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循的這樁案子,在朝野上下引發了不少議論,但是,也並沒有延續很久。

原因就在於,刑部勘問了陳英和王鉉之後,除了將兩者各自禁閉在府,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後來有禦史在朝上問起,刑部便答複說,核實證詞需要時間,有關鍵證人不在京城,於是,朝堂上的官員,也便漸漸的偃旗息鼓了。

八月天氣,已經漸漸涼了下來,嚴酷的暑熱總算過去,清風為人們帶來一絲清涼。

朱祁鈺看著眼前的奏疏,神色有些憂慮,兵部的奏報送了上來,於謙圍而剿之的策略總算是起了效用,這段日子以來,捷報頻傳,按最近的這份軍報來看,至少漳州周圍的倭寇,已經基本都被肅清了。

再下一步,於謙會以此為基點,一步步的向周圍推進,這本來應該是讓人高興的事,但是,朱祁鈺卻著實高興不起來。

如今代王府基本落成,漳州的倭寇也都處理了,可皇店派出的商船,依舊沒有任何要歸程的跡象,大海茫茫,商船此去,別說什麽時候能夠回來的,能不能回來,都是個問題。

除此之外,戶部這段時間,也不斷地在哭窮,這不是沈尚書在鬧事,而是實實在在的,國庫沒錢了。

這一年下來,雪災,旱災,水災,各種災害,國庫基本處於出多進少的狀態,再加上去年的年景也不好,前些年因為互市攢下來的那點底子,早就被折騰沒了。

事實上,能夠撐到現在,已經是十分不容易了。

皇莊的設立,讓各地減少了大批的流民,朝廷也就得以減少大部分的精力用於安置流民,除此之外,刑部那邊查封的十幾個貪官府邸的家產,再加上內庫的積蓄,也提供了很多的支持,這才支撐到了現在。

但是,這也快到極限了,畢竟,數萬大軍在外,靡耗不輕,盡管於謙在剿倭的過程當中,查封了諸多當地的鄉紳之家,極大的緩解了軍費的壓力,可是,朝廷也依舊要承擔很大一部分。

所以,到此為止,如果再不想辦法籌錢的話,那麽,最多再過三個月,大軍就必定要準備歸朝了。

可話說回來,剿倭本非一日之功,朱祁鈺之所以要在這個時候出兵剿倭,目的就是為了皇店的商船能夠平安歸來,如果說不能達到這個目的,那麽這次出兵,可就真的是勞民傷財,徒勞無功了。

所以不管怎麽樣,大軍暫時是不能撤的,至少年底之前,是不能撤的,當然,如果到了年底,商船還是沒有任何回歸的跡象,朱祁鈺就不得不考慮,自己對於海貿是否有些操之過急了。

當然,眼下的問題是,接下來的錢從哪來?

一念至此,朱祁鈺的眉頭擰起,對著旁邊的懷恩問道。

“你遣人去問問舒良,朕派給他的差事,查的怎麽樣了?”

因為整年的天災,朝廷的進項不多,所以,想要從國庫摳銀子,肯定是沒辦法的,內庫雖然還有一些,但是,那是最後的法子,不出意外的話,今年冬季還有雪災,如今內庫剩餘的這些錢糧,是為了防著商船真的出了問題無法歸來,所做的最後準備,無論如何是不能動的。

那麽,就隻能用一些非常的辦法了,其實,當初派出大軍的時候,朱祁鈺就曾經考慮過,財用不足的問題,所以,他才讓刑部參與到此前的大計當中。

按照當初刑部查到的線索,通過查抄那些官員的家產,朱祁鈺初步估算,應該是可以支撐到年底的,事實上也的確是如此。

但是,如今刑部卻被陳英的案子絆住了手腳。

上次對於陳英和王鉉的問詢,得到的信息並不多,王鉉竭力指證陳英借陳循之名收受賄賂,並且,還指控他在家鄉行不法之事,但是,陳英對此,卻一推二五六,半個字都不認。

再加上王鉉自己身涉季同的案子,朝堂上下說他什麽的都有,有人罵他辜負師恩,背信棄義,有人罵他蓄意構陷,胡說八道,與之相對的,則是不少大臣,上奏要求嚴懲王鉉,同時,給陳循求情。

