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

俞士悅將剛剛寫好的小票貼在奏疏上頭折好,放下手裏的毛筆,揉了揉太陽穴,心中不由歎了口氣。

近來朝廷是多事之秋,京城裏頭,刑部正在追查大計當中出現的貪瀆案,有皇帝的聖旨,錦衣衛也參與其中,這兩個月下來,光是抓捕的官員就已經有六名之多。

這段時間以來,彈劾刑部和錦衣衛胡亂抓人的,為被抓入獄的官員求情的奏疏,簡直是絡繹不絕。

地方上,河南和湖廣的旱災還沒消停,緊接著就是河南和山東的陰雨,各地賑災的力度有好有壞,光是這幾日罷免的官員,就已經多達十二人,其中甚至有一個從二品的布政使和三個正四品的知府。

征倭大軍那邊,上一次斬獲了數十首級之後,半個多月過去了,都再沒有任何的動靜,上次早朝上,天子雖然壓住了底下的議論,但是,大軍勞而無功,始終是會引起議論,這些日子以來,斷斷續續的,還是有官員上奏,應該催促大軍速戰速決。

這諸般事情加起來,簡直算是千頭萬緒,著實是讓內閣的工作量增加了許多,要不是此前天子下旨增補了三個閣臣,光憑俞士悅和張敏兩個人,怕是要忙到天翻地覆。

說起這新晉的三位閣臣,入閣也有大半年了,羅綺自不必說,他本就是京官,因迎複太上皇之功而被拔擢,後被選入內閣,從表麵上來看,羅綺更像是一個翻版的朱鑒。

但是實際上,二者大有不同,朱鑒的資曆和能力,都是實打實的,事實上,當初如果不是朱鑒自己願意調回京中,充任使團正使的話,那麽,他再熬上幾年,完全是有可能直接調回中樞的。

所以,哪怕是朱鑒在此後做了那麽多昏頭的事,在朝中的風評大降,可至少人脈和能力還是擺在那的,這是多年的積澱和底蘊,並非一時可以動搖,即便是他這次被調往福建,朝中也依然有為他鳴不平的人。

可羅綺不一樣,他的資曆更淺一些,不過,他是刑部尚書金濂的同鄉,此前羅綺出使,就是金濂舉薦的,而且,和朱鑒不同的是,羅綺很少表露出對於太上皇和東宮太子的看法,大多時候,持的是置身事外的態度。

除此之外,羅綺出身科道,他的人脈也大多都在科道當中,士林風評頗佳,向來以正直敢言而著稱,但是,他卻和如今的科道大頭目陳鎰有過節。

雖然說,如今陳鎰臥病在家,可從他幾次三番的請辭都被天子駁回來看,對於這位老臣,天子還是十分倚重的,至少短期內,陳鎰對於朝局的影響力還在。

因此,羅綺在內閣的處境就比較特殊,他有金濂做靠山,所以,不必依附於其他人,但是,因為陳鎰的關係,他想和其他的大臣親近,倒是也不容易。

然後便是蕭晅,此人的履曆就簡單的多,宣德二年的同進士,曆任南京吏部主事,南京刑部郎中,雲南按察副使,湖廣左布政使,在地方上聲名頗佳,政績出眾。

不過,為人有些內向不善言辭,寡言少語,哪怕是入了內閣之後也是如此,平素作風,倒是有些像之前的張敏。

蕭晅的科舉成績並不算很好,三甲同進士出身,正因於此,他入仕以來,一直都在外為官,從沒有進過京,在朝中基本沒有什麽人脈。

但是,他這一屆的同年,倒是有不少都身居高位,像是如今的右都禦史陝西巡撫杜寧,戶部侍郎總督南京糧儲張鳳,右副都禦史河南巡撫馬謹,都和他同為宣德二年中試,不過,在京的卻基本沒有。

當然,基本沒有不代表真的沒有,蕭晅在京中的人脈很少,但其中卻有一個七卿重臣,工部尚書,陳循!

