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話 刺皇(下)

四周的氣氛變得異常詭異,那原本悶熱的夏天的溫度一瞬間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變得冰冷刺骨。沉重的腳步聲從門口傳了過來,地上的兩條黑影變得更加明顯了。終於,兩個人走進了這臭氣熏天的義莊。

月sè開始變得暗淡了下來,借著那昏暗的光亮,老者看到,走進來的是兩個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的人。其中一個人的個子出奇的高,而另一個,則是矮胖矮胖的。老者雙眉緊鎖的盯著他們,冷冷的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沒有人回答。那兩個人就像是絲毫聽不到老者所說的話一般,木樁一樣的杵在門口,一動不動的。那寬闊的帽簷下麵的眼睛散發著幽異的光,直勾勾的盯著老者。而與此同時,身後那腐臭味越來越濃了,老者急忙轉身,那群已經腐爛得不成樣子的屍體已經圍了過來,伸著手,向老者的脖子探了過來。老者長歎一身,然後目光陡然變得凶狠了起來。隻見他縱身躍起,淩厲的掃過那些屍變的僵屍,那些屍體便被那強勁的力道卷得向後跌去,乒乒乓乓的撞在牆上,桌子上。然後那老者穩穩的落在地上,冷冷的盯著那兩個古怪的人。

那兩個人似乎沒有料到著看起來幾乎要過了古稀之年的老者伸手居然如此迅猛,他們的身形微微的向後退了一步,然後一個沙啞的聲音從不知道哪一頂鬥笠下麵傳了出來。

“你是什麽人?”那個聲音冰冷幹枯,絲毫沒有感情。

那老者笑而不答,反問道:“你們又是什麽人?從你們身上散發的氣息來看......”老者緩緩的踱了過去,上下打量著那兩個黑乎乎的身影,然後緩緩的說道:“恐怕你們不是這陽世之人吧?”

“是又怎樣,不是有怎樣。”另一個聲音幽幽的傳來,和上一個聲音不同的是,這個聲音顯得有些年邁,雖然嘶啞,但是那種蒼老的韻味卻深深地埋在了那如同殘風一般的嗓音之中,透著無盡的哀涼:“我們隻是要取回被這城中某人所偷走的事物,並無禍亂陽世之意。”

“並無禍亂陽世之意?”老者冷笑了一聲,回身指了指身後地上橫躺著的那幾具被折得七扭八歪的屍體,厲聲喝道:“那這些無辜的人,怎麽算?”

“他們不是我們殺的。”先前那略顯年輕的聲音突兀的說道。那話語隨即便擴散在漫無邊的黑暗之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四周突然陷入了異樣的沉悶之中,細小的水汽開始浮動在空氣之中,月光更加昏暗了,幾乎要完全被厚厚的雲彩所遮蔽了。天空似乎要下起雨來一般,低低的壓了下來。

老者有些出乎意料的看著那兩個人,用疑惑的語氣問道:“你說,這些人不是你們殺的,可有證明?”

那兩個人影似乎猶豫了一下,一瞬間又陷入了令人倍感壓抑的沉默。外麵的風一下子停了,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天空沉沉的壓了下來,仿佛就連那破敗的房梁,都被壓得嘎吱作響。老者一聲不響的盯著那兩個人,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終於,過了許久,那蒼老的人終於緩緩的開口了:“好吧。你想知道,我們也就滿足你,若是這樣能夠洗刷我們身上的流言也好。”說罷,他和另一個人幾乎同時抬起雙臂,然後隻見那兩人手臂上的衣袖突然如同黑煙一般,扭曲著擴散開來,然後那雙手臂就展現在老者的眼前。老者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駭得說不出話來。

然後,那黑霧又再次籠罩了過來,裹住了兩人的手臂。那個蒼老的聲音再度傳來:“先生,這回您該相信了吧。”

老者緩緩的點了點頭,喃喃的說道:“原來......原來你們竟然是......yīn陽界的人!”

天邊猛的響徹一聲驚雷,幾乎要將那大地劈開一般。不消片刻,那瓢潑大雨便滾滾而下,狠狠的衝刷著這個灰暗肮髒的世間。老者呆呆的看著眼前的兩個人,慢慢的說道:“yīn陽界之人,若是取人xìng命,他們的手必將會變成幹枯的木骨,所以看起來你們並未戕害一人,但是,這些人是誰殺的?又為什麽要去刺殺當今皇帝呢?”

