十王府門前,豔陽高照。銏

於謙一身緋色官袍,披著一件大氅,穿戴齊整,麵色平靜,垂手而立,在他的身邊,沒有轎子,隻有一名老仆跟隨,衣袍上沾著點點泥土,明顯是徒步而來。

時間緩緩流逝,一炷香的時間眨眼便過,拜帖早就已經遞進去了,但是,裏頭始終沒有人出來回話。

於謙也不著急,就這麽在原地等著,隨著時間的推移,周圍的百姓越聚越多,雖然礙於官軍守著府門不敢近前,隻敢遠遠的看著。

但是,紛紛擾擾的議論聲卻一直未停,老百姓當中,有不少是都是儒生士子,稍一打聽,就能知道,如今站在十王府外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於謙於少保。

甚至於,有消息靈通的,還知道於謙此來,就是為了當初衝撞藩王而過來致歉的。

隨著外邊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十王府的大門忽然開了個小縫,隨後,一名小廝從裏頭閃身出來,走到於謙的麵前,拱手一禮,道。

“於少保,幾位王爺今日出門踏青去了,皆不在府中,我等已經派人前去請了,還請於少保稍待。”銏

過去了這麽久,出來就這麽一句話,擺明了是在敷衍。

但是,於謙卻並沒有任何的不滿,隻是輕輕的點了點頭,道。

“我知道了,我等著便是!”

於是,那小廝又拱了拱手,轉身便回到了府中。

隨後,府門便再度緊閉起來,寒冬臘月的天氣,路上積雪都尚未消融,即便是太陽高高的懸在空中,也讓人感受不到絲毫的溫度,相反的,這樣的天氣,哪怕是偶爾吹過的北風,刮在臉上,也讓人感覺到一陣生疼。

又是小半個時辰過去,十王府中還是沒有什麽動靜,但是,於謙的臉色卻已經顯得有些蒼白,侍奉在旁的老仆見此狀況,想要上前再去敲一敲門,卻被於謙擺手斥退了。

與此同時,十王府的側門後,寧王,鄭王,秦王得到消息之後,都匆匆趕了過來,除了他們三個小輩之外,和於謙頗有過節的伊王,也同樣趕了過來。銏

這幾個人聚在一起,一人抱著一個手爐,透過側門打開的小縫,同樣觀察著外頭的狀況,

看著外頭於謙的老仆進了又退的動作,一旁的寧王不由有些犯嘀咕,對著旁邊的鄭王問道。

“你們說,就這麽晾著這於謙,真的能行嗎?”

“萬一要是出點什麽事,可怎麽辦?”

聞聽此言,伊王也皺了眉頭,道。

“我覺得有可能,說不準他打的主意就是先來等著,然後裝作支撐不住的樣子,好把給咱們安上一個惡名!”

“這……不會吧?”銏

鄭王眨了眨眼,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望著伊王的目光有些古怪,但是也隻是片刻,他便開口道。

“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於謙不至於用吧!”

“而且,咱們本來就是要給他一個下馬威,暈了正好,反正,咱們又沒逼著他在外頭等。”

看著鄭王若有所思的目光,伊王也是老臉一紅,道。

“那要不然,他就是在造勢,你看外頭的那些百姓,現在個個議論紛紛,於謙此人,慣會利用民意,他必然是想要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給這些百姓看,好博取同情。”

呃……

幾個藩王對視了一眼,隨後,秦王小聲的嘀咕了一句。銏

“博取同情倒是有可能,不過,這有什麽用呢?”

是啊,這有什麽用呢?

他們是藩王,天生血脈尊貴,又不是可以隨意任免的朝廷官員,百姓對他們不滿能有什麽用,那封地裏頭,對他們不滿的百姓多了去了,他們還不是都毫發無損。

難不成,這京師的百姓,還能有什麽特殊之處不成?

寧王見狀也點了點頭,道。

“對啊,你看那些百姓,無非就是看個熱鬧罷了,再說了,這件事情鬧得人盡皆知才好,不然的話,那幫官員還真以為,我等藩王是可以隨意欺淩之輩。”

“可是……”銏

伊王看著外頭的於謙,總覺得有哪不妥。

見此狀況,鄭王道。

“伊王叔也不要擔心了,周王叔不是說了,於謙既然答應了來登門致歉,就肯定做好了被我們給下馬威的準備,就讓他等著便是,你難不成忘了,當初你進京的時候,被陛下在殿外罰了多久?”

