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良的消息很快,徐有貞從南宮出來沒多久,密奏就送到了朱祁鈺的案前。

“一柄金刀?”

朱祁鈺看著麵前的密奏,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神色。

前世今生,他這位好哥哥,手段倒是如出一轍。

“徐有貞怎麽說?”

輕輕靠在身後的榻上,朱祁鈺隨意的開口問道。

於是,舒良回答道。

“回皇爺,事關重大,徐大人不敢自專,說是,悉聽陛下之命,若是陛下需要,他可以持此金刀,在朝堂上揭發太上皇逆亂之心。”

“揭發?”

朱祁鈺嗤笑一聲,似乎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一樣,引得底下的舒良一陣意外。

事到如今,他大抵也已經猜出了事情的所有經過,太上皇有重奪皇位之心,這是肯定的,有這柄金刀在,也算是有了實證。

因此,舒良雖覺得,朝堂舉告未必能徹底坐實此事,但是,總歸也算得上是一個良策。

就算是不能將太上皇就此處置,可讓朝野群臣明曉太上皇有此野心,對於朝堂穩定,也是大有裨益之事。

可是,為何天子卻一副嘲弄的樣子……

舒良莫名的感覺到,殿中的氣氛忽然變得有些緊張,他微微低下頭,半句話也不敢多說。

片刻之後,周身的氣氛為之一鬆,天子的聲音也隨之響起,道。

“告訴徐有貞,記好他自己的身份,該做什麽就做什麽,去吧……”

聞聽此言,舒良微微一愣,但是,卻並沒有多說,隻是行了個禮,默默退去。

看著舒良離開的背影,朱祁鈺也歎了口氣。

毋庸置疑的一點是,徐有貞是他的人,這個身份,應該已經被朱祁鎮給識破了。

這並不讓人感到意外,事實上,當初徐有貞去遊說張輗的時候,朱祁鈺就已經有這個準備了。

隻不過,他還是想嚐試一下,接下來的這幾年,他需要長期的穩定,所以,如果能夠在此之前處理掉朱祁鎮,自然是最好的。

但是現在看來,他這個哥哥去了一趟草原,腦子倒是大有長進,或者不如說,他到底還是缺了破釜沉舟的勇氣。

朱祁鈺之前的種種舉動,從整頓科道開始,到如今遣於謙出京,其實核心目的有兩個。

其一,是要收束朝堂,事實上,這應該算是曆朝曆代中,大明的皇帝才有的特權,那就是,隻要他想,隨時可以將朝堂上所有的權力快速的集中起來。

究其根本,便是因為在太祖撤中書省,廢宰相之後,朝堂之上,再無任何勢力可以掣肘皇權的緣故。

時至今日,無論是內閣,六部,還是各寺,監,錦衣衛,東廠,他們手中所有的權力,實際上都是皇權的分支,換句話說,他們做的事情,原本就該是皇帝親自做的事,隻不過,因為皇帝精力不濟,或是不願耗費心神,所以暫時讓他們代為處理而已。

但是,一旦皇帝想要收權,那麽,無論是哪個衙門或是官員,幾無任何反抗之力。

這便是大明的某些皇帝,可以放心當甩手掌櫃的原因,也是嘉靖,萬曆,崇禎等登基之前或無權無勢,或幼弱無力的皇帝,在到達親政的年紀後,可以迅速掌握朝政的根本所在。

從這一點上來說,太祖皇帝下令後世子孫永世不得再立宰相的旨意,不可謂沒有遠見,而且,單就手段而言,不知道比兩宋的冗官冗員要高明多少。

但是,再高明的手段,也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也是最初的時候,朱祁鈺並不願意這麽做的原因。

作為皇帝,收束朝堂並不難,無非是建立自身絕對的權威而已,大明立國時的祖製,已經奠定了皇權的絕對優勢,在此基礎上,掌握皇權的皇帝,想要建立自身的權威,非常容易。

可再容易的事,也要落在具體的手段上,而這個手段說來也很簡單,那就是,把所有不聽話的人,都攆出朝堂。

手段酷烈些的,直接就是罷官殺人,一般常見於非正常繼位的,諸如嘉靖,崇禎等,萬曆也算,不過他的情況特殊一些,雖是正常繼位,可自身幼弱,沒有威望,自然也同樣需要這種手段建立威信。

