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著高穀舉薦的人,一下子就被郕王殿下準了,再想想自己剛剛兩番的提議都被否決,陳循心中不由得有幾分沮喪。

所謂侍從之臣,顯赫是顯赫的,但是同時也受限於此。

就如現在一般,君上想要倚重的時候,自是聽之任之,但是君上若要疏遠,也便隻能乖乖的立在一旁當泥塑雕像,沒有什麽法子。

朱祁鈺沒有見過後世的那位偉人,不然的話,他一定會對他老人家的至理名言表示深刻理解。

所謂黨外無黨,帝王思想,黨內無派,千奇百怪。

官場,說穿了無非就是各個勢力的角鬥場,哪怕是再小的一個派係當中,也會有利益之爭。

內閣自從接手了票擬之權後,在朝廷當中的地位日益重要,因此原本風平浪靜的兩個內閣大臣,自然也都打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如今內閣是以陳循為主,但是高穀便真的甘心嗎?

朱祁鈺心裏清楚,那是肯定不會的,原先的時候,是因為內閣根基於翰林院,而陳循一直把持著翰林院,所以高穀才對他亦步亦趨。

但是這不代表高穀自己沒有野心,身在官場,誰又能逃脫的了名利枷鎖的束縛呢?

不說別的,前世的時候,待京師之危一解,這二人便開始明爭暗鬥,爭相舉薦自己的人。

王文就是那個時候,高穀所舉薦出來的,現如今朱祁鈺隻是把這個進程提前了而已……

定下了巡邊大臣的人選,朱祁鈺又道:“剛剛禮部議定登基大典的日子,距離如今也不遠了,大典之後,經筵之製便可恢複,關於知經筵事,不知二位先生可有人選?”

有明一代,對於經筵製度十分重視。

所謂經筵,實際上就是皇帝或太子和大臣在一起,講經論史,兼談國家大事,一是為了增進學問,二也是為了君臣之間取得更統一的政治方向,並非簡簡單單的讀書而已,更多的是以讀書為名,以治實務。

通常來說,皇帝自戌時起,卯時上朝,早朝過後便是經筵,直至中午方歇,午後用於處理朝政。

陳循和高穀對視了一眼,郕王要恢複經筵,這很正常,但是……

“殿下,經筵本為翰林院執掌,天子在時,由英國公張輔老大人知經筵事,如今英國公歿於土木,照例該歸於翰林學士。”

說話的是高穀。

要知道,所謂知經筵事,不同於官職,它是個差遣,沒有俸祿可拿,但是象征意義卻很強。

經筵日講是除了早朝之外,朝臣接觸皇帝最頻繁的場合,負責經筵事務的官員,自然也必定是深受皇帝倚重之人。

由於它是個差遣,就給了皇帝極大的自由裁量權,隻要官職不算太低,就都能兼任。

之前天子在時,為表對勳戚的信重,一直將經筵事務交給英國公張輔來負責。

但是實際上,如高穀所說,這件事情本該是由翰林院負責,畢竟講學的人,都是從翰林院選用的。

朱祁鈺點了點頭,麵容仍舊誠懇:“本該如此,但是二位先生如今身兼票擬之責,再加上經筵日講,恐精力不足,故而還是另外選得用大臣,負責此事為好。”

陳循額頭上忍不住滴下一絲冷汗。

如果說剛剛駁回自己的提議,是根據實際情況而定的話,那現在的知經筵事,可就是實實在在的下馬威了。

要知道,剛剛他之所以沒有說話,就是因為翰林院如今是他執掌,由他來說未免有自賣自誇之嫌疑。

但是高穀已經說的這麽明白了,郕王還是拒絕將知經筵事交給翰林院,隻能是在表明敲打之意。

之前的時候,負責經筵的是英國公,他老人家是先皇遺命的輔政大臣,德高望重也就罷了。

現在英國公死了,如果翰林院還是拿不回知經筵事,那傳出去,還不知道會有怎樣的風言風語……

想了想,陳循對上朱祁鈺和煦的目光,還是沒敢開口再說,隻道:“殿下所言有理,臣以為,此事當選德高望重,有德有才之臣兼任為好,大宗伯胡濙老大人,可當此任。”

還算上道。

朱祁鈺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內閣如今事務繁重,本王之意,可再挑選兩名閣臣,入閣參讚機務,朝中眾多大臣當中,若二位先生有覺得合適的,回頭遞個名單給本王,今日便先到此為止,二位先生回吧。”

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下了逐客令,沒奈何,隻能起身離去。

待出了殿門,回到內閣的直房,陳循還是緊皺著眉頭,開口問道:“世用,今日之事,你可看出什麽來了?”

高穀歎了口氣,沉吟片刻道:“怎麽會看不出來,殿下此舉,分明是在警示我等……”

警示什麽,高穀沒說,但是原也不必說。

無非就是關於詔書一事……

陳循臉紅了紅,道:“繼位詔書之事,的確是我魯莽了,本以為太後娘娘大度而為,便沒有提前請示殿下,以至於此。”

高穀倒是搖了搖頭,道:“倒也不能全怪你,我等侍從之臣,本就是如此,即便沒有詔書一事,隻怕殿下也會尋機敲打我等。”

“經筵之事,名分大於實際,殿下拿走經筵之事,便是意在讓我等盡心侍奉,至於交給大宗伯,多少還是顧及了幾分翰林院的顏麵。”

說到底,胡濙也是五大輔臣之一,他來知經筵事,不能算是翰林院丟了麵子。

然而陳循目光卻是閃爍不定,知經筵事的確是如此不錯,但是那是對內閣整體而言。

對於他自己,可不一定是如此,要知道,剛剛在殿中,郕王殿下明顯的對他顯示了疏遠之意,而對高穀更加親近。

這一點,卻是被高穀有意無意的避之不提了。

想了想,陳循到底也沒有提起,反而道:“剛剛離開之時,殿下讓我等舉薦人選入閣,不知此事,世用你如何考慮?”

高穀苦笑一聲道:“這些日子,閣務繁忙,殿下能有此議,確是體恤我等,不過聽殿下的意思,似乎並不想自翰林院當中選人,不然的話,也不會讓我等先舉薦人選,再來決定。”

自從內閣領了票擬之權之後,兩人的確忙的團團轉,也有心要引援些同僚入閣參讚機務。

但是就如高穀所說,他們想要的是能來幫他們的,可不是來分權的。

郕王名義上是把舉薦之權交給了他們,但是話裏話外,卻暗暗點出從朝廷大臣當中選用,而非是從翰林院選用。

這就不得不讓他們為難了……

半晌,兩人都沒有說話,到最後,還是陳循道:“世用,不如你我各自先舉薦人選上去,隻待殿下一選,其意自明,說到底,殿下此舉,還是有意抬高內閣,這一點總是沒錯的。”

高穀點了點頭,不論是從外朝選人,還是從翰林院選人,至少,內閣日益壯大,算是好事。

不過他心中也忍不住歎了口氣,陳循說讓他們各自推選,其中疏遠之意已現。

說到底,他們二人,是回不到前段日子的推心置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