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天子的聲音落下,底下幾個大臣不由麵麵相覷,一時陷入了沉默當中。
他們印象當中,上一次在出兵一事上,天子態度如此堅定的時候,還是苗地平叛的時候。
如今的場景,至今都讓人記憶猶新。
沒記錯的話,當時天子執意要撤換王驥,底下不是無人反對,但是,即便是那個時候,尚且深受寵信,如日中天的於謙,在天子心意已決的情況下,也勸阻不得。
那麽這次,他們如果要勸,會有用嗎?
相互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猶豫之意,於是,在場眾人,不約而同的將目光落在了王翱的身上。
作為新任的兵部尚書,出軍征伐這樣的事情,理所當然由兵部出頭,何況,他有一個履曆那麽光輝的前任,如果這個時候也和其他人一樣縮在後頭,傳揚出去,這位王尚書在朝堂上的聲望,怕是要大跌。
感受到其他人投來的目光,王翱也是皺起了眉頭,一時有些猶豫不定。
他當然清楚,這件事情兵部肯定躲不過去,可是如何表態,卻是個問題。
不客氣的說,這應該是他繼任尚書以來,遇到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挑戰。
這個時候他如何表態,很有可能直接關係到,他之後在朝堂上的立身之道,何去何從,確實難以抉擇。
不過,殿前奏對,再是難題,也容不得他思慮許多,稍一沉吟,王翱便有了決斷,上前開口,道。
“陛下,大軍出征並非小事,盔甲,糧草,棉衣,火器,刀劍及其他器械,都需要安排,臣這些日子,剛剛查閱過兵部的存檔,若僅是三萬大軍,那麽大多數物資,都可以在年前點齊,但唯有糧食這一項,臣並無把握,若能解決此事,臣有信心讓大軍如期出征!”
???
這番話說完,沉尚書轉過頭來,對著王翱怒目而視。
整了半天,還是把皮球踢到他這來了是吧?
王九皋你個老東西,給我記著!
來不及過多思索,不出意外的,緊接著天子的聲音便落了下來,問道。
“沉卿,戶部怎麽說?”
都到這個份上了,還能怎麽說?
沉翼心頭苦笑一聲。
如果說,剛剛兵部出頭諫阻,他和王翱二人齊心合力,說不能還能把此事攔下來。
可是,現在兵部挑頭立了軍令狀,壓力就全到了戶部的身上,他要是說不行,天子不把他的皮扒了才怪。
暗暗的剜了旁邊的王翱一眼,沉翼倒是對他也升起了幾分佩服的感覺。
要知道,大軍出征可不是小事,就像王翱自己說的一樣,軍器,盔甲,糧草,這些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還有征調的民夫,調遣的官軍,馬匹,各項器物,複雜繁多。
如今王翱初到兵部不過半年,竟然就敢在天子麵前打包票,能夠將這些事情辦好,這可不是一般的決心。
更不要提,出兵的消息一旦傳出去,朝野上下必然會議論紛紛,在現在這個局麵下,反對的聲音肯定不會小,這個時候,兵部對天子不加勸阻,反而極力配合,王翱的處境,恐怕不會好。
雙重壓力之下,王翱竟然能如此果決,確實是難得。
心中念頭一閃,沉翼知道,到了這個份上,他也沒有別的選擇,因此,隻能硬著頭皮,道。
“陛下明鑒,國庫如今確實空虛,去歲的秋糧因旱災減收許多,明歲又大有可能有災情,所以,即便是輾轉騰挪,臣最多也隻能支撐兩萬大軍的輜重糧草,再多,恐怕就要影響朝廷的正常運轉了……”
這倒真不是沉尚書哭窮,而是真的窮。
要知道,大軍出征,不僅要考慮出征前的準備,也就是各種各樣的輜重和徭役,還要考慮打仗持續的時間,毫不誇張的說,打仗就是在燒錢,不出意外的話,天子說的三萬人,是官軍的數量,最多就是加上一些後勤的部隊,如果要加上徭役的話,那麽,起碼要五萬人往上。
別的不說,這五萬人每天吃飯就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既然是要剿倭,那麽,隨隨便便打上個幾個月都是正常的,這段時間以內,這些大軍的糧草是大頭,再加上輜重的補充,不客氣的說,要打多長時間的仗,朝廷就肯定要節衣縮食多久。
而且,這還不夠,除此之外,戰後的撫恤,升賞,同樣也是一大筆錢,各種因素疊加起來,窮兵黷武這個詞,可真不是誇大其詞。
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話,沉尚書是絕對不會讚成打仗的,可是沒奈何,天子都已經開口了,他攔也攔不住,那隻能把人數往下壓一壓了。
看著眼巴巴的望著自己的沉翼,朱祁玉也歎了口氣,君臣這麽長時間,他對於沉翼也是有了解的。
這位沉尚書,是個理財好手,但也不是個搖錢樹,要論對國庫底子的清楚程度,他比自己要強,這種大事上,沉翼要麽不答應,隻要答應了,就不會胡言。
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兩萬人,真的就是極限了!