提起這件事,伊王頓時恨得牙癢癢,什麽妥不妥的,都拋到腦後去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太陽緩緩移到了正當空處,於謙依舊這麽站在,距離他到達十王府,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

底下的百姓都已經換了一波又一波,但是,於謙卻始終站在遠處,這麽大半天了,水都沒有喝上一口,露在寒風中的雙手,已經隱隱現出了青紫之色。

終於,十王府的大門重新打開,兩個宦官打扮的人走出來,來到於謙的麵前,道。銏

“於少保,剛得的消息,幾位王爺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了,傳回來話說,讓您明天再來!”

說罷,他們拿出了一份表章,正是於謙剛來的時候,遞進去的謝罪表。

原樣奉還!

如果說剛剛的等待,隻是一個下馬威,那麽,現如今擺明了就是在羞辱於謙了。

藩王出城麻煩的很,怎麽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這些藩王連找理由都這麽敷衍,明顯就是想要繼續為難他。

這一番話,並未壓低聲音,因此,在場的人基本都聽到了。

於謙的官聲一向很好,何況,這擺明了就是在欺負人,不然的話,最開始為什麽不說,非要等到於謙在這站了一個多時辰才姍姍來遲,所以,話音落下之後,圍觀的百姓立刻就掀起了一陣陣的議論。銏

不過,作為主角的於謙,倒是平靜的很,略微活動了一下因為寒冷而略顯僵硬的手指,於謙伸手接過謝罪表,然後放進袖子裏,隨後,客氣的拱手回禮,道。

“有勞了,既是如此,於某明日再來拜見。”

說罷,於謙轉身離去,依舊沒有乘轎,而是就在這眾人圍觀當中,繼續徒步走了回去……

不過,他倒是回去了,但是,十王府門前發生的事情,引起的震動才剛剛開始。

南宮。

“什麽?”

朱祁鎮倚在榻上,原本神態鬆散,但是,聽到朱儀說了十王府發生的事之後,頓時直起了身子。銏

“於謙真的去了?”

“回陛下,是。”

朱儀坐在下首,聞聽此言,又站了起來,神態恭敬,道。

“鬧得動靜不小,這件事情本來就在京中已經傳了好幾日了,今天,於謙又是特意走著過去的,所以,見到的人很多。”

“後來,幾位王爺故意將他晾在十王府外,足足有一個半時辰,當時周圍圍了很多的百姓。”

“但是,到了最後,也沒有人出來見於謙,就隨便找了個理由,便將他打發了回去,而且,末了還特意囑咐,要讓於謙明天再去。”

“明天再去?”銏

朱祁鎮搖了搖頭,神色有些古怪,目光微收,望著殿外十王府的方向,口中輕聲喃喃道。

“這些宗室,這是要把於謙的臉麵徹底給踩在腳底下啊!”

朱儀站在底下,並未說話。

不過在心中,他的確也是這麽認為的。

雖然說,在得到消息的時候,朱儀就已經料到,這些藩王不會輕易的讓於謙過關,可是,他當時覺得,將人晾在外頭一個多時辰,已經是足夠達到效果了。

誰能想到,一個下馬威還不夠,竟然還要讓於謙再去,他們真的就不怕,事情最後鬧得難以收場嗎?

這邊朱儀疑惑著,另一邊,朱祁鎮的眉頭也鎖了起來,沉吟片刻,又開口道。銏

“看來,這次周王叔祖和魯王叔祖他們幾個,是真的急了,不然的話,光憑其他幾個藩王,怕是不敢這麽做。”

“可是,周王叔祖向來性格寬和,魯王叔祖更是與世無爭,光是軍屯的事,怕是還不至於讓他們如此咄咄逼人。”

話至此處,朱祁鎮望向朱儀,問道。

“除了軍屯的事,近來京中可還有什麽,驚動宗室的事?”

