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秋塵從來都沒想過,有一天,他竟能如此直接地感受到幸福和快樂。
此時此刻,真是什麽都夠了。
寂靜的房間裏,蘇雨蓉靜靜地躺在雲秋塵的懷裏,臉色蒼白而疲倦,但目光卻是晶亮有神。雲秋塵背靠著床頭,緊握著她冰冷的手,下鄂輕抵在她的發間。
他是頭一次這樣接近她的心。
他甚至可以感應到此刻她心底的平靜與溫柔。
“娘子,我很開心。”他唇角輕輕一揚,又露出了半年前那略顯孩子氣的燦爛笑容。“真的很開心。”
“我第一次遇到你這麽癡傻的人。”蘇雨蓉也淡淡地笑了,笑意卻帶著平日裏所沒有的溫柔,“我隻要靠近你一點點,你就好像得到了世間的一切。”
“一點點就夠了。”雲秋塵微合上眼簾,“我從來沒想過,你能完全愛上我,我隻需要在你的心底占一個小小的位置就夠了——”
蘇雨蓉動容了,隻覺眼底微微濕潤。
今生遇上他,她是何其有幸!
而這樣的男人,她又怎會不愛上?
可是,她發現得太遲……
“相公,能答應我麽?不要再一個人一肩扛下所有的事——”蘇雨蓉輕輕仰頭,“雖然我幫不上你什麽,但至少,讓我跟你走到最後——”
雲秋塵笑了,不答反問,“娘子,你想念蘇州麽?”
“嗯。”
“那我們事情辦完了,就一起回蘇州。”
“回蘇州麽?”
“是啊,回蘇州。”雲秋塵點頭,眼神卻有些飄渺,“你還沒教我裱畫呢,現在我隻會洗粉,也許還不一定能洗好。”
“裱畫很難。需要很多時間,特別修複畫心。”
“我們有一生的時間,你總會教會我的,對不對?”
“一生的時間?”蘇雨蓉苦笑。
一生啊,多麽遙遠的事。
她知道自己雖然清醒,卻隻是回光返照。
也許老天垂憐她,讓她醒過來,見他最後一麵,讓她不再有遺憾。
可見過以後,就真的不會有遺憾了麽?
她錯過他太多太多,她還沒來得及做一個真正的妻子。
原來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之後,會變得舍不得離開。
雲秋塵擺過蘇雨蓉的肩,讓她麵對著自己,一雙如星子般的黑眸直勾勾地凝視著她,“我不會讓你死的,我會帶你回家。”
“好。”蘇雨蓉將頭深埋進他的胸膛裏,“我們一起回家。”
倦意又漸漸地襲來,蘇雨蓉強撐著精神,輕聲道:“相公,我來太原前的那一夜,裝裱間外的紅梅已經開了,很漂亮。真的,很漂亮。我很想回去再看一眼——”
雲秋塵靜靜地輕擁著她,直到她完全陷入了黑暗。
“少爺。”
門外有人影閃動,是容江。
“進來吧!”雲秋塵將又陷入昏睡的蘇雨蓉小心翼翼地放到**。
容江推門進來,看見蘇雨蓉閉著雙目,心中一跳。
“少夫人她——”
“她撐不過三個時辰。”雲秋塵說得很平靜,那份平靜讓容江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絲不安。
“少爺——”
“我沒事。”雲秋塵輕搖了搖頭,“權叔他們呢?”
“已經照你的吩咐,大家分批撤退了。”
雲秋塵輕輕吐出一口氣,“那就好。”他看了容江一眼,“容江,你也走。”
“那少爺你呢?”
“你在太原城十裏外的梅林等我們,準備一些幹糧和水。我和少夫人隨後就到。”雲秋塵轉過頭,看向**昏迷的蘇雨蓉,“我會讓她安全回蘇州。”
——少夫人不是撐不過三個時辰了麽?
這句話,容江終究沒問出口。
也許少爺有辦法吧,否則,他要如何安全帶少夫人回蘇州?
“好。那少爺,我們不見不散。”
“嗯,不見不散。”
容江依依不舍地離去。
會沒事的!
他不斷在心中安慰自己。
這次少爺沒讓自己先帶著少夫人走,那就說明,少爺是要跟少夫人一起回去,不是麽?