不過,人數上不夠的話,那麽,剿平倭寇要花的時間,隻怕就要更長些了……
“既是如此,那就暫且先按照兩萬人準備吧!”
心中歎了口氣,朱祁玉也沒有太過堅持。
兩部尚書達成了一致,其他的大臣倒是也沒有再多說,於是,很快,聖旨就下到了六科。
不出意外的是,旨意一下,朝野上下頓時嘩然,不少大臣的奏疏,第二日就遞到了內閣。
與此同時,還有更多的大臣,打算在早朝上參奏。
一片議論當中,消息自然也傳進了南宮。
“陛下的意思是,讓臣去打這場仗?”
張輗站在殿中,臉色微微有些意外。
除了他之外,朱儀和旁邊的徐有貞,亦是感到有些震驚。
倒是上首禦座上的太上皇,臉色平靜的很,道。
“這次出兵,皇帝的態度堅定,兵部和戶部也沒有反對,朝堂上或許有不讚成的大臣,但是,隻怕也起不了什麽作用,所以,出兵一事勢在必行。”
“如今朝中勳貴,老的老,小的小,能夠挑起大梁的,著實不多,張卿出身將門世家,如今又是軍府都督,論公論私,都理當當此大任,為朝廷再添新功,也為英國公府,重振門楣啊!”
啊這……
聽到太上皇這番義正言辭的話,張輗的心中卻不由苦笑一聲,遲疑片刻,道。
“陛下所言甚是,若是國有所需,臣自當義不容辭,但是如今朝堂上人才濟濟,雖然大多勳貴都已老邁,可軍中也有不少後起之秀,若論戰力,臣恐難和他們相爭。”
作為將門出身,張輗對於出征這種事情,倒是不害怕的,當然,最重要的是,以他的身份,即便是出征也是掛印,坐鎮中軍,真正上戰場衝殺這種事情,是輪不上他的。
但是,這也是問題所在,張二爺對於自己幾斤幾兩,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別說是帥才了,他就但凡是有將才,當初張輔都不至於越過他傾力培養張軏。
所以,他不擔心出征,卻擔心自己會無功而返,如今,他好不容易坐穩了軍府都督的位置,雖說英國公府在軍府的聲勢大不如前了,可對於張二爺自己來說,一旦要是打了敗仗,那恐怕連現在的位置都要丟掉了。
見此狀況,一旁的朱儀猶豫了一下,也開口道。
“陛下,此事恐怕不易!”
“這次整飭軍府,除了各家勳貴之外,皇上還提拔了不少各地衛所的軍官,明顯是想要打壓京城的世家,此次突然要用兵沿海,雖然名義上是因倭寇襲擾代王府,可真實用意,恐怕是要在軍中收攏更多親信。”
“故而,即便是臣等在朝堂上盡力爭取,皇上恐怕也不會將這個差事,交到張都督的手中的……”
這話說的倒是頗有道理,不過,朱祁鎮的臉色卻依舊沒什麽變化,略微沉吟了一下,他沒有回應朱儀,而是意外的將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徐有貞身上,道。
“徐卿,你覺得呢?”
啊?