蕭晅和杜寧是同一屆,雖然不曾在京,但是,也勉強算是陳循的學生,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蕭晅和陳循是同鄉,不是那種相隔幾百裏硬攀扯的同鄉,而是真真正正的同出一地。

他們二人,都是江西泰和縣人,據說,兩家在當地都是顯赫的鄉紳世家,一向交好,之前蕭晅還沒有考中的時候,陳循回鄉探親,還曾經指點過他,算是陳循的半個後輩子弟,這層關係,可比其他的官場關係,要牢靠多了。

最後一個孫原貞,是被天子特簡入閣,也是外官,雖然曾經當過京官,但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這麽多年過去,京城早已經物是人非,和前兩位相比,這位孫閣老諳熟軍務,行事作風幹脆利落,而且,他和於謙有舊交。

雖然說,孫原貞進京之後,於謙就被貶出了京,但是,有這層關係在,他和俞士悅之間,倒是相互親近許多。

因此大體而言,如今內閣的情勢和之前差不太多,依舊是多方勢力相互獨立的同時,又相互聯合且對抗。

張敏和俞士悅二人,原先算是鬆散的聯盟關係,但是,經過上一次的事情之後,二人雖然明麵上沒有翻臉,可實際上關係已經破裂。

如今張敏為首輔,可他的根基不夠,威望也不足,雖有身份,卻難壓下俞士悅這個次輔兼太子府詹事一頭,二者隻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剩下新晉的三人,身後各有關係,也算自成一體,不可能真的歸於他們兩個任何一人的派係當中,從這個角度來看,內閣這五個閣臣,雖然影響力不同,但是立場上卻各自獨立。

然而,拋開背後的關係人脈,內閣政務繁雜,在日常的政務處理當中,大家雖然獨立,卻不免有時候要相互聯合。

目前來看,因為於謙的關係,孫原貞和俞士悅走的近一些,蕭晅和羅綺,則和張敏走的更近一些,趨向於雙方的鬆散聯盟。

這種情形,倒是和之前江淵,朱鑒等人還在閣的時候有些相似,不過,不盡相同。

總的來說,所有人的獨立性要更強一些,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內閣,和外朝的六部七卿,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張敏受了兵部尚書王翱的提攜,羅綺和刑部尚書金濂相善,蕭晅是工部尚書陳循同鄉,俞士悅和孫原貞,則和右都禦史於謙有交情。

剩下的吏部尚書王文,有天子撐腰,禮部尚書胡濙是托孤重臣,戶部尚書沈翼,看似沒有臂助,可接連的大災,讓整個朝廷上下,幾乎都要依仗於戶部運轉。

左都禦史陳鎰臥病不出,但是有個王竑在前台頂著,天子如今,也隱約有重新扶持科道的跡象。

無論是整個朝堂,還是內閣或是外朝分開來看,都是各方鼎力之勢……

俞士悅自己揣摩著,這或許就是天子一直想要的局麵,各方製衡,但是,卻不會相互掣肘,各方獨立,卻又相互聯合,局勢看似錯綜複雜,實則卻都掌握在皇帝手中。

所謂帝王心術,不外如是……

外頭淅淅瀝瀝的似乎有下起了小雨,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山東各處的影響,近來京中也多雨,鮮少見到晴天,聽著滴滴答答的雨聲,俞士悅收了心思,重新拿起手頭的奏疏。

不過,還沒等他提起筆,底下便有中書舍人進來稟道。

“次輔大人,蕭閣老到了。”

蕭晅?

俞士悅皺了皺眉,沒想到會是他來訪。

思索了片刻,俞士悅沒著急將人請進來,而是問道。

“直接來的我這裏?”

言下之意,有沒有去過某首輔處。

底下的中書舍人也是跟著俞士悅頗久的,自然聽得懂話中隱含之意,低頭道。

“回次輔大人,應該是直接來的,並未先去他處。”

這樣嗎……

俞士悅眼底閃過一絲若有所思,點了點頭,道。

“請蕭閣老進來吧。”

“是……”

不多時,公房外便出現了一個緋袍老者。

蕭晅的年紀並不算大,今年五十七歲,在這個級別的高級官員當中,算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單看麵相,即便是在看重外表的文臣當中,蕭晅也是一等一的俊朗,兩鬢的頭發已經有些花白,但是,卻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大家都是同僚,所以,麵子上的功夫肯定還是要做的,看到蕭晅邁步進來,俞士悅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起身拱手,雙方各自行禮之後,寒暄著坐下,隨後,俞士悅問道。

“仰善今日怎有閑暇,到我這裏來?”

