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哥被帶下去了,但是杭氏還在。
從小人的身影,消失在暖閣外頭的時候,杭氏就顯得有些坐立不安。
她何嚐聽不出來,剛剛朱祁鈺的一番問話,看似溫和,實則鋒利,處處透著警告之意。
有心想要解釋兩句,但是朱祁鈺沒開口問,她若是急急開口,反倒顯得心心虛。
無奈之下,杭氏隻得將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吳太後。
相對來說,吳太後明顯就少了很多顧忌,雖然說剛剛被太子開蒙的事情牽走了不少心思,但是此刻顯然也已經反應了過來。
看著朱祁鈺平靜中透著一絲不悅的臉,吳太後給杭氏遞過去一個安撫的眼神,然後道。
“鈺哥,你也不必這麽暗地裏多心試探,亂生悶氣,濟哥和貴妃,是哀家叫過來的。”
“原因也很簡單,如今宮中妃嬪不少,太上皇又歸來在即,後宮諸事繁雜,要安排的事務眾多,皇後帶著身子,哀家觀她忙不過來。”
“後宮之中,杭氏跟你最久,位份也最尊,讓她暫時協理六宮本就是該當的。”
杭氏也跪了下來,委委屈屈的道。
“陛下明鑒,臣妾和皇後娘娘尊卑分明,隻是母妃說擔心皇後娘娘精力難濟,所以才想讓臣妾幫襯一二,臣妾自己,萬不敢有何肖想啊。”
朱祁鈺看著杭氏,沒有說話,但正是這種態度,才越發的叫人感到害怕。
杭氏低著頭,覺得時間分外的難捱……
不知過了多久,朱祁鈺的聲音響起,卻不是對她,而是對著吳太後。
“母妃有心了,不過,皇後是六宮之主,一應庶務自然由她來處置,母妃早就提醒過朕,身為天子,不必過分操心後宮之事,朕一直謹記。”
“所以,是否需要宮妃協理宮務,該由誰來協理,讓皇後決定好了,自己跟朕說便是。”
吳太後的臉色頗不好看,但卻沒吭聲。
接著,朱祁鈺轉向杭氏,目光卻有些複雜。
他早就知道,近些日子,杭氏很得吳太後的歡心,時常帶著濟哥過來走動,卻沒曾想,今日鬧了這麽一出。
後宮的爭鬥,絲毫不比外朝輕鬆,即便是在宮中,能夠代表地位的除了聖寵,就是權力,甚至於,它還代表著吃穿用度,代表著能不能被人高看一眼。
杭氏要爭,他也能理解,既然吳太後說,今日是她的主意,那麽朱祁鈺也無意追究是真是假。
事實上,隻要朱祁鈺給予汪氏足夠的信任,那麽有中宮鳳印在手,她就能擺平所有事情,不需要他過多插手。
讓他在意的是……
“杭氏,朕想知道,方才濟哥為何會主動求朕,讓朕為他開蒙?”
前世今生兩輩子,他對於見濟這個小小的孩兒,始終心懷著愧疚之心。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唯有這個孩子,是無辜的。
他從記事開始,就承載了自己父皇沉重的期望,不僅天資聰穎,乖巧懂事,而且讀書習字樣樣努力,每日天不亮就起身溫習功課。
但最終,卻在一場病中,徹底離開了人世。
所以,醒來之後,朱祁鈺對這個孩子格外的關切,希望能稍稍彌補往昔的遺憾。
杭氏可以爭權,但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拿朱見濟做法,這超出了朱祁鈺的容忍範疇。
聞聽這句問話,杭氏先是一愣,問道:“陛下這是懷疑臣妾教唆濟哥嗎?”
接著,她的眼淚便落了下來,哭著道。
“臣妾知道,年前的那樁事情,讓陛下很是震怒,當時,臣妾確實是被迷了心竅,可到底,濟哥是臣妾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也是臣妾身上掉下的肉。”
“那時濟哥發燒的樣子,臣妾到現在都心有餘悸,何況,為著那樁事情,陛下已經教訓過臣妾一回了,臣妾明知陛下會生氣,又豈會再行此事?”
