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斜斜的照進來,為整座殿宇鋪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

朱見深把頭深深的低下,似乎這樣就可以掩飾自己此刻的慌亂和困窘,但是,他卻沒有否認剛剛皇帝的話……

乾清宮中,叔侄兩人盡皆沉默下來,朱祁鈺看著自己這個侄兒,似乎突然就變得有些無力。

他輕輕搖了搖頭,回到禦座上坐下,思索了片刻,似乎是做了什麽決定,隨後,他側身對著懷恩吩咐了兩句,於是,懷恩眼中一陣驚訝,目光落在底下的朱見深身上,猶豫了片刻,他還是躬身行禮之後,匆忙離開。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懷恩回到禦前,隨後,朱見深便聽到上首傳來一道疲憊的聲音。

“平身吧……”

朱見深有些艱難的站了起來,他畢竟是撐著病體過來的,再加上剛剛心緒激**,又跪了許久,體力難免有些不支,站起來的時候,身子都有些打晃。

但是,他依舊咬著牙,努力的穩穩站在原地,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剛剛的一番話,讓朱見深的情緒十分複雜,即便是過了這麽久,還是難以平靜下來。

他覺得自己現在應該說些什麽,但是,卻又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麽,他所想的,所做的,在這位叔父的麵前,都無所遁形。

他想辯解,但是思來想去,卻發現,自己此刻任何的辯解,都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但是,與此同時,他的心中,不合時宜但不受控製的,卻又湧起一陣憤懣。

既然他這位叔父什麽都知道,那麽,為何又要看著他這麽痛苦糾結的度過每一天,為什麽,不肯給他一個痛快?

如此想著,朱見深的臉色有些泛紅,緊緊的握著拳頭,努力的讓自己的情緒不顯得那麽激動。

見此狀況,朱祁鈺歎了口氣,道。

“深哥兒,你知道,你父親當初起兵叛亂之後,朕最擔心的一件事是什麽嗎?”

朱見深抬起頭,沒想到朱祁鈺會突然提起這件陳年舊事,心中的思緒仍舊紛亂不堪,但是,他總算是可以暫時擺脫這讓他難受不已的沉默了。

“侄臣不知……”

“是你,還有清哥兒,嘉善,淳安,崇德……”

朱祁鈺的口氣沉重,目光帶著濃濃的憂慮,開口道。

“是濟哥兒,澍哥兒,澤哥兒,治哥兒,固安,芸姐兒……”

聽著朱祁鈺挨個將如今宮中的皇子皇女數了一遍,朱見深的臉上,又浮起一絲疑惑之色。

南宮一脈的皇子皇女,因為受到南宮之事的牽連,有所擔心可以理解,但是,皇帝一脈的皇子皇女,又為何擔憂?

似乎是察覺到了他這個念頭,皇帝的目光很快便落到了他的身上,於是,朱見深心中好似明白了什麽。

見此狀況,朱祁鈺沉默了片刻,道。

“千百年來,一家一姓之人,為了權力之爭,拔刀相向,血染階前之事,數不勝數。”

“當初,你父親起兵謀反,要殺朕奪位,乃大逆之罪,但是,他不僅是大逆罪人,更是朕的哥哥。”

“先皇子嗣稀薄,隻得朕和你父親這兩個皇子,最後卻走到如此境地,朕心中何其悲痛?”

應該說,這是南宮之變以後,皇帝首次正麵提起此事,而且,還是對著這個前太上皇的長子。

朱見深抬起頭,看著皇帝眼中濃濃的悲傷,心中也不由有所觸動,捏著的拳頭開始輕輕鬆開。

不過,朱祁鈺卻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是閉上眼睛,吐了口氣,壓下激**的情緒,然後才繼續開口道。

“所以,朕最害怕的,就是你們這些孩子,未來也走到這一步,你們所有人,都是先皇的後嗣,都是至親的血脈,朕希望你們以後都能夠和順安樂,平安度過一生,不希望你們有一天,再重蹈覆轍。”

“深哥兒……你是太子,是儲君,但朕知道,南宮之事後,你心中便對朕有怨,那麽,你登基之後,又會如何對待濟哥兒他們呢?”

“可若將你廢黜,你心中怨憤更甚,日後若步了你父親的後塵,那朕在九泉之下,如何再見先皇?”

這番話說的情真意切,同時又透著濃濃的憂慮。

朱見深站在底下,神色複雜,忍不住道。

“叔父,我……”

然而剛說了幾個字,朱祁鈺就抬手製止了他,道。

“朕不是不相信你,更不是在責怪你,朕隻是想讓你明白,朕對於你,對清哥兒……對你們,和對濟哥兒這幾個,都是一樣的,不會因為你父親所做的事,而牽連你們。”

“所以,朕給你自幼和其他皇子皇女一同相處,對你傾力教導,也給你機會,讓你拿到你想要的,走你自己想走的路。”

“朕希望這麽做,能夠化解你心中的怨氣,這樣,朕百年之後,無論最終是誰承繼大位,你們這些兄弟姐妹都不會重蹈覆轍。”

“但是……”

說著,朱祁鈺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道。

“朕也同樣要為社稷家國負責!”

“這幾年,朝中上上下下,對東宮多有攻訐,你的日子過的艱難,這一點朕知道,但是,這是身為儲君,所必須要擔負的。”

“當初徐有貞之事後,朕問過你,想不想繼續當這個太子,你沒有答朕,但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朕讓你繼續待在東宮。”

“可身在東宮,就要擔負壓力,曆朝曆代,儲君都是最難做的,非經如此曆練,如何能成為有為之君?”