徐有貞眨了眨眼睛,一時有些搞不明白狀況。
實話實說,今天過來的時候,他就覺得一頭霧水,天子要出兵沿海剿倭的消息,他當然知道,太上皇想要爭取這個主將的位置,這也不算意外。
可問題是,這種事情,叫他一個文臣過來幹嘛?
難不成,指著他去替張輗爭取?
心中一陣疑惑,徐有貞躬身開口,道。
“陛下,臣以為,張都督和成國公所言都有道理,此事想要辦成,恐怕不易!”
既然不知道該怎麽表態,那就附和別人就是了。
這樣一來,就算太上皇不高興,也不會把火發到他的身上來。
顯而易見的是,這不是朱祁鎮想要的答桉,不過,也隻是臉色微微一滯,朱祁鎮便道。
“有句話叫,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朕相信,隻要你們有一片報國之心,皇帝自然也能看的見的。”
啊這……
張二爺眨了眨眼睛,不由得看向朱儀,眼神中透露著一種‘太上皇在說什麽鬼話’的光芒。
見此狀況,朱儀也有些無語,思忖了片刻,他開口道。
“臣等愚鈍,還請陛下明示!”
和張輗不一樣,朱儀的腦子到底轉得快,聽話聽音,太上皇的這番話明顯暗藏玄機。
想想也是,如今他們在朝中的局麵,太上皇還會不清楚嗎?
這種狀況下,太上皇還是讓他們去爭取這個差事,那麽便說明,至少是有一定的把握的。
就是不知道,這把握從何而來……
見此狀況,朱祁鎮的臉上閃過一絲讚許之色,道。
“朕沒記錯的話,按例朝廷大軍出征,視其征伐,主將配大將軍印,除此之外,還要設提督大臣參讚軍務,可對?”
這是常製,朝中稍微有些常識的人都清楚,不過,這個時候,太上皇提起這個是什麽意思?
張輗一頭霧水,但還是點了點頭,道。
“陛下聖明!”
於是,朱祁鎮便繼續道。
“這次大軍出征,看似是在朝堂上商議出征的人選和提督大臣,但是其實,這提督大臣的人選,早已經定好了。”
這個消息,如今朝堂上還沒有透露,如果不是朱鑒在受召見的時候,聽皇帝說了兩句,朱祁鎮也未必知道。
“這個人,就是剛剛回京不久的……於謙!”
“於少保?”
這個名字一出,在場的幾個人都有些驚訝。
雖然說,此前於謙受了貶謫,但是,事情已經過去半年之久了,如今,皇莊的事情也推進的很順利。
再加上,近段時間以來,都察院的陳總憲生了病,時常告假,不少大臣都在議論,說這位老大人,已經有乞骸骨之意。
如果消息是真的話,那麽於謙留在京師,接任左都禦史,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可誰能想到,這次出征,於謙竟然又要被派出去?
“不錯,就是他!”
朱祁鎮點了點頭,道。
“除此之外,朱鑒也會被派到福建,接任巡撫一職,詳細的事情,朕就不多說了,但是既然皇帝派了於謙來提督軍務,那麽,勳貴這邊,和他親厚的範廣等人,就不好充任主將了,否則,不合規矩,而且朝堂上下也會有所議論。”
“這個時候,你們去爭取,正合適!”
“可是……”
話雖如此,可張輗仍然有所遲疑。
見此狀況,朱祁鎮卻打斷了他的話,直接道。
“朕還是那句話,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皇帝要出兵,雖然朝臣最後肯定阻攔不住,但是,朝堂上也總會有阻力,這個時候,如果你們肯站出來,那麽,皇帝自然會投桃報李。”
“何況,大軍出征,要的是主將和提督大臣能夠相得,隻要張卿肯和於謙好好辦事,朕相信,皇帝也不會刻意不用你的,放心吧!”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張輗自然不好再推拒,於是,隻得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請陛下放心,臣一定盡力!”
於是,朱祁鎮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道。
“如此便好,徐卿,你在朝中人脈頗廣,此事緊要,又關係國計,朝堂之上,也要多多盡力,可明白?”
“臣遵旨……”
徐有貞趕忙開口,但是,心中卻莫名湧起一陣怪異的感覺,他總覺得,太上皇最後的這句話,好像意有所指一樣……
皇兄何故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