那個蒼老的聲音說道:“我們若要取當今皇帝的xìng命,簡直易如反掌,還用得著這樣大費周章,殺害這些無辜的人麽?”

“那你們可否知道,這些都是誰幹的?”老者急促的問道。

那個高個子的身影點了點頭,然後傳來了較為年輕的聲音:“這個我們當然是知曉的了,不過,您又是什麽人,我們為何要將此事告知與你呢?而且......”那高個之人停頓了一下,緩緩說道:“您的身上似乎有著強烈的屍體的味道,看來也是平rì裏積怨頗多,或常與屍體打交道的人,難不成,你是地府之中差往陽世的人麽?”

老者笑著搖了搖頭,低沉的說道:“我並非是地府之人,隻是平rì與屍體打交道多了些。”然後那老者似乎猶豫了一下,歎了口氣,說道:“我是畫皮人偶師。”

雨聲密集的砸在那房梁之上,似乎要將那破舊的房梁壓斷一般,伴隨著不時回**在天際的雷聲,滾滾的震動著四周的每一個角落。那些猙獰可怖的屍體,卻已經沒有了聲音,似乎真的變成了一具具冰冷的、散發著腐臭的軀體。

那兩個人注視著老者,似乎在思忖著什麽,然後過了許久,那矮個子的人說道:“好吧,既然你是畫皮人偶師,也就算是超脫於六界之外了,也就不會和yīn陽界有什麽瓜葛了,我便告訴你吧。”然後向前走了一步,幽幽的說道:“一個月前,有兩個人潛入了yīn陽界,偷走了一塊魍魎之玉。”

“魍魎之玉?”老者皺著眉頭說道。

矮個子的人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他們竟然能夠瞞過所有人的耳目潛入yīn陽界,偷走了玉石,就說明他一定不同尋常。於是我們便四處尋找,後來得知,他們已經回到了王城洛陽,並要行刺當今皇帝,企圖用真龍之血來勾起那玉石上積壓滲久的怨氣。如果那些怨氣全部擴散出來,那整個大地就都將會生靈塗炭了。”

“所以你們就追了過來?”老者將信將疑的問道:“傳說之中yīn陽界中遍布無法往生的孤魂野鬼,且大多數都窮凶極惡,為何你們會告訴我這些?”

那高個子的人冷冷的笑了。那笑聲異常的yīn森,就像是從喉嚨之中擠出來的一般,穿透了嘈雜的雨聲,讓人感覺到脊背發涼。

“事關我們自己的利益,我們當然要告訴你了。”高個子的人冷冷的說道:“況且,本來我們就不想親自動手。因為地府與yīn陽界本來就勢不兩立,若是被那十殿閻羅知道了我們在陽世間大開殺戒,恐怕到時候會弄得難以收拾的局麵。所以,既然你願意幫皇帝找出這兩個人,我們也自然很樂意。畢竟這陽世之地,不是我等可以久留的,而且......”那人突然詭異的笑了一聲,隨即又恢複了冰冷的語氣:“我想,你會很樂意見到他們兩個人的。”

“於是你們就等我將那兩個人擒住,再比他們交出魍魎之玉?”老者狠狠地問道。

那矮個子的人搖了搖頭,說道:“非也,我要的是他們兩個人。那魍魎之玉恐怕此刻不在他們兩人的身上,因為著洛陽城中絲毫沒有玉的氣息。估計是他們二人將玉藏於別處,待行刺完畢之後,再將於挖出來。”

“哼,好jīng明的如意算盤。”老者嗤之以鼻道。

“彼此彼此。”那高個子的人說道:“那麽,等你找到了他們,我們再見麵吧。”說罷,那兩個人便如同煙霧一般,瞬間消散在了yīn冷的雨簾之中。老者麵sè凝重的轉過身,看著那大大的“刺皇”兩個字,目光變得深邃了起來。

這時,他突然想到,那兩具失蹤的屍體跑到哪裏去了?他仔細的回想著聽別人說過的那兩具屍體的模樣。其中一具,是被釘在牆上,而另外一具,是被豎著劈開。這些手法都隱隱的似曾相識。而從那小衙役的死狀來看,身子裏麵被掏空了......還有這些被剝去了皮膚的乞丐......