直到容江走遠,雲秋塵才掩唇輕咳了咳,然後低喚了一聲。
“琴玉,你進來吧!”
琴玉出現在門口,眼底寫滿了複雜。“你這麽做,雨蓉真的會恨你的。她好不容易才發現自己愛上了你。”
雲秋塵淡淡一笑,反問,“琴玉,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麽做?”
琴玉緊抿住雙唇,低頭不語。
“放心吧,徐大哥的仇,就交給我吧!”雲秋塵走到琴玉麵前,輕輕一拍她的肩膀,“我家娘子就托負給你了——琴玉,幫我好好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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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不知不覺間爬上了天幕。
月華如水,襯著一地的白雪,映射出一片晶瑩的光芒。
雲秋塵一個人坐在宅院的梅花樹下,看著夜色裏盛放著的紅梅,忽然間想起裝裱間外,他為蘇雨蓉種上的那株梅樹。
剛才她昏過去的時候,一直說,那株梅花開得很漂亮。
其實,他還真想親眼看看。
隻是……沒有機會了吧?
輕輕一牽唇角,他站了起來,反轉手心,神色平靜地看著掌心處那一片駭人的烏黑。此時此刻,他真的很慶幸自己遇到了一個好師父,讓他有能力救回自己最愛的人。
傳說,在唐朝年間,江湖中曾有一個神話般的存在——醫武雙絕的鳳家莊。
他的師父就是鳳家的後代傳人,不僅繼承了鳳家醫高超的武學,也繼承了絕頂的醫術——鳳家神針。
可惜,他與師父相處的時間太短,他隻學到了一些皮毛功夫,並沒有學到鳳家神針。但這些皮毛功夫也已經夠了,要將劇毒過到自己身上是件輕而易舉的事,而由鳳家神針衍伸而來的調心大法更是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支撐到最後。
宅院之外,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
幾乎在同一時刻,他也感受到了強烈的殺氣。
雲秋塵輕輕一笑。
“嘭”的一聲,大門被狠狠地撞了開來。
雲秋塵毫無意外地看到了兀真,還有他身後跟著數百金兵。
這座宅院是他們的據點,最終,還是被出賣了啊!
後悔麽?他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卻換來了這樣的下場?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一件事。
畢竟他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事,無論結局如何,他盡力了,他也算完成了與徐子皓的約定,問心無愧。
隻是,他對不住自己的父親。
他還沒來得給父親一個合理的解釋啊!
“雲秋塵?”兀真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梅花樹下的雲秋塵,“為什麽是你?徐子皓在哪?”直至今天他才知道,最近在太原阻擊他們的,竟是理應在斷嶼山上死去的徐子皓。
他也有點明白了為什麽他們會在太原受阻,想來徐子皓複製了布兵圖吧?
兀真此時恨不得將徐子皓千刀萬剮。
雲秋塵看著臉色鐵青的兀真,一牽唇角,“你想見他?”
兀真環顧了清冷的宅院一眼,然後又深深看向雲秋塵,“看來他們應該都撤離了吧?難道你想一個人攔住我這數百精兵麽?”
雲秋塵沒有回答,竟隻是神色平靜地在梅花樹下坐了下來。
“我知道,你劇毒未解。雖然你內力深厚,強行壓製,但你撐不了多久。”
兀真冷笑,“你想用解藥換取你們的退路?”
雲秋塵搖頭,然後極輕極輕地說了一句,“根本就沒有解藥,所以,我也沒想過能拿來當退路。”
兀真臉色一變,忽然,他緊緊盯著雲秋塵蒼白的臉。
“你也中了毒。”
“是啊,中了跟你一樣的毒。”雲秋塵臉上還是掛著笑,然後漫不經心地從懷裏掏出了兩塊小石子。
兀真驚疑不定,“雲秋塵,你究竟想耍什麽花招?”
雲秋塵將兩枚小石子互相磨擦著,碰撞而出的火花映入了他的眼簾之內,就好像有星子在閃動。
那似乎是……火石。
兀真心底的不祥越來越濃烈,這個雲秋塵究竟在幹什麽?
強壓下心中的不斷湧上的懼意,兀真冷笑地向前踏出了一步,“那好,我就先抓住你,有你在手,還怕徐子皓他們不出現麽?”