除此之外,正常繼位的皇帝,手段要溫和些,但是本質都是一樣的,撤換降調,選用親信,也可達到同樣的目的。

而後者,也是朱祁鈺現在正在做的事,壓製科道,將喜歡清談狂論的清流全都貶謫出京,提拔自己的親信大臣,最後就是……將喜歡拂逆聖意的大臣,尋了理由轉調出去。

這一切的目的,就是為了徹底的掌控朝堂,做到乾綱獨斷。

但是,皇帝不是神,並不能全知全能,是人就一定會犯錯,即便是有百年經曆的朱祁鈺,也不敢說自己絕不會犯錯,大多數情況下,集思廣益的結論,肯定要比一人獨斷來的更加完善,這是第一。

第二就是,朱祁鈺不得不承認,大權在握,獨斷一切的感覺,很容易讓人迷失,他自己前世犯過這個錯誤,大明的曆代皇帝,也幾乎都犯過這個錯誤,如今在南宮的太上皇,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正因為他可以乾綱獨斷,所以,他可以任意而為,可以執意親征,可以將軍政大權,全數交到一個完全不懂帶兵打仗的宦官手中,也因此釀成了大禍。

除了他之外,另一個代表就是嘉靖,朱祁鎮的過錯,在於他太有進取心,而嘉靖的問題,則完全相反,在於他過分的沉醉於權術,在穩定了自己的地位之後,朝堂之上也再無一人敢違逆他的任何意思,於是,他可以安心的求仙訪道,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按照自己的意願,去過自己的一輩子。

這兩人算是兩個極端,除了他們之外,像是前世自己的好侄子成化皇帝,還有後來的正德,萬曆,基本都是如此,唯一例外的,可能就是弘治皇帝,但是,弘治也會在張皇後和外戚的身上任意妄為。

所以,這種感覺雖然美妙,但是,重新再活一次的朱祁鈺,卻並不想這麽做,因為這種感覺,遲早會讓人迷失,忘記了自己肩上的社稷之責。

可惜,天不從人願,上次地龍翻身,讓他意識到,有些事情是他不能改變的,比如,天災的發生,考慮到接下來幾年即將發生的這些災禍,他必須要暫時的,將朝堂完全掌控起來。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處理朱祁鎮,反倒隻是一個附帶的目的了,或者說,南宮的隱患,其實本身也屬於他在掌控朝堂過程當中必須要解決的問題之一。

事實上,這也的確是他的第二個目的,那就是,如果可能的話,讓朱祁鎮起兵動手,徹底消弭這個隱患。

可惜的是,朱祁鈺自己也明白,現階段想要達到這個目的,並不現實。

不管朱祁鈺下了再多的餌,可說到底,真正的餌,他並不敢下,譬如說……廢太子!

在東宮這件事情上,他現在所做的,實際上是釋放出一係列廢太子的信號,但是,隻要細究就會發現,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舉動。

既沒有裁撤東宮的屬官,也沒有真的在朝堂上提出廢太子,再是皇嫡子出生受寵,再是開設大本堂,再是京中流言紛紛,也不過隻是看著好似山雨欲來一般。

這種程度的餌,實質上並不足以讓朱祁鎮下定決心,破釜沉舟,教坊司的事或許還有可能,但是現在看來,即便是加上教坊司這件事,程度還是有些不夠。

不然的話,這麽大的事,朱祁鎮不可能交給一個,明顯已經是有二心的徐有貞。

他這麽做了,其目的就是一個,那就是將計就計,朱祁鈺幾乎可以斷定,這柄金刀,一定是有問題的。

如果說徐有貞真的將金刀稟呈上來,那麽,迎接他的,必然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結果,未必能傷的了朱祁鎮,反而會將自己栽進去。

朱祁鎮必然有辦法,能夠證明,這柄金刀與他無關,到那個時候,這柄金刀,還有徐有貞,反倒就成了他這個皇帝,蓄意栽害太上皇的證據。

所以事實上,這也就是朱祁鈺現在最大的難處,真正的餌,他不能下,便如廢太子,必然會引起長時間的朝堂動**,人心離散,雖然可以最大程度的刺激朱祁鎮,但是,由此帶來的長時間的內耗,是朱祁鈺無法接受的。