“這……”

朱儀裝作皺眉思索了片刻,口氣中帶著幾分試探,道。

“據說,禮部這段日子,在醞釀著要對宗室規製進行更定。”銏

“雖然現在還沒有往上呈,但是這些日子,大宗伯和戶部的沈尚書已經碰過了幾次頭,約莫最遲年節過後,就該上朝議了。”

“難道說,是為了這件事?”

“更定宗室規製?”

朱祁鎮沉吟著,思索了片刻,問道。

“可知道具體涉及哪些方麵?”

聞聽此言,朱儀的臉色有些為難,道。

“陛下明鑒,此事雖是禮部執掌,但是,大宗伯的性格,您應該也有所了解。”銏

“公是公,私是私,他老人家雖是臣之嶽丈,但是朝廷公務,他向來不對臣說,尤其是……”

話至此處,朱儀的口氣頓了頓,悄悄打量著太上皇的神色,然後繼續道。

“……尤其是春獵之後,大宗伯來臣府中探望內子的次數都少了許多。”

“所以,臣所得的消息,也都是從京中流傳的消息所知,具體不詳,隻是知道涉及到爵位承繼,婚姻冊封,俸祿規製,其他的消息,臣還在打探。”

看著朱儀這般神態,朱祁鎮微微一愣,不過旋即,他便露出一絲了然的神色,擺了擺手,道。

“你不必多心,朕沒有別的意思,胡濙朕知道,你如今既然和朕走的近,他與你保持距離是正常的。”

於是,朱儀拱了拱手,拜道。銏

“多謝陛下體恤。”

“不過……”

安撫了兩句,朱祁鎮並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而是重新將精力放在了眼前。

“爵位承繼,婚姻冊封,俸祿規製……”

“這些倒的確都是敏感之事,怪不得這些藩王反應如此激烈。”

“不過,他們怕是太小看於謙了!”

聞聽此言,朱儀不由有些愕然,遲疑片刻,他問道。銏

“陛下,您的意思是?”

朱祁鎮微微一笑,道。

“於謙他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到了這距離除夕沒有幾天的時間才去,說白了,就是想卡著朝廷封印的這段時日,讓輿論發酵,好讓接下來的宗藩改革更加順利,這點心思,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朱儀思索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不過旋即,他又疑惑道。

“這一點臣明白,於少保此次出京,畢竟是為推行大政而去,他被諸王如此逼迫,親自登門致歉,勢必會有不少大臣心懷不滿,朝中諸臣,雖然多是明哲保身之輩,但是,畢竟還是有不畏艱難之人的。”

“何況,於少保畢竟是皇上的愛將,此番他被逼迫至此,皇上想必也心中不悅,即便是為了討好皇上,也會有人‘敢言直諫’!”

“如此一來,禮部提出宗室改革一事時,阻力就會小很多,但是,臣有些不解的是,這麽簡單的道理,諸藩王也一定能想得到,既然如此,他們為何還要這麽做呢?”銏

“因為沒有選擇了……”

朱祁鎮歎了口氣,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口氣突然變得有些惆悵,道。

“朱儀,你說,如果這些藩王好好待著,什麽也不做,朝廷,不,皇帝就不會在宗藩一事上打主意了嗎?”

“這……恐怕不會!”

朱儀思索了片刻,最終搖了搖頭,道。

“以臣對大宗伯的了解,他為人一向謹慎,就算是想整頓宗藩,若無皇上授意,隻怕也不會如此大張旗鼓,所以此事背後,一定是得了皇上旨意。”

於是,朱祁鎮笑了笑,總算是將情緒調整了回來,道。銏

“所以啊,打從整飭軍屯開始,皇帝其實就已經盯上宗藩了,不,應該說更早,或許在當初召諸王進京朝賀的時候,就已經有這個打算了。”

“宗藩一齊入朝,本屬違製,朕當初聽說皇帝這麽做的時候,隻覺得他是想要借此機會,看看各藩王對他這個新皇的態度,卻不曾想,打從一開始,他就沒將這些藩王當做威脅。”

“如此大膽,朕倒是不如他。”

這番話說出來,朱儀倒是有些意外。

這太陽可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什麽時候,這位太上皇竟然會承認自己不如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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