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多桃木。

行了半日,終於看到花開滿穀的熱鬧光景,雲頭下是桃木成片而生,南荒的上君愛桃木尤甚,便在自家山裏遍種桃花,由是,每逢山間三四月份,春光便在此纏綿數十裏,在花季過去以前,不眠不休。

雲頭上的少女白衣白袍映著妝容淺淡,目光冷落處又彎出一些溫和的流光,細看過去,錦繡眉目裏略帶了一絲陰霾,卻不經意間為那副冷寂模樣添上了一些不同的氣韻。

隻見她伸出纖手往眉心揉了揉,努力讓表情看上去恬淡一些,便控製著祥雲穩妥地落到山穀入口處。

老實說,蘇顏此番來南荒尋白逸,多多少少抱著些慷慨就義的心思。

不久前,她從紫微宮的宮娥那裏,探聽到了不少與帝君曆劫有關的消息,可是那些消息裏卻沒有多少能夠派上用場。

小仙娥隻道自家君上此番曆劫有些蹊蹺,明明是尋常的天雷之劫,本可以躲過,卻意外地沒有去躲,反而坦坦然然地受了,照理說就算真的受了此劫,作為天上掌管雷霆的尊神,也不該因為雷劫而倒下,還放任自己昏迷如此之久,可這件事卻又偏偏發生了。這般想來,這整件事情竟然沒有一處合理的地方。

心思轉了一圈,唯一有可能的解釋,便隻剩下一個,那便是這次的劫難有些蹊蹺,至於如何蹊蹺法,她一個方來紫微宮領職沒有多久的小仙,自然沒有頭緒,可是她沒有頭緒,不代表旁人也沒有頭緒。

蘇顏從她口中得知,當時帝君曆劫之時,南荒的那位白逸神君也在。

剛剛咯噔一聲,就看到小仙娥說完之後一拍腦門,有些懊惱又有些興奮地衝自己道:“奴婢怎生忘了,白逸神君一向有主意,不如將他請來,看一看能不能有什麽辦法!”說著便要差人送信到南荒,隻是還未轉身,就被蘇顏拉住了衣袖。

蘇顏撞上她疑惑的目光,想了一想,這般道:“你留在這裏照顧帝君,白逸那裏,我去。”

雖然對那隻叫做白逸的狐狸有一些忌憚,可是細琢磨一下,那份忌憚卻是沒有道理生的。一來白逸在九重天上名聲很好,做起事來極為靠譜,是許多人在遇到麻煩事最先想到的對象;二來他未曾害過她,更沒有與她有過什麽私怨,她的忌憚其實毫無來由。

再加上,白逸一向與帝君交好,這一點她是知道的,而狐族的腦子都很好使,她更是清楚。本來未曾想過要借他的力量,如今知道此事同他有牽連,便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任不管。

照仙娥所言付書一封等他回複固然也好,可是她親自去上一趟,總比等一個沒譜的消息要有效率許多。

蘇顏心下存了這個思量,便匆匆召了朵雲,朝南荒去了。

走在桃林之中,思緒略有些混亂,她同白逸不大熟,如今卻冒昧地過來了,難免有一些打鼓。不過想到自己跟在帝君身邊時,與他也打過幾次照麵,有這層關係在,她便沒有什麽好擔心,定下心來以後,思緒又飄到對白逸的印象上。

天上人都讚白逸神君是個雅人,這個雅不光體現在儀表修容上,也涵蓋了生活上的方方麵麵,蘇顏平素與他交情淺,倒是有些看不大慣他的做派,對旁人盛讚其雅,無論如何也不能體會一二。

她隻道白逸神君是個閑人,閑人難免矯情做作些。她又想,這年頭隨便什麽人故作一下姿態都有人追捧,同時也證明了天上仙人的整體素質也算不得高,在某種程度上還膚淺的緊。

正這麽想著,前頭一個小童已經迎了上來,小童身穿白色道袍,紮著雙髻,七八歲模樣,一雙精細的狐狸眼很有些白逸的風韻,年紀偏小的緣故,一時難以判斷是男孩還是女孩。

“來者可是百花仙子蘇顏?”不等蘇顏開口,就聽到仙童這般問她。小童年紀雖不大,可是儀容高雅,態度不卑不亢,自有一種清華氣韻。方才還在看扁白逸的蘇顏,此時卻不得不承認,白逸那個人雖然不濟,可是**出來的人竟有這樣的氣派,著實不易。

愣了愣,答他的話道:“正是。”忍不住好奇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小童從容應道:“我家君上知道你要來,已等候多時了。”說著做出引路姿態,道,“你隨我來吧。”

聽了引路仙童的話,蘇顏心道,莫非白逸身懷未卜先知之術嗎,否則怎會知道她會來尋他?