最後的這聲輕喝,雖然聲音不大,但是,落在朱見深的耳中,卻不吝於一陣響雷。

緊接著,他便看到,朱祁鈺用手輕輕指了指自己旁邊寬大的禦座,道。

“莫說你隻是東宮儲君,便是坐在這個位置上,你覺得真的能順心趁意,恣意行事嗎?”

“朝中有清流,有濁流,有正臣,有幸臣,關係錯綜複雜,盤根錯節,他們有人敢言直諫,有人邀名買直,有人諂媚,有人殷勤,當初你父親在南宮時,又有多少人陽奉陰違,或用禮法,或用江山,或用直諫,或用陰私手段,外朝後宮勾連,對朕咄咄相逼。”

“你父親在迤北時,瓦剌勢頭正盛,意圖奪我土地,侵我百姓,欲壑難填,屢屢以你父親索要金銀財帛,毫無和談之念,但即便是那時,日日擺在案頭,明裏暗裏說朕不悌的奏疏,依舊不知凡幾。”

“後來你父親回朝,諸多事端頻出,外患內憂頻生,幾乎年年都是大災之年,朝野上下又有多少流言說朕竊天命居大位,可朕……又能去怨誰呢?”

似乎是因為多年的心緒積壓,讓朱祁鈺的神色,也變得有些激動,但正因如此,也才更讓朱見深有些深思。

於是,朱祁鈺長長的吐了口氣,繼續道。

“深哥兒,朕說這些,不是想跟你說,做這個位子不好,生殺予奪,萬民朝拜,自然是好的,但是朕想告訴你的是……”

“除非你想要做一個和你父親一樣任意妄為,最終將自己和江山社稷都葬送手中的昏君,否則,坐上這個位置,你就必須要放棄一些東西,就像朕之前對你說過的那樣,一切皆有代價。”

“你……又願意付出什麽,放棄什麽呢?”

這番話猛然像是重錘一般,砸在了朱見深的心上,他一時心中亂糟糟的,道。

“叔父,我……”

然而,朱祁鈺這次也讓人沒有打算讓他說話,依舊是抬手打斷了他,道。

“這次東宮的事,朕會下令封鎖消息,就當是你驟聞鎮庶人病故的消息,一時悲傷過度所致,至於萬貞兒,你要保她,那朕也如你所願,但是……她不能繼續留在宮中了!”

朱見深的思緒還停留在剛剛,如今驟然聽到朱祁鈺落到這次東宮的事情上,連忙將那些話都暫時拋到腦後。

聽到前麵的話,他的心中為之一鬆,但是,最後一句話,卻又讓他有些著急,道。

“叔父,貞兒自幼入宮,一直伴侄臣長大,在外已無親眷,懇請您將她留下,哪怕是不留在東宮,調往坤寧宮或是景陽宮侍奉……”

“太子!”

朱祁鈺的口氣沉了下來,一下子就讓朱見深停住了話頭。

“還不夠荒唐嗎?”

“就算不談你尚未成婚,便和宮女廝混,沉湎美色之事,單說這萬貞兒,自幼服侍你,她的年紀和你母妃一般大。”

“你當知道,這件事情一旦泄露到外朝,會是什麽樣的後果,還是說,朕剛剛對你的教導,你當真是半句也沒有聽進去?”

朱見深沉默下來。

他清楚,朱祁鈺說的是真的,不僅僅是關於萬貞兒的事,還有剛剛的那一係列的話。

事實上,這也是他這麽多年一直在疑惑的地方,如今朝中輿論洶洶,東宮早已經是岌岌可危,如果說皇帝想要廢了他的話,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皇帝一直都沒有這麽做。

之前的時候,他一直刻意的回避這件事情,不願意去想,因為一旦深究,就會讓他更加痛苦。

但是,剛剛的那番話,尤其是剛剛皇帝對於萬貞兒的處置,讓他不得不去麵對這個問題。

那就是,一直以來,都是他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事實就是,這位皇帝陛下,他的親叔父,的的確確一直都在拿他當做親生兒子對待。

這個結論讓他心中隱隱有些暖意,但是,更多的卻是羞愧……

無數的心緒交疊在一起,但奇怪的是,在這般複雜的情緒當中,原本困擾他的恐懼,怨懟,不甘,卻默默的消散了,與此同時,原本很多讓他糾結的問題,此刻他也覺得,是該重新的好好想想了。

隻是……萬貞兒……

朱見深咬了咬下唇,心中一陣黯然,人總是貪心不足的,理智告訴他,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但是,真的讓他接受,卻還是有些覺得不甘心。

不過,就在他還在思索如何繼續給萬貞兒求情的時候,上首皇帝卻已經再次開口,道。

“這次的事情,倒是也提醒了朕,再有半年的時間,你就滿十五歲了,按製,也該為你籌備大婚了,朕原本想著,等到年底再操辦此事,但是如今看來,是該早做準備了。”

“陛下,可是……按製,侄臣應當守孝……”

聽聞此言,朱見深不得不暫時將萬貞兒的事擱下,遲疑了片刻,開口說道。

一般情況下來說,皇太子的確是十五歲大婚,但是,如今朱祁鎮病死的消息剛剛傳回來,雖然說他早已經被廢去了帝號,可畢竟是朱見深的生父,孝期還是要的。

不過,朱祁鈺卻顯然早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道。

“太子妃事關重大,光是選秀,就要至少一年的時間,讓禮部先操持著,等最後選出三個候選人,再讓她們先進宮陪伴兩宮太後和皇後,細細察其品性,待孝期結束,再最終選出太子妃人選,舉行大婚。”

說罷,朱祁鈺示意懷恩,於是,後者從禦案上捧起一卷聖旨,遞到了朱見深的麵前。

“旨意朕已經命人擬好了,你離開的時候,把它帶到內閣去吧……”

看著麵前的旨意,朱見深眼中閃過一抹糾結,但是,最終他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接過旨意,道。

“侄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