“攪擾次輔大人了,蕭某今日前來,是因為剛剛接到一份奏疏,其中內容有些棘手,讓蕭某拿捏不準該如何票擬,故而想來問問次輔大人。”

看著熱情的俞士悅,蕭晅似乎略有些不適應,不過,他到底也身在官場多年,很快就進入了正題,從袖中拿出了一份奏疏,遞了過去。

不過,俞士悅看著蕭晅這番樣子,卻並沒有起身去接,而是思索了片刻,開口道。

“你來的正好,剛好我這裏也有一份奏疏,有些猶豫不定,正打算去找首輔大人商議,不妨你我同去,如何?”

這……

蕭晅微微一愣,顯然是沒有預料到俞士悅會是這副態度,不過,既然對方都這麽說了,他也不好推拒,於是,隻得點了點頭,道。

“如此也好。”

於是,蕭晅收回遞了半截的奏疏,看著同樣從桌上抽了一本揣起來的俞士悅,二人起身,同時朝著張敏的公房走去。

對於這兩個人同時到來,張首輔顯然也十分意外,招呼他們坐下之後,俞士悅率先開口,道。

“不瞞首輔大人,今日蕭閣老來找我,說是有一份奏疏頗為繁難,所以想讓我幫忙出個主意,剛巧,我這裏也有些事情,要跟首輔大人商議,所以,便一同過來了,不知是否攪擾了首輔大人?”

這話說出來,公房中的氣氛便略有些尷尬。

張敏的臉色明顯有些不太好看,不過,卻不是對俞士悅,而是對蕭晅的。

且不說如今內閣當中各人的立場如何,單是蕭晅這個事辦的,就不地道。

不管怎麽說,他才是內閣的首輔,雖然說內閣體製特殊,可到底各個閣臣之間還是有排序的。

平素的政務也就罷了,畢竟,各個閣臣都有獨立的票擬權,可是,像是這種繁難不決之事,怎麽也該先來問過他這個首輔再說,哪有先去找俞士悅這個次輔的。

當然,在官場多年,張敏雖然心中有所不滿,卻也並沒有表露出來,畢竟,很多事情,並不能隻看表麵,或許,這是俞士悅在故意挑撥也說不定。

不過,看蕭晅的樣子,倒是也不像就對了……

張敏的眼睛眯了眯,目光落在蕭晅的身上,心中思緒一閃而過,隨後,便笑著開口道。

“大家都是同僚,次輔大人這是說的什麽話,有什麽繁難之處,盡管說便是。”

“蕭閣老?”

俞士悅看了一眼旁邊的蕭晅,後者自從進來之後,除了寒暄了兩句之外,就並沒有多說什麽。

實話實說,剛剛俞士悅的話,雖然都是實話,但是就這麽說出來,對於蕭晅和張敏的關係來說,的確會產生影響。

這一點,蕭晅不可能聽不出來,但是,他卻和往常一樣,沒有半句解釋,這倒是讓俞士悅有些疑惑,不知道到底是這位蕭閣老真的不善言辭,還是有什麽其他的緣故。

眼瞧著二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蕭晅沒有多說,從袖中拿出剛剛的那份奏疏,遞到了張敏的案上,道。

“請首輔大人過目。”

隨後,俞士悅也拿出一份奏疏遞了過去。

見此狀況,張敏對著二人點了點頭,將兩份奏疏拿過來,稍一猶豫,先是翻開了俞士悅的那份,看了一遍後,便合了起來,道。

“這份奏疏,便由我來票擬,次輔大人覺得如何?”

這份奏疏的內容,其實稀鬆平常,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州府災情奏報而已,張敏看完之後,便更加明白,這份奏疏不過是俞士悅隨便找的一個由頭而已,因此,到底如何處置,卻也無關緊要。

不出意外的是,俞士悅對此也毫無異議,拱了拱手,笑道。

“勞煩首輔大人了。”

隨後,張敏便將目光移向了蕭晅拿過來的那份,這才是今天的正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