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偏殿。

原本,何文淵和徐有貞兩個人吵得有來有往,但是隨著一眾東宮屬官,也都漸漸加入戰團之後,何文淵明顯有些支撐不住。

見此狀況,一旁的一幹重臣各自看了一眼,已經打算出頭阻止,倒不是說,他們偏幫何文淵,而是此處畢竟是武英殿,再鬧下去,他們當中的有些人,怕是會沉不住氣。

一個何文淵也就罷了,但是,如果要是七卿級別的大臣正麵表達態度的話,那麽,事情想要處理起來,就麻煩了。

不過,就在幾人相互眼神交流後,正打算開口之時,偏殿門口處,卻出現了懷恩的身影。

“諸位,陛下召見!”

懷恩不多廢話,進到殿中,拱手一禮,隨後便直接了當的開口。

於是,所有人都止住了爭論,各自站了起來,隨著懷恩出了偏殿,往正殿行去。

不過,由於剛剛的一番爭端,這些人之間的氣氛,仍舊是帶著一股濃濃的火藥味。

到了武英殿,天子換了一身便服,已經端坐在了禦座上。

“臣等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諸臣恭敬行禮後,天子便讓眾人平身,眼下的場合,從形式上來說,算是私下的奏對,但是,人數卻又頗為眾多,所以,算得上是半正式的公開會議,因此,賜座便不合適了。

眾人起身之後,依照官位和職分各自站好,隨後,天子便開了口,道。

“召卿等前來,所為何事,想必卿等心中已經知曉了。”

說著話,天子的臉色變得略微嚴厲起來,道。

“王天官,你身為百官之首,早朝之後,文華殿上,竟然出現如此騷亂,可有何解釋?”

雖然說,所有人心裏都明白,這次召見他們,目的是為了解決文華殿發生的爭端。

但是,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的,要知道,雖然當時已經散朝,可畢竟還在宮中。

群臣如此爭吵不休,說一句殿前失儀毫不為過,而且,更重要的是,這種場合下,鬧成這個樣子,消息必然會很快傳遍京師,引發朝野上下的議論。

所以,作為在場但是沒有及時阻止的一幹重臣們,自然是要受責罰的,而首當其衝的,就是身為吏部尚書的王文。

不過,哪怕是這種流程性的東西,落在有心人的眼中,也同樣能看出一些苗頭來,譬如說,天子對文華殿中發生的事情,定性為……騷亂!

在場不少大臣眼中迅速的掠過一絲若有所思之色,與此同時,對於天子的態度,王文明顯也已有預料,當下便拱手道。

“臣未能及時阻攔殿中**,請陛下責罰!”

這本是應當之事,當時文華殿中,眾臣各懷心思,所以實際上,是對於當時的局麵,稍稍有些放任的,此刻,要受責罰,也是理所應當。

不過,那時眾人都沉默,這個時候卻讓王文一個人頂包,屬實是有幾分不厚道,因此,其他的老大人不由眼觀鼻鼻觀心,不去看他,默念道,誰叫你王簡齋是百官之首呢……

王文的態度良好,但是,天子卻意外的,並沒有如往常一樣輕拿輕放,口氣雖然不算嚴厲,可最終的處罰,卻讓所有人都為之一驚。

“傳旨,王文身為吏部尚書,百官之首,坐視群臣於文華殿中騷亂爭吵,喧鬧不止,大失朝廷體統,實乃職責有失,著去其雙俸,以示懲戒!”

這個結果出來,在場所有人,包括王文在內,都微微有些意外。

要知道,這件事情雖然王文有責任,但是,一則責任不全在他,二則,挑起事端也不是他,因此,所有人都以為,天子就算處罰,也隻是和往常一樣,象征性的罰上一個月俸祿,也便罷了。

但是,卻沒想到,天子竟真的如此動怒,所謂雙俸,就是字麵意思,拿兩份俸祿。

這個待遇,算是特典加恩,也是在朝中受天子聖寵的標誌之一,如今的朝堂上,準食雙俸者,一共也就三個人,便是少師王文,少傅胡濙,少保於謙。

原本,還有一個迎複太上皇而特加雙俸的朱鑒,但是,在殿試一案之後,他的待遇很快也就被取消了。

除此之外,即便是如今看似是失了聖心,一度被下詔獄,被天子攆出京城去地方巡查的於謙,也沒有被奪去雙俸的特恩。

可如今,就為了這麽一件責任並不能完全怪在王文身上的小事,天子竟然去了他的雙俸特恩,這意味著什麽?

