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乃合家團聚之時。
然而,昌平侯府的除夕夜,卻顯得格外冷清。
在邊關的時候,是不存在什麽除夕的概念的。
因為這個時候,老百姓們都備好了年貨準備過年,瓦剌隻要能夠成功擄劫一次,夠他們一個小部落過上許久的。
所以,越是到了年節下,越要加強巡視,不可掉以輕心。
幾乎每一年的除夕夜,楊洪都是在城牆上度過的。
今年,他回京了,但是,依舊冷清。
楊信遠在千裏之外,楊俊下獄,楊傑……經曆了上次的事情之後,父子二人之間那層有質無形的隔膜,愈發的明顯了。
除夕日,他雖守在旁邊,但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楊洪看著難受,索性便讓他回去休息了。
因此,到了最後,陪著楊洪守歲的,就隻有一個侄兒楊能。
窗外鵝毛大雪,紛紛而羅,屋子裏卻被爐火烤的暖烘烘的。
楊洪燙了一壺酒,盤腿坐在榻上,楊能坐在對麵,陪著他一塊說話。
楊家四子,楊能不算是最出色的,但是,卻一直都是最懂得察言觀色,明白人情世故的。
這一點,倒和他粗獷的外表不同。
楊洪如今的身子骨,按理來說是不能喝酒的,但是,偏今日他想要飲酒。
這也是他留了楊能,沒留楊傑的原因。
若是楊傑在,定是不會讓他飲酒的。
烈酒入喉,一股辛辣之意升騰而起,楊洪心中鬱氣方才稍稍紓解,將酒杯擱下,他望著屋外的大雪,不由升起一陣擔憂,道。
“如此寒冬雪夜,闔家團圓之時,不知道你三弟在獄中,是否還好……”
楊能的臉色有些複雜,但是,還是笑了笑,道。
“伯父不必擔心,該打點的,小侄都打點過了,三弟如今雖然在刑部大牢,但是,楊家仍在,獄中那些小卒,巴結都來不及,斷不敢為難三弟。”
“昨日,小侄又送了衣物毯子吃食過去,想來三弟在獄中,也不至於太過受苦。”
“你有心了……”
楊洪點了點頭,但是眉宇間的沉鬱,卻不減反增。
之所以如此,不外乎,還是因為剛剛楊能的話。
‘楊家仍在’,四個字雖是無意,但卻正好戳中了楊洪的心事。
屋中一陣沉默,炭火劈啪的輕聲響起,楊洪遲疑著,最終還是問道。
“能兒,你覺得,楊家的未來,在何處?”
楊能一愣,眉宇之間也多了一絲躊躇。
片刻之後,他仰頭將手裏酒杯一飲而盡,然後,起身侍立,道。
“伯父既然動問,小侄也就明言了,若有不當之處,還請伯父恕罪。”
見此狀況,楊洪眯了眯眼睛,但是,卻沒多說,隻是坐直了身子,望著楊能,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於是,楊能深吸了一口氣,道。
“楊家未來的爵位是小傑的,這一點,大哥,我,還有三弟,都沒有什麽意見,但是,伯父,楊家不是小傑一個人的,楊家,是整個楊家人的!”
“我知道,這段日子以來,您心中一直在彷徨猶豫,我也相信,小傑也是一心為了楊家著想。”
“但是伯父,小傑自幼體弱,在京城見慣了陰詭風雲,行事終究不夠正大,楊氏一門的榮耀,從不是靠妥協贏回來的,門楣,需靠真刀真槍的拚殺保衛,一味的退讓,隻會變成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說句不好聽的,若非伯父您一再忍讓,平白放棄了大好機會,如今,昌平侯府豈會是如此兩難,三弟又豈會被鎖獄中,連年節都回不了家?”
看得出來,楊能的這些話,憋在心裏許久了。
如今觸景生情,接著酒勁兒,一股腦的全都說了出來。
然而,楊能的神色激動,楊洪反而冷靜下來,聽了楊能的這番話,他眼中原本氤氳的些許醉意,頓時消散一空。
右手輕輕的轉了轉案上的酒盞,楊洪望著自家這個一向多謀的侄兒,開口問道。
“所以,你和小俊,覺得我不該聽小傑的?”
楊能似乎也稍稍冷靜了下來,想了想,開口道。
“伯父,我所說的,隻能代表我自己,三弟如今身在獄中,他性格急躁易怒,我也不想牽連他多擔心,所以,外頭的狀況,我也沒跟他說。”
“至於小傑,伯父,小傑太年輕了,他總以為妥協和讓步可以換來安寧,但是,將自家的生死性命,寄托在別人的仁慈之心上,無異於束手待斃,這一點,小傑不懂,但伯父您,應該明白的。”
楊洪沒有說話,隻是兩道花白的眉毛擰了起來,定定的望著楊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片刻之後,楊洪繼續問道。
“那,依你之見,我楊家如今該如何破局?”
“自然是竭力自保!”
很顯然,楊能對這件事情早就有所思慮,楊洪話音剛落,他便毫不猶豫的開口答道。
“伯父,軍屯的事,牽扯的不止是我楊氏一門,京中諸多勳貴,都有牽連,何況,除了咱們楊家人,您的部將舊屬,也多多少少,都牽涉其中。”
“這一回,天子固然下了決心,要整飭軍屯,但是,從天子行事來看,無論他再想整飭軍屯,都不會讓朝局大亂。”
“伯父若是願意,小侄可以立刻聯係邊鎮的舊將,讓他們想法子出些亂子,不瞞伯父,這些日子,陽武侯府,成安侯府,還有寧遠侯府等幾家,也都遞了話來,願意助伯父一臂之力。”
“天子既然想要拿我楊家做法,那麽就讓朝廷瞧瞧,這幾十年來,楊家到底為邊境安寧,付出了多少心力!”
楊洪閉目沉吟了片刻,再睜開時,眼中仍是掩不住的震驚,歎了口氣,他輕聲開口道。
“你這是在玩火!”
“樹大招風,這麽做,你就不怕朝野上下,議論楊氏威逼朝廷嗎?”
楊能所說的辦法,其實並不複雜,也並不難做。
誠如他所說,楊氏一門,在軍中人脈甚廣,尤其是在邊境,楊洪輾轉一生,幾乎各個邊鎮,他都呆過。
有不少他的心腹將領,現如今尚是軍中主將,鎮守一方,何況,他們當中有不少人,是受了昌平侯府的‘恩惠’的。
所以,楊洪若想動,一道書信送去,都不必出什麽事,隻要這些將領的奏疏齊至京師。
那麽,對朝廷來說,便是一股巨大的壓力。
若再加上有人在朝上配合,內外施壓之下,度過眼前的難關,並非什麽難事。
但是,楊洪始終沒有這麽做,因為,一旦這麽做了,便意味著,再也沒有回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