“你就這麽急著去見他麽?”雲秋塵一邊問著,一邊彎腰撿起地上的一根枯枝,然後猛地一打火石將枯樹點燃。
雲秋塵抬頭,微笑,“兀真,我這就帶你去見他!”
分明眼前那男人一直帶著笑,但兀真卻莫明地渾身一寒,下意識就後退。
雲秋塵將手中燃起的枯枝遠遠地一擲。
“帶你們這麽多人去見他,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
“轟!”
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響起。
那是火藥!
兀真臉色慘白。
雲秋塵想跟他們同歸於盡。
還來不及退走,四周埋下了火藥已起了連鎖反應。
轟轟轟!
那強大的力量,衝擊著一切,瞬間便毀滅了眼前的一切。
火焰燃燒而起,映紅了半邊的天際,仿佛就連天邊那一輪冷月都成了血色……
此時此刻,容江就站在太原城外十裏外的梅林。
看著北邊黑幕上那一片駭人的紅光,突然打了個寒顫。
“發生什麽事了?”
疑惑間,他聽到了身後響起了馬蹄聲,臉上不禁一喜,轉過身,便見一輛馬車正朝這裏疾馳而來。
“少爺、少夫人——”
容江歡天喜地地迎上去,見在外麵駕車的竟是琴玉。
“琴玉姑娘,你也來啦,大家都沒事,真是太好了。”當容江掀開了車簾子,笑容卻凝結在了唇角。
“為什麽——”連他自己都覺得聲音在發抖,“為什麽隻有少夫人一個人?少爺呢?”
車廂裏的軟塌上,蘇雨蓉緊閉著雙目正在沉睡,但她的身邊,並沒有雲秋塵。
“少爺在哪裏?”容江慌了,“琴、琴玉姑娘——少爺呢?他去哪了?不是說在這裏會合麽?”
琴玉沉默地看向被火光映紅的北方,苦澀一笑。
“容江,你家少爺要你安全地把少夫人帶回家!”
容江身子一軟,直接跪倒在了雪地上。
“不是說好了麽?不見不散。不是說好麽?少爺——少爺——”
容江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說過不見不散的!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要騙我?”
琴玉緊閉起了雙目。
原本躺在車廂裏、緊閉著雙目的蘇雨蓉,眼角忽然淌出了冰冷的淚水。雙手無意識地抓緊了軟塌上所鋪的墊子,幾乎要揪出一個洞來。
相公,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
絕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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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燒的火光,終於漸漸熄滅。黑夜,再度歸為了死寂。濃煙陣陣,寒風吹拂而過,帶來了絲絲刺鼻的火藥味與燒焦味。
“還真是慘烈啊!”黑暗裏響起了一道蒼老的歎息聲,“火藥的威力就是厲害!沒幾下,什麽東西都不剩下了。”
原本藏進雲層的冷月,複又爬了出來,照亮了天地,也照出了黑暗中所站的那個人。他看起來六十上下,童顏鶴發,卻已上了年紀,但一雙眼眸卻是炯炯有神。
風中又傳來了焦味,老者連忙捂住鼻子,悶聲道:“這地方不能呆了。”
低下頭,老者看了眼麵前躺著的人,忽然指著鼻子破口大罵。
“我怎麽會教出你這樣的一個笨徒弟?我鳳家傳人的命,幾百名金兵就能抵得了麽?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不劃算啊!”
罵了半晌,見躺在地上的人沒動靜,老者終於挫敗地歎了口氣,然後抓了抓一頭亂發。
“真是會給我找麻煩!”
撈起地上的人,老者一個縱身,便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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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6年正月,金宋這一場戰爭,終於以宋朝皇室投降議和而暫時告一段落。
轉眼間,寒冬過去了。三月的蘇州到處都洋溢著春天溫暖的氣息。隻是這種溫暖卻進不了蘇雨蓉的心。
寬敞的裝裱間裏,蘇雨蓉正拿著畫筆,俯身認真地修複著案台上所鋪的那幅古畫。
細心地將所有褪色和有色差的地方補好,再揭除畫麵上殘留的血跡,然後拿來絲絹托補破洞。
一步步地細心修補好畫心……當蘇雨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著案台上古畫上,那栩栩如生的五頭牛時,眼底流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畫心再難修補,總有一天可以修好。而當人的心受了傷,又有哪一天能痊愈?