杭氏抬起頭,聲音充滿了委屈。
“陛下明鑒,濟哥為什麽突然說要讀書,臣妾確實不知道,您知道這孩子,平時不喜歡說話,他從沒跟臣妾說過什麽,要讀書識字之類的話……”
見此狀況,朱祁鈺的臉色方緩和了些許,擺手道:“起來吧。”
倒不是說,他是個輕信的人。
隻是對於杭氏,他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杭氏是小門小戶出身,她好吃穿,愛首飾,也喜歡出風頭,但不是個工於心計的人。
這一點,從之前突發奇想讓濟哥背詩詞,就可見一斑。
想複寵的法子多了,這簡直是最笨的一種。
最近一段時間,朱祁鈺國事繁忙,往後宮去的少了些,所以大抵,杭氏覺得受了冷落,又在想法子“複寵”。
所以,她沒事就跑到景陽宮來,陪吳太後“解悶”,希望能夠多在朱祁鈺麵前晃悠晃悠,多要些寵愛。
但是,憑杭氏的腦子,能夠想到這個法子,也差不多就到頭了。
而且,就如她剛剛所說,這是她唯一的兒子,豈能不疼?
上次的詩詞之事後,杭氏著實緊張了好久,很長一段時間,都須臾不離的陪著濟哥。
這一點,朱祁鈺是清楚的。
至於濟哥,好吧,這孩子除了早慧,倔強,最大的好處,就是孝順。
十有八九,是因為這段時間,杭氏在自己宮裏,私下裏說了什麽受冷落了之類的話,被濟哥聽見了。
這個孝順的孩子,就想著替母親討好一下父皇。
但小小的人,能有什麽辦法,之前的時候,怕是杭氏為了哄他背詩,說過什麽書讀得好,父皇就會高興的話。
所以他記在了心裏,剛剛朱祁鈺說,想讓他跟著太子一塊開蒙讀書。
成年人自然聽得出來,是在警告。
但是這麽一個孩子,又怎麽聽得出弦外之音,於是興衝衝的站出來,想要討父皇的歡心。
就像前世的時候,他努力讀書,日日用功,隻希望能夠承擔起父皇給他的期望。
如此而已……
心中被一陣酸澀的情緒脹滿,朱祁鈺扶起還在啜泣的杭氏,拿起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淚,歎了口氣,道。
“你說的話,朕都相信,但是,你也有錯!濟哥小小年紀,卻全無普通孩子的童稚天性,這和你平日裏對他的教導是分不開的。”
濟哥和慧姐差不了兩個月,但是,慧姐就活潑的多。
朱祁鈺每次往坤寧宮去,慧姐都是第一時間跑到他身邊,咯咯笑著往脖子上爬,哪管得上什麽禮節不禮節的。
相反的,想起自己進門時,濟哥離開前,小小的人一板一眼行禮的樣子,朱祁鈺心中就一陣不是滋味。
擱下手裏沾濕的帕子,他繼續道。
“濟哥是個好孩子,聰慧,仁孝,懂事,但是心思也重,他才三歲,正是該玩該鬧的年紀,你以後少拘著他,讓他多跟慧姐親近,別小小年紀,就成了個道學先生。”
“至於讀書,等他再大些,起碼要五歲吧,孩子太小,讀書很累的,到時候,朕親自教他識字,等再大些,再找先生來教。”
說著話,朱祁鈺的心緒低落下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麽往事,聲音也低了下來。
“朕小的時候,就是三歲多起的蒙,陪太子讀書,不是什麽好事……”
杭氏總算是止住了小聲的抽泣,咬著下唇點了點頭,道:“臣妾知道了。”
停了片刻,她似乎是感覺到了朱祁鈺低落的情緒。
於是,她試探著把手伸了過去,小心的放在朱祁鈺的掌心裏頭,沒有繼續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