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多鍾,從震澤市委黨校匆匆趕回來的鎮委書記淩博山和吳越見了一麵。

去黨校學習的無非兩種人,一種是準備升遷的幸運兒,另一種則是空出位置給他人的倒黴蛋。淩博山今年三十三歲,他無疑就是前一種人。

淩博山皮膚白淨,戴細框眼鏡,聲音很輕淡,但骨子裏透出一股威風,使人不得不豎起耳朵去聽他說話。他是緊跟市長任常寒的,任常寒也不是本土派,在某些層麵還必須和俞夜白結成鬆散的防禦統一戰線,以抵擋平亭本土實力派的進攻。

因而對於吳越,淩博山也不得不放低些姿態,表露出恰到好處的親近。

臨近午餐前,姍姍來遲的鎮長董輝站在吳越辦公室門口,嗓門老大,“吳書記,不好意思啊。早上質監局的王局來了,都是十幾年的老朋友,我一時脫不開身呐……咱們袁橋鎮好一陣沒做調整了,一缸死鯰魚也該要有一條活泥鰍來攪動攪動……”

董輝滿臉絡腮胡刮得鐵青,夾克衫敞開著,當門一站,活脫脫就像個門神。

表示歉意後,董輝從包裏拿出兩條中華煙往吳越辦公桌上一扔,說是企業給的,讓吳越當工作煙抽。不等吳越拒絕,又拉著吳越並排坐在沙發上,先是噓寒問暖,再是大談特談他的個人奮鬥史,還不時爆出一陣陣大笑。

董輝身上的草莽氣息極富感染力,讓人不知不覺中產生一種依附感。如果不是事前得到提醒,做足了功課,董輝、淩博山二人選一的話,吳越必然傾向董輝。

淩博山隻有請半天假,所以鎮黨委會提前召開。

午休臨時取消,下午一點左右,四樓小會議室人就坐滿了。

這次黨委會除了副書記兼人大主席秦鈺辰外,其他黨委委員全都到場了,非黨委委員的鎮級領導也列席了會議。

會議前,淩博山介紹了吳越的個人情況,就吳越的任職作了說明,明確了他的工作分工——主管社會綜合治理辦,同時參與經濟發展辦的具體事務。

等吳越和與會者一一握手,打過招呼後,會議正式開始。

淩博山介紹了黨校學習的心得體會,其他人也匯報了各自分管的工作。

吳越看著眼前高矮胖瘦不一的男男女女,在筆記本上記下他們的名字,竭力讓本子上的名字和一張張陌生的臉重合起來。

會議的氣氛本來很輕鬆,不過在淩博山出去接了一個電話之後,開始變得凝重。

“同誌們,今天咱們袁橋鎮又露臉了!”淩博山用手中的茶杯輕輕敲了敲桌子。

大家見淩博山臉上掛著霜,知道不是什麽好事,一下都停止了交談。

“剛才市委辦給我來了個電話,說是咱們袁橋的拆遷上訪戶拉起橫幅,堵了市委的大門。同誌們,事態很嚴重啊。市委領導都被堵在大院出不來了!還有一個多月,就是我們平亭四年一度的招商大會,這個隱患要不及早排除,到時在上級領導和海內外客商麵前,會造成多大的政治影響?造成多大的經濟損失?”

“淩書記,我不去看也知道,肯定是上東村這一批不安定分子幹的好事!”常務副鎮長王端良一拍桌子,朝對麵武裝部長許世朝一望,“估計市委是以安撫為主。這些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的貨色,光安撫有個啥用。市委為了安定和諧不便出手整治,我們袁橋鎮可不能手軟。許部長,要不你抽調一百多個基幹民兵,咱們去市委把鬧事的一批人揪回來?”

“王鎮長,基幹民兵又不是鎮政府養的家丁。你上下嘴皮一碰講的容易,事後,我一個人到市委武裝部吃批評?再說本鄉本土,轉個彎就是親戚,哪個民兵願意為了這個事拋頭露麵做惡人?”許世朝冷笑一聲,“王鎮長還是去跟派出所毛所長打個招呼吧,讓派出所出警還算師出有名。”

“派出所不能出麵,一出麵性質就完全變了,容易激化矛盾。”吳越是分管社會綜合治理的副書記,對許世朝這樣的言論實在不敢苟同,也顧不上初來乍到要收斂鋒芒,趕緊說了一句。

“村民上訪也有其正當的訴求,你動用專政工具,非但解決不了矛盾,反而等於火上澆油。老百姓的對立情緒一旦觸發,更加鬧得不可收場。越是在這個時候,越要注意工作方式。我想還是以勸解為主。”紀檢書記兼組織委員陶旭輝也表明態度支持吳越。