即使隨著時間的流逝,心底那道傷痕越來越淡,但它依舊存在。
那是永遠也無法抹殺的。
忽然,一陣微風吹拂而過,驚醒了她走神的思緒。連忙收斂心神,她找出了一對象牙雕製的撞邊手卷,又拿來了藏經箋紙和舊棉,將畫重新做了裝裱……這是徐大哥最後留下的東西!無論如何,她也要把它恢複原貌。
時間在一分分地消逝,當天色漸漸暗沉下來的時候,蘇雨蓉終於完成了手中的工作。
還是這種手卷品式適合這幅古畫!
蘇雨蓉看著手中重新恢複光彩、煥然一新的《五牛圖》,臉上微微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不知道琴玉什麽時候會過來?”
低聲輕語了一句,她放下手中的《五牛圖》,正想走出裝裱間,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放置在案桌旁的細羅。
——“娘子,我決定了,今天開始,跟你一起學習裱畫,這樣也可以幫你的忙。”
——“我隻是想感受一下和娘子一起做喜愛做的事是什麽感覺?我今晚其實很開心。”
……
往事曆曆在目,卻已是物是人非。每當她從夢中張開眼睛時候,總覺得身邊還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陪著她,那雙黑沉的眼眸,比天際的星子還要燦爛。然而,當她伸手觸碰床沿時,卻隻觸碰到一片寂寞的冰冷。
她不會原諒他的!
絕不!
當她落寞地縮回手時,她總是在心底重複這句話。
似乎隻有不斷地這樣對自己說著,她才能很好地活下去。
隻是……一個人這樣寂寞地活下去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心底在隱隱地抽痛,她深吸了口氣,走到裝裱間的窗前,看著窗外那株早已凋落的紅梅,心底一陣空****的。
這種空**,真的比寂寞還要可怕,因為它讓人的心永遠也找不著邊際。
輕閉上雙目,蘇雨蓉緊緊握住了手心。
人都走了,卻獨留下這株紅梅麽?
冬天的時候,當紅梅盛放的時候,她還可以出神地看著,但現在春季已經來臨,她要看紅梅,還需再等漫長的一年。
真的很漫長!
心中突然生了怒意,她打開了裝裱間的房門,走了出去,拎起了院子角落的一把斧頭,死命地掄起來,就要砍下去。
“少夫人——”
一聲驚呼阻止了她的動作。
“嘭”的一聲,斧頭頓時失去了方向,落在了地上。
她一手撐著斧頭的木柄,一邊劇烈的喘息著,好像剛才這一掄費力了她一生的力氣,現在什麽力氣也使不出來。
眼角,甚至有些濕潤了。
“少夫人,你在幹什麽?”
容江急衝衝地衝過來,搶走了蘇雨蓉手中的斧頭。
“少夫人,為什麽要——”
隻說到一半,容江便將後麵的話全咽了回去。
少夫人流淚了。
她隻是呆呆在站在那裏,淚水不住地流敞。
容江輕歎了口氣,張了張口,但什麽話也說不出口。該說些什麽呢?其實,什麽話都是多餘的。
每次看到這株梅樹,少夫人肯定很傷心了吧?
為了不讓自己再傷心下去,所以她才要砍了它麽?
隻是樹砍了,人的心傷也不會痊愈的!
蘇雨蓉慢慢地伸出手,拭去了臉頰的淚痕,然後緩緩地說了一句:“容江,你家少爺是騙子。”然後轉身走進了裝裱間,又將自己關了進去。
容江苦笑。
是啊,少爺真是騙子!
說好了,不見不散,不是麽?
容江隻覺心頭堵得慌。
“容江。”
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容江連忙擦去眼角的淚痕,“琴玉姑娘,你來啦!”
“發生什麽事了?”琴玉看了眼緊閉著房門的裝裱間。
“琴玉姑娘,你有空就多陪陪少夫人吧,她最近一直不停地修補畫心,裱畫,都不給自己任何休息的時間,我怕有一天,她會硬生生把自己拖垮!”