而且,還不止如此,天子剛剛說了傳旨二字,也就意味著,這道旨意,並不像過往一樣,隻是口諭吩咐而已,而是要正經的形成詔旨,明發諸司。

這種舉動,對於王文這個百官之首來說,毋庸置疑是很丟臉的事情。

天子處置的如此之重,又如此興師動眾,難道說……

不論如何,眾人原本有些放鬆的心態,一下子就繃緊了起來。

對於這般處置,王文自己雖然也有些意外,但是,也隻是愣了一下,便上前接旨。

隨後,天子的目光移到殿中群臣的身上,道。

“成國公,何侍郎,徐有貞,此事因你們三人而起,且說說吧!”

對王文的處罰,隻是一個小插曲,接下來,才是今天的重頭戲,看著被點名的三人站到了殿中,眾人都是精神一振。

三人當中,以朱儀的身份最高,自然是由他來說,這位國公爺上前一禮,道。

“陛下明鑒,臣等並無意引起騷亂,臣更無意與任何人為難,早朝散後,臣和徐學士的本意,隻是因為近來朝中流言紛紛,皆言何侍郎曾上奏陛下,奏請易儲,臣身為東宮官屬,自然不可不問,故而,才攔下了何侍郎,想要問個清楚,僅此而已。”

雖然說,朱儀有成國公的爵位,但是,就朝職來說,他隻是幼軍營的統領,從這一點上來說,他說自己是東宮官屬,倒也並沒有什麽毛病。

不過,這番話說出來,卻是將責任撇的幹淨,見此狀況,一旁的何文淵眉頭一皺,就忍不住要開口反駁。

然而,未等他開口,天子的聲音便已經響了起來。

隻見天子神色平淡,但是目光,卻有意無意的落在朱儀的身上,道。

“既然隻是想要問清事實,為何不等散朝之後,私下再問,非要當著文武群臣的麵,在文華殿上當眾攔路呢?”

這話口氣雖然並不嚴厲,但是,其中意味,卻顯然有責怪之意。

想起剛剛王文的處境,眾人心中不由升起了一個念頭,難不成,對王文的處罰,就是為了在降責朱儀等人的時候更加名正言順?

畢竟,王文作為天子在朝堂上的第一心腹,又是百官之首,隻是沒有及時阻止,便受了這麽重的責罰。

那麽,作為文華殿騷亂的主角,朱儀和徐有貞等人難道就能全身而退?

然而,即便是麵對著這樣的壓力,朱儀也並沒有慌張,而是拱手開口,道。

“回陛下,此事是臣思慮不周。”

“臣原想著,陛下早有明旨,東宮國本早定,朝中豈有大臣,會冒此天下之大不韙,奏請陛下更易太子?”

“此流言雖不知從何處而來,但大抵隻是流言而已,何況,朝中大臣,對何大人的品行,一向是交口稱讚。”

“故而臣當時覺得,何大人大抵是被小人誣陷了,文華殿中,群臣皆在,隻要何大人當麵將事情說清楚,一切風波自平,卻不曾想……”

話至此處,朱儀的話頭頓了一頓,目光也看向一旁臉色頗為難看的何文淵,隨後,他的臉色變得有些沉重,道。

“卻不曾想,何大人竟然真的做出此等事來,此臣未曾預料之事也,至於之後,朝中諸臣對何大人群起而攻之,最終引發了騷亂,實乃是群情激奮,以為何大人有蠱惑陛下,離間天家,動**國本之嫌,陛下明鑒,此亂雖非臣有意引發,但是,確因臣而起,陛下若要降責,臣甘願領罰。”

說著話,朱儀跪倒在地,一臉誠懇。

隻是,他雖是如此說,可那話裏話外的意思,卻分明是,此事和他無關,一切都是何文淵咎由自取,是群臣自主而為。

有這番話墊著,天子若真要處罰他,倒顯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因此,眼神微微一眯,朱祁鈺並未多言,隻是虛手一抬,道。

“成國公既然無意挑起亂局,朕信了便是,不必如此,起來吧。”

這話說的明顯有些不悅,但是,朱儀卻當沒聽出來一樣,俯首謝恩,隨後便站了起來,侍立一旁,不再開口。

隨後,天子將目光轉向了徐有貞,又問道。

“徐學士,方才成國公說,朝中諸臣對何侍郎群起而攻之,這又是怎麽回事?”