宛如閃電劃過夜空一般,一個念頭一下子閃進了老者的腦海之中。霎時間他有些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分明就是那人皮偶祭啊,那裏是什麽魍魎之玉的怨氣啊!想到這裏,老者不由得渾身顫抖了起來。外麵那一聲聲悶雷,就仿佛是炸在他腦海中一般,眼前的事物開始模糊,一陣眩暈。

人皮偶祭,相傳是用七張完整的人皮,加以製偶的方法,用濃烈的怨氣製作出七具人偶,然後在四月最後一天的子時,用真龍之血催動偶靈上的怨氣,從而引發鬼門打開。到時候萬鬼就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源源不斷的從地府之中竄入陽世。到時候就不是生靈塗炭那麽簡單了。相傳鬼門在過去的歲月裏曾經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殷商時期,據說厲鬼附身紂王辛的身上;再有一次便是前朝西漢末年,厲鬼附著於外戚王莽身上。如果這次鬼門大開的話,那麽剛剛結束的亂世恐怕就會再次匆匆結束了。而且,沒有人知道鬼門究竟在哪裏。所以,隻有守在皇帝身邊,才能逮到那兩個家夥了。老者這樣想著,便急匆匆的衝進那傾瀉而下的雨簾之中。

之後的事情,就成了一個謎。誰也說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五月初一,突降大旱,瘟疫在王城之中蔓延開來。洛陽城中一半的人都死了,一時間,王城宛如一座死城一般,橫屍遍野。而那個老者也神秘失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隻知道,世宗皇帝沒有被刺,依舊安好的坐在那華麗的大殿中,接受群臣朝拜。

再也沒有人見過那兩個一高一矮身披蓑衣的人。不過,有人說在城外的亂葬崗裏,見到了兩個可怖的身影,一個人似乎被劈成了兩半,中間被絲線疏密不均的縫了起來,另一個則佝僂著身子,雙臂高高的抬起,兩隻手的手心,清晰地印著像是被什麽東西穿透的痕跡。他們兩個晃晃悠悠的在那連綿不絕的荒墳之中漫無目的的遊**著,在一片漫天的紙錢和黃沙之中,轉眼便消失了蹤影。

有人說,那兩個蓑衣人就是慘死的捕頭和乞丐的冤魂,因為充滿了怨恨,而無法往生,隻得墜入了yīn陽界,淪為終rì在yīn陽兩世之間遊**著的孤鬼。

但是傳說畢竟是傳說,沒有人願意去探究到底是真的假的。或許是因為恐懼吧,大家都勸告自己,說鬼神之事自有鬼神來解決,過好自己的rì子就好了。

這場看似鬧劇的事件就這麽神不知鬼不覺的,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鬼門究竟有沒有被打開,也無從得知。那個神秘的老者去了哪裏,也沒有人知道。隻是過了許多年後,有人在寧州附近見到了一個雲遊的異士,容貌依稀之間與那神秘老者頗為神似,但是隻是轉瞬,便不見了蹤影。

或許,隻是幻覺吧。

我從回憶之中幡然醒來的時候,外麵已經全黑了。夜幕降臨,這個小鎮再一次被寂靜所籠罩住了。我艱難的翻了個身,看著外麵那蒼涼的夜sè,心中不由得被這個幾乎被遺忘的故事搞得充滿了疑惑。

三十年前,雖然自己還沒有出聲,但是,那兩個圖謀去刺皇的人,會不會就是閔二叔和鬼穀仞呢?按著鬼穀仞的說法,閔二叔是在三十年前的鬼門事件中丟了一條胳膊,也就是說,鬼門確實被打開了。但是發生了什麽,恐怕也隻有鬼穀仞才能說得清楚了。

而那個老者,他既然自稱是畫皮人偶師,那就應該是我那僅有過一麵之緣的老師吧。將那本《偶形紀》留給我之後,便再也沒有見到過了。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將那本書留給我,僅僅是覺得我有天賦?還是出於別的什麽原因?

許許多多的謎團充斥在我的頭腦裏,不由的生生的痛了起來。我不由得皺了皺眉頭,然後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不由得整個人僵在那裏。

是誰給我講的這個故事?為什麽我會知道的如此清楚,甚至連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栩栩如生?一股莫名的恐懼油然而生,我拚命的回憶著,但是,那段記憶仿佛隻是一段空白,唯一清晰的,就是這個詭異的故事。我大口的吸著氣,身上的傷口開始痛了起來。

“公子,你還好麽?”捕神在門外敲門。

“沒事,隻是困了,想睡。”我心不在焉的應付著。捕神叮囑我早些休息之後,便離開了。黑夜之中,我盯著眼前的房梁,心中的某個部分像是突然崩塌了一般,仿佛墜入了萬丈深淵,就連呼吸,也跟著變的冰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