容江看了眼手中的斧頭,“她剛才差點把少爺種的梅樹給砍了。”
“嗯。”琴玉點頭,伸手輕拍了拍容江的肩,“放心吧,我不是答應了你家少爺麽?我會好好照顧你家少夫人的。”
容江難過地輕歎了口氣,放下斧頭,便轉身離開。
琴玉轉過頭,看了眼那株凋零的梅樹,神色落寞。
“雲秋塵啊雲秋塵,其實你跟徐大哥一樣自私。知道麽?活著的人,遠比死去的人痛苦——”
走到裝裱間前,琴玉輕敲了敲門。
“雨蓉,是我。”
蘇雨蓉打開了房門,臉色雖蒼白而疲倦,但唇角卻掛著淡淡的微笑。
“琴玉,你來的正好,《五牛圖》我裱好了。你看看——”將琴玉迎進屋,蘇雨蓉拿出了重新裝裱好的《五牛圖》。
“滿意麽?”
琴玉接過圖,眼中露出讚歎之色,“很漂亮。也隻有你才能修複好這樣殘缺的畫心了。”
蘇雨蓉淡淡一笑,“快將畫收好了,這次若是壞了,我可不修了。”
琴玉一怔,“這畫要送我?”
“嗯。”蘇雨蓉點頭,“這是徐大哥留下的唯一東西,我想,留在你那裏比較好。”
琴玉緊緊抱著那幅畫,心中五味雜陳,強自揚起笑容,打趣道:“雨蓉,你這裏會知道把《五牛圖》送我,讓我賭物思人,自己卻想把那株梅樹給砍了麽?”
蘇雨蓉走到窗前,靠著窗沿,看著天光下那株梅樹。
“其實真要砍的話,我砍不下去。我隻是——”蘇雨蓉頓了頓,苦笑,“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我明白。因為我跟你一樣。”琴玉也跟著走到窗前,抓起蘇雨蓉冰冷的手,眼底淚光閃動,“雨蓉,那我們一起恨那兩個男人吧?直恨到下黃泉見他們的那一天——”
蘇雨蓉深深看著琴玉。
“琴玉——”原本以為,琴玉比自己堅強,卻原來,誰都不比誰堅強,隻是將自己的心隱藏得太好。
蘇雨蓉看著那株梅樹,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氣。“琴玉,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狠心砍了梅樹,就說明,我真的可以放下他了。”
忽然,琴玉感覺梅樹後麵的牆頭似有什麽人影閃了一下,不禁抬頭輕喝。
“什麽人?”
沒有人應聲,但沒有任何人影。
“怎麽了?”蘇雨蓉疑惑地問。
“應該是我看錯了。”琴玉笑了笑,“可能是風吹過樹枝,讓我眼花了。”
而此時,就在牆頭的另一麵,在琴玉和蘇雨蓉沒有看到的地方,一名穿著素雅長衫的年輕男子,正伸手扶著牆頭,微蹙起一雙英挺漂亮的劍眉。
“這回慘了,娘子怕是恨死了我。”
嘴裏輕聲低語著,男子的眉峰越擰越緊。
“不行,無論怎樣,我也一定要回去。我不能等到娘子真的砍了梅樹——更不能讓她忘了我——”
那……他想用什麽樣的方法回去?
才能讓娘子原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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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總是細雨連綿。
現在隻是初春,每當這樣的雨天,總會隱隱藏著殘冬的寒意。
將油傘打偏了些,盡量地遮住懷中所抱的東西,他也顧不得身後已經被雨水淋濕了一大片,在雨中急奔。
濕透的衣衫粘在背後,讓他感到極不舒適。
一股寒意忽然湧上了心頭,他不禁掩唇壓抑地低咳了兩聲,眉峰也跟著微蹙。
應該沒關係吧?
隻是淋了點雨而已。
深吸了口氣,他極力地壓下那陣陣熟悉的暈眩感,然後一口氣跑到了雲府門前。
“叩叩叩!”
抱緊了懷中的東西,他收起了油傘,然後伸手一陣狂敲。
“誰啊?”
裏麵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他動了動唇,但最終沒有應聲,隻是更加猛地敲著門。
“什麽人啊?一大清早這樣擾人清夢——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啊?”