“你再不跟上,我便走了。”小童走了兩步發覺她不動,便停下來這般催促。

蘇顏回過味來,忙追了過去,腳下桃花瓣落了一層,踩上去鬆鬆軟軟,前幾日好似落過雨,空氣裏還停留著一些濕氣。

“呐,白逸是如何知道我要來的?”蘇顏三步並作兩步,與領路的仙童並排,年齡上的優越感使她語調輕鬆,連白逸的敬稱都懶得加了。

仙童瞟她一眼,應道:“稍後見到君上,你自己問便是。”

蘇顏被他的話噎了一下,卻也不沮喪,喃喃道:“我這不是問你呢嗎。”

這下子小童幹脆不作回答。

遇到對方沉默,蘇顏也不怎麽在乎,大度道:“你不知道也無妨。”又轉了個話題接著問:“白逸今日心情如何?”他心情好她也好辦事。

小童默了片刻,答:“你見著君上自然就知道了。”

蘇顏哦了一聲,心想你說了跟沒說不一樣嗎,正預備再問些什麽,就聽到小童道:“你莫再問我問題,我是過來帶路的,你吵得我沒有辦法專心辨識方向。”

蘇顏剛想笑上一句:“辨路就不能分心了嗎?”,就因為看清小童手指的動作,而乖乖閉上了嘴,閉嘴的同時在心裏忍不住對自己方才的多言而後悔到極點。

她不是沒有見識的人,今日來尋白逸,卻忘了幾乎所有仙府都會在不同程度上設有結界,以免旁人輕易闖入。

那些個仙府,或是設上一重兩重的仙障,或是施以障眼的仙法,再或是養幾隻守護的神獸,至於如何安排,則全隨各個仙府主人的喜好。

傳聞中白逸神君長於機關陣法,到了他的地盤,自然免不了體驗一把機關巧術的奧秘。

如果蘇顏猜的不錯,那麽這整個桃林,便是一個布滿機關的迷陣,小童領路時要做的,便是要依靠記憶辨別出機關的所在——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因為在無知無覺間桃林的布局已發生改變——然後靠仙力將機關化去。她方才看到小童隻是勾了勾右手的食指,便在不動聲色間化去了擋在她們前麵的一個古怪術陣。她知道,那已不是修行幾千年便能輕易達到的道行,若是今日沒有人領路……

想到這裏,她便不敢再想下去,隻暗自心驚,若是有什麽差錯,別說救帝君了,就連她自己都得搭進去。

微風掠過,桃花乘風而落,白袍小童在花下停下腳步,道了句:“我們到了,君上就在前方等你,你可自去。”

蘇顏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前方桃花木下,玄袍的男子正席地而坐,花瓣簌簌落盡,便看清了他玉冠束發,眉目山水畫一般淡雅,落筆濃重之處怕也隻有那雙眼睛,勾魂攝魄般彎出了風流的韻致。

看著這樣的白逸,蘇顏的心忽的跳漏了半拍。

好在空氣裏繚繞的煙味拉回了她的心神,使得她的這一失態沒有被當事人看到,慌忙掩袖低咳一聲,假裝被煙味嗆到。

不過……又是哪裏來的煙呢?

帶著這個疑惑,又瞅了一眼樹下的玄袍男子,方才隻顧著看他,卻沒有注意到他正在擺弄的物件,如今這麽一看,便終於明白那香煙自何而來。

隻見那個被天上仙人以“雅”這個字稱讚了數十萬年的白逸神君,此刻正在樹下支了個燒烤的攤子——呃,此神約莫正在烤肉。

蘇顏揉了好幾下眼睛,才終於確認自己沒有認錯人,往旁邊看了看,發現那個領路的小童早不知哪裏去了,白逸也在這時注意到了她,朝她挑了挑眉,開口道:“愣著做什麽,還不過來。”又這麽囑咐了一句,“順道撿些柴過來,火候不大夠。”

直到在燒烤攤前安頓好身子,蘇顏都處於一種半迷糊的狀態,回過神來時,白逸的一隻手已經遞來了烤好的兔肉給她,香味撲鼻,她卻沒有立刻去接。

“怎麽,不信任本君的手藝?”白逸坐在一旁,含笑問她,看到她愣愣的,又恍然道,“哦,你約莫是在怕本君下毒害你。”

蘇顏哭笑不得地接過他遞過來的烤兔肉,道:“你害我做什麽?”他們無冤無仇,除非他真的閑著無聊,想找個人消遣消遣,可是就算是消遣,也找不到她的頭上,她不過是在疑惑,今日的他分明一副等她過來的模樣,如今又絕口不提,這又是為何。

白逸仍舊帶著溫和笑意,道:“是啊,我害你做什麽呢。”一雙狐狸眼映著蘇顏的眸光如水,望著她幽幽道,“前些日子聽說你從玉清境回來了,本君就猜到你大概會來一趟這裏。”目光從她臉上收回又道,“沒想到果然被本君等來了。”說著,便拿木棒去撥弄麵前的炭火,一派閑適。

蘇顏努力用平穩的語調問出口:“你既然知道我要來,定然也知道我為何而來。你……可有主意?”

白逸唇角含笑,撥弄炭火的動作優雅之至,聲音亦是低柔動聽:“怕是要讓你失望了,我並沒有主意。”蘇顏心下咯噔一聲,拿著兔肉的手也晃了晃,卻又聽白逸在耳畔道,“不過,我倒是可以為你想個主意。”目光轉回蘇顏臉上,笑意更深了,“你若是不急,倒是可以在我這裏留幾日,等我慢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