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書房內,陳循的臉色微微一紅,但是還是誠實的點了點頭。
既入仕途,想要往上一步,本是常理,沒什麽可不好意思的。
這次天子在朝會上,將內閣的員額製度確定下來。
他二人的品級也水漲船高,虛銜從三品侍郎,超擢到了二品尚書。
照理來說,已然該心滿意足。
但是天子偏偏留了那麽個鉤子,指出內閣群輔,以華蓋殿大學士為首輔,主掌票擬。
雖然品階一致,但是一個主掌票擬,已然區分了首輔和其他閣臣的不同。
而因為王直本就是吏部尚書,在朝臣的一致堅持之下,並沒有加授華蓋殿大學士。
換句話說,天子設了首輔這個職位,但是卻沒有授予任何人。
這就不得不讓陳循蠢蠢欲動了……
“世用,此處隻有你我二人,老夫就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陳循一臉情真意切,開口道。
“自三楊之後,內閣在朝中地位大不如前,如今天子雖有重用之意,但或是因新登大位,施恩於下。”
“若非有此變局,朝廷典製又豈會輕易擅動?”
“此乃千載難逢之機,若首輔遲遲不定,則終不能與六部相媲美,待危機一過,朝局承平,自當以平順為主,不宜再大動典製。”
“故而此時,我等身為閣臣,當攜手並進,穩固典製,如此,內閣傳承有序,才是好事,世用以為然否?”
官位動人心!
麵對著一個有機會成為和七卿媲美的首輔之位的機會,陳循也顧不上前段時間和高穀的小小嫌隙了,言語之間,拉攏的意思十分明顯。
高穀也是聰明人,陳循的意思他何嚐不明白。
天子雖然有重用之意,但是首輔一天沒有確定下來,內閣輔臣的六部加銜,就隻是加銜,在地位上難以真的媲美六部。
畢竟天子有言在先,首輔主掌票擬,其他閣臣輔之。
沒有領頭人,在朝堂當中,總會矮別人一頭。
所以陳循這是在勸他,趁此時機,將內閣的根基穩固下來。
畢竟,如今大敵當前,很多的規矩都不太講究。
就像今日的朝會,若是放在平時,內閣的地位哪有這麽容易提上來。
不得拉鋸打嘴仗個十天半個月的,還一定能成。
亂局,是打破舊規矩,建立新規矩的最好機會。
隻要這個時候,內閣能有一個首輔站出來,代表內閣在朝堂的軍國大事當中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那麽內閣的地位就能被徹底奠定下來。
待大戰結束,內閣首輔,才能真正擁有穩固的,媲美七卿的地位。
錯過了這個時機,再想要躋身七卿的行列,可就難了!
自然,內閣如今隻有兩位閣臣,看樣子,一時半刻也不會有新的閣臣增補進來。
畢竟天子給入閣劃了一道門檻,三品實職京官。
因為土木之敗產生的大量空缺,導致京城內外許多的高級官員都平地升級補缺。
如今朝中部院內的大多數三品實職,都是剛剛拔擢上來的。
短時間之內,再超擢入閣加尚書銜,不合適。
所以要選首輔,之能從閣臣當中選。
而論資曆,論年齡,論政績,高穀都難和陳循這個老資格的閣臣相比。
也難怪陳循心裏會有這個念頭。
他總不能自己跑去皇帝麵前,說我要當首輔。
作為唯二的閣臣,這個話由高穀來說,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然而望著陳循那期盼的眼神,高穀歎了口氣,不得不給他潑上一盆冷水。
“陳兄,非我不肯相助,實乃不可也。”
陳循皺了皺眉,問道:“世用此言何意?”
高穀正色道:“陳兄可曾想過,陛下為何設首輔而不授首輔,真的是因為先授給了天官,不好當場再授別人嗎?”