同樣是帶著答案的問題,不過,身份不同,待遇自然不同,相對於朱儀,對於徐有貞,天子口氣中的不善之意,就明顯濃了許多。

與之相對的,徐有貞的反應,自然也和朱儀不同,看著天子帶著責難的神色,徐大人滿臉忐忑,道。

“陛下明鑒,東宮乃國本,太子殿下自被立為儲君後,德行昭彰,無論是對聖母,太上皇,還是陛下,都恭順忠孝之至,素日勤學,經筵講讀從不曾廢弛,其儀表氣度,可為諸皇子楷模,此朝野上下所公認之事。”

“然則,何大人卻無故參劾太子殿下,擾亂禮法,意欲動搖國本,臣和東宮諸位大臣,受陛下之命,聖母及太上皇之托,身負輔弼翼護太子殿下之責,聞此狂悖之言,一時驚怒交加,故而未曾顧及到身在文華殿中,言辭之間有失儀容,還請陛下恕罪。”

和朱儀幾乎是純粹的將自己摘出來不同,徐有貞的這番話,更多的,還是在糾纏何文淵彈劾太子一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話語當中,隱隱將東宮諸臣都拉到了他的同一戰線上。

如此一來,天子若要責罰他,便要連帶著東宮的其他屬官一並責罰,此舉不可謂不聰明。

當然,他如此說的用意,在場的其他大臣也能看得出來,不過,被他“拉下水”的東宮諸臣,卻並沒有一個人,有責怪徐有貞的意思,相反的,他們對於徐有貞的話深表認同。

徐有貞的話音剛剛落下,剛剛同在文華殿中開口的左庶子倪謙和左諭德劉定之便站了出來,道。

“陛下,徐學士所言,確是實情。”

“臣等身為東宮屬官,見何侍郎在文武群臣麵前,大放厥詞,言之鑿鑿議論儲君廢立,禮法倫序,一時義憤,未曾注意言辭,還請陛下責罰。”

話至此處,倪謙頓了頓,卻沒有停下。

他們這個時候站出來,自然不是單純為了幫徐有貞分擔罪責的,更重要的是……

“然而臣鬥膽直言陛下,臣等固然有罪責,可何侍郎妄言廢立之事,意圖動搖國本,挑撥天家關係,此罪更大。”

“東宮太子殿下,乃是秉承聖母懿旨冊立,受陛下所賜金印寶冊,由陛下欽定出閣讀書,預聞機務,此誠天家友愛也。”

“如今,何文淵密奏陛下,請更動儲位,此事小則令陛下同太子殿下有隙,大則動**朝堂,令天下不寧。”

“現流言紛紛,朝野不安,如若放任何侍郎仍舊立於朝堂之上,朝中大臣勢必會對天家關係更多猜疑,如此,一則有損陛下聖德,二則令朝堂上下議論儲位歸屬,難以一心用事,三則使朝中大臣臆測陛下之心,必將引動皇子爭奪儲位,令天家有兄弟鬩牆之禍。”

“有此三者,於國,於家,於天下,皆是禍端,故而,臣等懇請陛下,嚴懲何文淵,以固國本,安天下,定社稷民心矣!”

說罷,倪謙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一眾東宮屬官略微一愣,隨即,徐有貞率先反應過來,心中暗罵一聲,搶功的老匹夫,麵上卻肅然之極,同樣跪倒在地,道。

“臣附議,請陛下嚴懲何文淵!”

有了這兩人帶頭,其他的東宮屬官也隨即反應了過來,紛紛走到殿中,跪倒在地。

一時之間,殿中便響起了好幾道同樣懇求嚴懲何文淵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