“吱呀”一聲,沉重的大門被打了開來,露出了容江一張還滿是睡意的臉龐。
“你——”
容江正欲大罵,忽然僵住了身形,眼睛瞪得老大。
“你——”
又說了一個“你”字,容江後麵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但指著門外人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門外站著的青年,很燦爛地朝容江一笑。
那熟悉的笑容,讓容江一時間無法思考。
“容江,趕快讓我進去。”也不等容江回神,青年很自然地走了進去。
“少夫人呢?她是不是又在裝裱間啊?”
容江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回答,“嗯,是啊,少夫人還在裝裱間呢。”
“她早飯吃了麽?”
“沒。沒有。”
“怎麽還是沒有改呢,總是答應我會改,可是,老不改啊!”青年說著,已經抱著東西拐過了後院,消失了身影。
容江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回過了神。
“少爺?”
他在做夢麽?
容江使勁掐了下自己的臉頰。
好痛!
那是一種真實的疼痛!
他不是在做夢!
容江拔腿就朝後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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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走道,熟悉的後院,熟悉的裝裱間……
抱著懷裏的東西,青年一路直衝向目的地,眼見麵前房門緊閉,他門也不敲,直接推開門闖了進去。
屋裏的人正在很認真地修複一幅畫心,知道有人進來了,以為了容江,也沒抬頭。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不想吃了。不是說過了麽?我在做事的時候,進來要敲門。”
“哦。”青年低低應了一聲,然後乖乖地抱著東西退出房間,關上房門,然後又煞有介事地輕敲了敲。
“娘子,我可以進來了麽?”
“嗯。”蘇雨蓉應了一聲,渾身卻是一顫,幾乎連手中的畫筆都要握不住。
剛才……那是幻覺麽?
房門,再度被輕輕推了開來。
一道修長卻略顯消瘦的身影走了進來,清俊的臉上掛著熟悉的、略顯孩子氣般的笑容。
“娘子,你看看我買了什麽?”青年拿起布包,作勢就要打開。
衝擊過於巨大,蘇雨蓉無法回應,隻是僵硬著身子呆呆地看著。
布包打了開來,裏麵放著一堆嶄新的裱畫工具。
從排筆、宗刷、啟子、砑石、錐針……那一個大包裏,幾乎是應有盡有。
“如果要學習裱畫,這些工具應該齊了吧?”青年對著裝裱間環顧了一周,“對了,我還買一個新的案桌,但暫時帶不回來,明天就讓容江去取——”
蘇雨蓉依舊怔在那裏,握著畫筆的手在顫抖。
“娘子,你怎麽啦?你不是說過麽,要教我裱畫!”
他燦爛地微笑,然後伸手握住了蘇雨蓉那隻握著畫筆的手。
“娘子,你的手怎麽這麽涼?”漂亮的劍眉微攏了起來,“你怎麽還是這麽不會照顧自己?”看了眼案桌旁那分絲未動的早餐,他輕輕歎了口氣。
“你一裱起畫來,老是忘記吃飯,這個壞習慣,如果我不在你身邊,你肯定永遠也改不了!”
蘇雨蓉搖著頭,臉色蒼白如雪,眼角卻有溫熱的淚水緩緩淌下。
青年再也裝不下去了,輕輕一歎,將她的身軀擁進了懷裏。
“娘子,對不起,我回來了。”
那一句“我回來了”,卻令蘇雨蓉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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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在黑暗裏沉浮了多久,蘇雨蓉覺得自己做了一個令人開心卻又心痛的夢。她夢見雲秋塵回來了,像往常一樣,門也不敲直接闖進了裝裱間,然後不滿地責怪她又不好好吃飯……
如果這個夢能一直延續下去,她寧願永遠也不要再醒來。
隻是,耳畔似乎有嘈雜的聲音一直揮之不去。
“師父,娘子,怎麽還沒醒?”
“還不是被你嚇的?”
“我隻是……不想她傷心生氣……並不是存心嚇她……”
“她已經被你傷透心了,所以不想醒過來。”
“師父——”
忽然,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響起。
“我真是怕了你了,你能不能給我安份一點,明知自己身子還沒完全好,竟又淋了一身雨,你是不是想再跟閻羅王喝杯茶,見個麵?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我不想再費勁拉一次!”
“不是,我——”咳嗽聲更劇烈了。
“你!馬上給我躺回**去。”
“可娘子在睡覺——”
“她反正是你娘子,你們不是平常都睡一張床麽?現在來害什麽羞?”