吳越、陶旭輝兩人一反對,許世朝嘿嘿幾聲閉上了嘴,他剛才的話也不過是和王端良鬥氣罷了。私下裏,他跟陶旭輝的關係還不錯。

“那,這個勸解工作就有你陶書記去負責咯。”王端良不冷不熱說了一聲。

“我身為黨委成員之一,當然責無旁貸。難道你王鎮長就可以不聞不問?”陶旭輝頂了一句。

“就是嘛,不是說上半年就基本做通了上東、芳西、大浦三個村拆遷戶的工作,就等著簽訂協議動手拆遷了,怎麽現在會鬧出這麽大的事來?年初黨委會議上,可是把拆遷這一塊劃分給政府口子管理的。”分管社會事務辦的副書記石豔群插了一句,她是一個女同誌,也沒有太大的政治野心,隻想任期內太平無事就好,一點斤兩都不敢挑。

石豔群的意思很明顯,誰分管誰負責,不要出了事大家都有份。

“石書記,政府、黨委兩架馬車要合成一股力才會拉動袁橋向前發展。”董輝婉轉地批評了石豔群,看得出他還是有一定威信的,他一發話,四下都靜了。

吳越抿著嘴,目光從爭論的人身上跳來跳去。袁橋鎮的基本情況他是兩眼一抹黑,地方工作如何開展他也沒有理出頭緒,還是多聽少說為妙。

“老王的出發點是好的,當務之急是立刻讓堵住市委大門的上訪村民回來,消除這一次的壞影響。至於采取何種方式麽……”董輝舌頭在嘴裏打了個轉,又把球輕輕踢給淩博山,“我們還是請淩書記定奪吧!”

吳越感覺得出董輝是傾向王端良的方案的,他之所以不急於表態,而是讓淩博山拍板,表麵看似對一把手的尊重,其實是推卸責任,把難題交給淩博山來做。

“同誌們,事情既然出了,還是少些不必要的爭論吧。我個人同意陶書記的意見,對待群眾千萬不可簡單粗暴,治標不治本,必將引發更大的風波。”淩博山清了清嗓子,“出了這樣的群體上訪事件,證明我們的工作還做得遠遠不到位。當然,作為袁橋鎮第一責任人,我個人必須負最大的責任。會議結束後,我會立刻趕去市裏,去做上訪群眾的思想工作。吳書記,你初到,情況不明,不用去。石書記呢,你一個女同誌就不必去了。陶書記,你跟我過去吧。”

吳越笑笑,石豔群如釋重負,陶旭輝點了點頭。

眼前七個黨委委員,除了宣傳委員黃燕笑沒有發表過看法,剩下六個人,吳越可以看出,石豔群、許世朝兩個明哲保身是個中間派,淩博山、陶旭輝走一條道,董輝、王端良穿一條褲子。這些情況基本符合上午薑文清的看法。看來薑文清對他沒做太多保留。

“說服工作我會去做,但是……”淩博山擰開杯蓋,喝了一口茶,看著董輝,“我希望董鎮長能及時總結前一階段動遷工作中出現的問題。為何基本做通了工作之後,還會產生如此大的反彈,是群眾單方麵的問題還是其它方麵出了什麽簍子?今天群眾堵了平亭市委的大門,明天群眾也會去堵震澤市委的門。不從根源上查找,永遠解決不了這個矛盾!”

董輝也不回避淩博山的目光,自顧自從煙盒中摸了一支香煙,“喀嚓”點了。

狠狠吸了幾口,董輝把煙頭往煙缸裏一按,“前一階段的拆遷工作,確實存在問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推來推去,本來進行的還算順利,中間一個停頓,泄氣了,事情就一件件冒了出來,造成工作進行不下去。在這個問題上,我有責任。”

董輝翻開筆記本:“為了這件事,市委許書記也批評過我。我考慮了一下,決定調整拆遷領導工作小組的成員。組長是我……”

“老董,這個工作不能有你一人來負全責,你把我也加進去吧。”淩博山插了一句。

“嗯,也好。”董輝點點頭,“組長淩書記和我,副組長王端良同誌……張華東同誌和嚴美香同誌調整出拆遷領導小組,他們一個老丈人家就在芳西,一個是女同誌都不合適。另外增加一個副組長,吳越同誌……淩書記,你看?”

“我看可以啊。老董,接下來的黨委會就有你主持吧,陶書記,你我還是快些趕去市裏,把咱們袁橋的群眾領回來……”淩博山站起向大家打了個招呼後,和陶旭輝兩人匆匆離開了會議室。

拆遷工作不是好做的,全要憑政策,一間房也拆不了。要是硬來,又不知會出什麽樣的禍事!難道說,董輝讓了淩博山一步,就是為了拆遷小組成員調整,把他添加進去?

吳越身子往後靠,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董輝的側臉。日光燈下,董輝的臉青蒙蒙有些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