雖然說,這些日子沒有那麽激烈了,但是,這不代表所有人的目光都移開了,如今滿朝上下,都在盯著刑部,想看看此案到底會是個什麽結果。

可問題就在於,就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陳英受賄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雖然還沒有鐵證,但是,想要找到證據,也就是時間問題而已。

朝中或許有大臣是被人蠱惑,但是,朱祁鈺相信,更多的人,肯定對真相有所猜測。

他們之所以這麽鼓噪,目的就是為了讓刑部低頭,隻要此案陳英能夠順利脫身,那麽,其他的案子,也未必就不能故技重施。

朱祁鈺早就察覺到了這種動向,但是,他一直都沒有做出舉動,並非是對此坐視不理,而是,他還察覺到了,這背後或許有隱藏更深的秘密。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這些朝議的背後,很有可能是陳循在推動,畢竟,他有這個動機,更有這個實力。

但是,就那天陳循的表現來看,他自己也清楚,陳英做下的事情,遲早是瞞不住的,所以,他隻想要把自己給摘出來,更重要的是,以陳循的聰明,他應該很清楚,刑部查這些案子的真正目的是什麽,這種時候做這樣的事,即便是為了自保,可因此得罪了朱祁鈺這個皇帝,絕非是明智的選擇。

更何況,朱祁鈺還沒忘了,當初周鑒和王鉉一起行動,這背後必定隱藏著的秘密。

他有一種預感,這才是一切的源頭,隻有查清了這個,才能理清楚如今這撲朔迷離的局麵。

沒過多久,懷恩便回轉進來,道。

“皇爺,舒良公公請見。”

聞聽此言,朱祁鈺略微皺了皺眉頭,有些詫異,道。

“這麽快?”

要知道,派出去的人才走沒多久,而且,他的口諭也隻是催促舒良,並沒有要召他來見。

這麽說的話……

“回皇爺,奴婢派過去傳諭的宦官回報說,他不是在東廠見到的舒公公,而是在出宮的路上見到的。”

懷恩解釋了一句,聞聽此言,朱祁鈺頓時打起了精神,道。

“叫他進來。”

“是。”

隨後,舒良的身影,很快便出現在了殿中。

“奴婢舒良,給皇爺請安。”

和往常的樣子不同,舒良今天的神色罕見的沉重的很,並沒有他慣常的笑容。

朱祁鈺也沒有心情廢話,讓他起身之後,直接了當的便問道。

“你既然主動求見,想來是朕之前交辦給你的差事,查到什麽了?”

“皇爺聖明!”

舒良上前兩步,開口道。

“奴婢奉旨,查探周鑒,王鉉等人之事,如皇爺所料,二人確實有所勾結,周鑒的那份奏疏,其中內容和諸多指控,的確都是王鉉透露給他的,不過,王鉉也並非始作俑者。”

“奴婢查到,在王鉉的背後,還有不少官員涉事其中,而這些人裏頭,最重要的一個人,也是幫助王鉉定下整個謀劃的人,是……太子府少詹事,徐有貞!”

這個名字一出,朱祁鈺也略微有些驚訝,他沒想到,這樁案子,竟然會和徐有貞有關。

要知道,此人雖然心機深重,野心勃勃,但是,至少有一點是可信的,那就是,他並非是貪財之人。

又或者說,他是那種看重仕途勝於看重富貴的人,所以,這種有可能影響前途的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最多,也就是他自己曾經行賄給別人,但是,隻要不是收受賄賂,徇私枉法,單單是行賄的話,並不算是什麽太大的事。

如今的官場上,這種事情多了去了,徐有貞為什麽會牽涉到這件事情裏頭?

更重要的是,他這麽做是想做什麽,要知道,這件事情涉及到陳循,動輒便有可能會引發整個朝堂的議論,這種大事,如果說徐有貞在背後起了什麽作用,他為什麽不提前告訴舒良,向朱祁鈺稟報?