“我——”咳嗽聲漸漸低弱了下去,隱隱帶著歎息,“我隻是怕她不原諒我——”
“俗話說,夫妻倆床頭吵架,床尾合,等你和你家娘子睡一覺醒來,就萬事大吉了!”
……
感覺有另一個人被塞到了自己身邊,沉睡中的她,微微蹙起了眉峰。
為什麽不讓她安心地把夢做下去?
“嘭!”
一聲重重的關門聲,徹底驚醒了她。
她緩緩睜開了眼簾,迎上的,卻是一雙熟悉萬分的黑眸。
眸光依舊如同星子般,但眼神裏卻略略帶著歉意。
一時間,她怔忡了。
原來,她的夢還沒有醒麽?
“娘子——”
耳畔響起了低低的輕歎,迷糊中,她感覺被一雙手緊緊地擁進了懷裏。
“娘子,這一次,我絕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
……
--
春暖花開。當春天真正到來的時候,雲府裏所種的桃花全部迎風盛放,帶來了陣陣撲鼻的香氣。
蘇雨蓉獨自坐在桃花樹下,仰望著那滿樹的粉紅,唇角揚起了一絲溫柔的笑意。
這樣的季節,真是令人溫暖啊!
深深吸了口氣,那清新的風頓時驅走了滿身的疲倦。
休息夠了,手上還有兩幅畫心沒有修完,應該要開始工作了。
站起身,她朝裝裱間走去,手才剛剛碰到門沿,身後響起了一道熟悉的聲音。
“娘子,要開始了麽?我來幫你!”
她沒有回身,隻是唇角又是一抿,然後推門走進了裝裱間。
“娘子——”
感覺身後的人跟了進來,她還是沒有回頭,徑自拿起裱畫的工具,開始手頭的工作。
“啊,娘子,需要漿糊麽?要不要我給你洗粉?”
沒有回答。
“是不是需要絲絹?我幫你拿吧!”
還是沒有回答。
“娘子,你究竟要怎樣才能原諒我?”
身後那道聲音裏充滿了沮喪。
忽然,窗前走過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抬起頭,朝窗外喊了一聲。
“容江。”
“少夫人,什麽事?”容江停下了腳步,一臉笑容地看著屋裏的兩個人。
“院子裏那把斧頭還在麽?”蘇雨蓉淡淡地問。
“在。”
“幫我一個忙。”
“少夫人有什麽吩咐?”容江的眼睛已經笑得眯成了一條線。
“砍了那株梅樹。”
“啊——”她身後的人終於忍不住開口阻止,“娘子,你不能那麽做!不能砍不能砍!”
她終於回過頭,看了眼身後那張惶急清俊的臉龐,淡淡地問,“為什麽不能砍?”
“因為——”身後之人才剛剛開口,就被打斷了。
“我看見那株梅樹,就想起一個這一生都不想原諒的人。”
“真的不能原諒我麽?”
深深凝視著蘇雨蓉,雲秋塵滿臉的沮喪最終為歎息所替代,伸出雙臂,也不顧她掙紮,他將她緊緊的攬進了懷裏。
“娘子,我不是答應過你,我們要一起回來看梅花的麽?”
埋首在那具熟悉而溫暖的懷抱裏,蘇雨蓉終於忍不住低泣。“雲秋塵,若是你以後再敢丟下我一人,就算是下了黃泉,我也不會再原諒你!”
“好。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會離開!”
……
窗外的容江,笑了笑,悄悄地離開了。
天光從窗外折射而入,在地上帶出了一雙相擁的身影,一雙鳥兒不知從哪裏飛了過來,停留在那株梅花樹上,嘰嘰喳喳地叫了一陣,然後歪著腦袋看了屋裏相擁的年輕夫妻一眼,便拍了拍雙翅,一起飛向了高空。
就在梅樹後麵的牆頭,一名老者正半臥那裏,手裏拿著一壺好酒,嘴裏喃喃自語:“看來還是什麽時候找個時間教教這個笨徒弟鳳家神針好了,不然,這麽好的醫術可要失傳了——”轉過頭,看了眼裝裱房裏,那些七七八八的工具,老者皺起了眉峰。
“裱畫可真是一件麻煩的事,真不明白,這有什麽好玩的。”
丟下話,老者躍下牆頭,幾個起落便消失了蹤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