不等陳循回答,高穀便自問自答道。
“非也,當時群臣立陳不可令吏部尚書入閣,又不願天官自降身份,被罷吏部尚書一職,若陛下真有此意,大可直接命陳兄為華蓋殿大學士。”
“畢竟,首輔是新設之職,如何選授朝廷並無先例,何況內閣之職,向來秉承聖意,不必通過外朝,且各殿閣大學士,品階一致,皆為輔臣,隻是排序問題,甚至都算不上超擢。”
“陛下既然沒有選授,自然是不想選授!”
“所以哪怕老夫向皇上進言,恐怕也難有其功,反而會令天子覺得我等貪得無厭。”
燭火搖曳下,陳循的麵色有些失望。
他自然曉得,高穀說的這些理由,但是他總是不甘心。
想了想,陳循道。
“如此說倒也有道理,不過世用,天子此舉,明顯是要重用我內閣,既然如此,以陛下的英明睿智,定不會隻做一半,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高穀歎了口氣,他這個老夥計,這是被官位迷昏頭了。
“陳兄既然坦誠,那老夫也不諱言。”
“陛下做事,自然會設想周到,設首輔而虛位,自然是心中已有人選。”
陳循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撚著花白的胡子,沉吟片刻,反問道。
“另有人選?”
“這京中翰林出身的官員,除你我之外,資曆大多不夠,誰能堪首輔大任?”
應該說,陳循在朝中沉浮了這麽多年,若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他是不會這麽激動的。
恰恰是因為,這件事情他覺得大有可為,才會找高穀過來商議。
他之所以篤定自己有機會成為首輔,最大的原因就是。
翰林院比他資曆更深的,都死在土木堡了!
雖然相較之下,以他的資曆,登臨七卿勉勉強強,但是考慮到現在的局勢,並非沒有可能。
高穀說另有人選,但是他剛剛在心裏,把京中的多數官員,都過了一遍,再次確定,京城當中,的確沒有什麽適合的人,能夠入閣了。
於是高穀歎了口氣,道。
“陳兄忘了,上次皇上說的話了嗎?”
上次?陳循眯著眼睛回憶,過了片刻,忽然睜大了眼睛,兩條眉毛緊緊地絞在了一起,道。
“你的意思是,皇上要從有地方經曆的部院當中特簡?”
外朝當中,翰林院出身能混到三品以上的寥寥無幾,還大多都是剛剛補缺上去的。
但是要說非翰林出身的,雖然還是不多,但是挑選的餘地就寬泛多了,各部侍郎,各寺寺卿,都察院左右副都禦使,都在此範圍內。
甚至如果是要從地方直接特簡的話,那就更多了。
各地的布政使,總督,巡撫,不說一抓一大把,那也是一抓好幾個。
陳循坐不住了,站起來道。
“可是為何呢?”
“陛下這些年從未出過京城,更不曾聽說,跟地方的哪個官員有過往來,沒道理棄用吾等侍從之臣,自外簡拔啊?”
高穀搖了搖頭,道。
“皇上的確不曾出京,也沒有跟地方有什麽往來,但是陳兄不要忘了,就在這幾日,皇上特召了一位大臣進京。”
“自其進京後,一應軍國大事,皇上必問其意,更曾召其入宮,數次密談,倚為肱骨之意,難道陳兄看不出來嗎?”
陳循愣了愣,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反問道。
“王簡齋?”
高穀點了點頭。
右都禦史王文,字千之,號簡齋。
高穀道:“千之本就是右都禦史,巡撫在外,論品級已是正二品的大員,若無此次意外,待他九年任滿,七卿理當有其一席之地。”
“此番應召入京,陛下如此倚重,時時帶在身邊,如果老夫所料不錯,待此次千之自邊關巡撫歸來,首輔的位置,便是陛下為其酬功所準備的。”
話至此處,高穀的神色有些猶豫,壓低了聲音道。
“甚至,老夫懷疑,陛下在此刻提出內閣之事,恐怕也是和千之有關。”
陳循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最終幽幽歎了一聲。
“若是如此,那王簡齋何德何能,令陛下為他如此大動幹戈,竟硬生生的要在七卿之外再加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