這個徐有貞,到底在想些什麽……

眼瞧著天子的臉色有變,舒良也低了低頭,道。

“皇爺,這件事情十分複雜,奴婢來時,已經將詳細的狀況寫成奏報,還請皇爺禦覽。”

說著話,舒良從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遞了上來。

朱祁鈺沒怎麽猶豫,抬手便打開看了起來,不過,越往下看,他的眉頭便越發的緊皺起來。

舒良辦事,還是很得力的,更何況,他這次忙了這麽許久,必定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成果也的確很豐富,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在東廠的查探下,已經基本勾勒出了雛形。

從這份奏報來看,此事的起因,是刑部如今仍在關押的,那個名叫季同的知縣,他和王鉉是同科進士,又是同鄉,關係頗佳,此次大計,他被查出私自倒賣常平倉糧食。

更要命的是,他所在的縣,是去年江西旱災中,受災最嚴重的州縣之一,因為季同的貪汙舉動,直接導致了,在朝廷的賑災糧食運達之前,當地發生了六次哄搶,兩次民變,饑民餓死者有數百人,最後甚至有衝擊縣衙的舉動。

可是,即便是鬧成了這個樣子,當時的知府卻仍舊想要將此事壓下來,最後,是有百姓攔了巡查禦史的轎子,才揭破了這樁大案。

這樁案子,刑部早就已經審結了,當初奏疏呈遞上來的時候,還著實是把朱祁鈺氣得不輕,險些想要將此人直接砍了,還是金濂力勸,說他在牢裏有所舉證,也算是戴罪立功,到最後,才改成了流放。

卻沒想到,他這件事情,竟然牽扯的這麽深,唔,這麽說也不準確,應該說,他算是這場禍端的起因。

這個季同,本身並沒有什麽能力,才學也不怎麽樣,當初會試的時候,是吊著最末的名次僥幸中試。

按理來說,他這樣的人,最正常的去處,到縣裏當個負責刑獄的推官已經頂天了,而且,大概率還是偏遠之地的推官,可是,他偏偏被選授了一個知縣。

這背後的緣由,自然就是季同使了銀子,和很多的官員本身就出身書香門第不同,季同家裏祖輩都是商人,到了他這一輩,總算是勉強出了一個讀書種子,他的老爹為了讓他好好讀書,甚至,還特意出錢,辦了一座書院,延請大儒,專門來教授他。

季同和王鉉,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結識的,和季同不一樣,王鉉的家境貧苦,但是十分有天賦,他們兩個很快就成了好友。

後來,二人同一屆中試,王鉉的名次排在二甲前列,被留京成為禦史,季同則是一番活動,謀了個知縣的缺。

應該說,事情到此為止,還算是正常,但是,再往後就不一般了,季同此人,繼承了他家裏的商賈習氣,到任之後,便整日想著如何搞銀子,最初,他把心思打到了河渠的修築上,結果後來洪水爆發,大堤被衝毀,他因此被貶官,成為了一個普通的縣丞。

但是,沒過兩年,他便又四處活動,被提拔了上來,而且,這一次,他還謀了一個江西文華之地的知縣。

到任兩年之後,他又把主意打到了常平倉的身上。

畢竟,常平倉一般不會啟用,府衙雖然會定期檢查,但是,也並不嚴格,裏頭的糧食根據糧價的波動,倒賣出去,可以獲利良多,最重要的是,不易被發覺,如果遇到災情,大災的話,輪不到他操心,小的災情的話,去鄰近的府縣拆借一下,也不會出什麽大事。

更重要的是,有了上次的教訓,這次季同學聰明了,他知道這麽做風險很大,所以,打從他上任的時候起,就開始四處塞銀子,從州府到巡撫衙門,基本上都收過他的銀子。

正因於此,州府才會對他的所作所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嚐到甜頭之後,季同便好像是抓住了為官的精要一般,不僅給州府塞銀子,更是打算依靠這種手段,繼續再往上爬。

於是,他便找上了王鉉,這才有了後麵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