可沒有這些餌,想要把大魚掉出來,實在困難,這一點,朱祁鈺早有覺悟,所以應該說,現在的結果,他也已有預料。

因此,他所做的這些,還有另一層準備。

那就是,如果說朱祁鎮真的不上鉤的話,那麽,徐有貞的身份,還有……實際上也就是另一種信號。

朱祁鈺抬起頭,目光越過深沉的夜色,落在了南宮的重華殿中。

不出意外的話,如今的朱祁鎮,應該也看出來這一點了吧……

…………

“什麽?陛下您說的是真的?那……徐有貞……”

翌日,南宮之中,張輗和朱儀二人站在底下,聽了太上皇的話,頓時吃驚的張大了嘴巴。

見此狀況,朱祁鎮眸色泛冷,點頭道。

“不錯,朕能夠確認,那徐有貞,就是乾清宮派來的人,他費盡心機,取得你們和朕的信任,目的,就是為了鼓動朕起兵奪位,如此一來,皇帝便可順理成章的奪了朕的尊位,甚至於,東宮太子,也會因此而受到牽連,失去儲君之位。”

“豈有此理,當真是其心可誅!”

這番話說完,底下的張輗差點就跳了起來,甚至顧不上還在南宮當中,聲音已是憤怒之極。

當然,這樣不能怪張二爺,朱祁鎮倒是早就看出來徐有貞不對勁兒,但是張輗,可是真真正正的相信了他的。

此刻,發現徐有貞之前都是在利用他,豈能不暴跳如雷。

與之相對的,朱儀也沒好多少,他在聽了朱祁鎮的這番話之後,也是瞪大了眼睛,心中震驚不已。

不過,如此想來的話,他每每見到徐有貞時,那股隱隱的古怪感覺,倒也能夠解釋的通了……

壓下心中的震驚之意,朱儀開口道。

“陛下,張都督所言有理,徐有貞如此膽大包天,意圖構陷陛下,實在是可恨之極,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人?”

“如何處置嗎……”

朱祁鎮冷眼看著底下二人的反應,片刻之後,他開口問道。

“你們二人,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所以,朕想聽聽,你們對此事的看法。”

聞聽此言,朱儀心中一緊,但是,麵上卻並無任何異色,斷然道。

“陛下明鑒,此等悖逆之徒,自然是罪不容誅,若陛下允準,臣願替陛下誅殺此賊!”

這番話,說的斬釘截鐵,冷冽之極。

倒是一旁的張輗,略微有些遲疑,不過,見朱儀如此,他稍一猶豫,也跟上道。

“臣以為,成國公所言有理,此等賊子,必要嚴加懲治,陛下,臣和成國公,如今在朝堂上,還算有些份量,如若陛下允準,臣等願意傾盡全力,將徐有貞置於死地。”

口氣同樣堅定,但是,仔細聽去,便能聽出張輗和朱儀所言的不同之處。

二者雖然都是要置徐有貞於死地,但是,表達的方式卻有區別,相對而言,朱儀更加決絕,直接用了誅殺二字,簡單,直接,最能讓人出氣,但是,風險也最大。

要知道,徐有貞可是朝廷命官,要殺他這個人並不難,但是,擅殺朝廷命官,即便是成國公這樣的府邸,也很難全身而退。

相對而言,張輗的表態,就隱隱有幾分保留,雖然目的相同,可張輗明顯是傾向於,以朝堂手段,來打壓徐有貞。

應該說,這種手段,實際上才是正常的,朝堂之上,關係盤根錯節,以勳貴的力量,若是想要對抗整個文官體係,或許力有不逮,但是,如果僅僅隻是要針對徐有貞這麽一個右春坊大學士,卻並不困難,如若真的用心設計,就算是想要讓他陷入死地,也並不是什麽做不到的事。

而麵對二人的表態,朱祁鎮眯了眯眼睛,心中隱隱的那一絲疑慮,也總算是打消,擺手道。

“伱們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不過,此事不可操之過急,徐有貞畢竟是朝廷命官,背後又有皇帝撐腰,雖然朕已察知其不軌之心,但卻不可貿然打草驚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