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塵的這句話成功地嚇到了蘇顏不說,連他自己都因這句話而暗自驚了驚。

他如今是天狼上君,如果他願意,大可以左擁右抱、美妾如雲,又何必以調戲的口吻對一個臭丫頭說這番話?

可是已有些年頭,他一個人清清寂寂地住在景陽宮,更多時候在藥殿休養,其實身子倒沒有傳聞中那麽差,不過是借休養之機避開紛繁世事,也能以此為借口免去九重天的大殿議事。

——有些不願意見到的人,也有些不敢聽到的消息。

說到底,他不過是想逃避吧。

盡管如此,族中事務卻也並沒有荒廢,他刻意做出一副重病模樣,不過是想圖個清靜——這麽說來,他以往並不是樂意清靜的人。

這樣的他已有許多年沒有正眼瞧過哪個姑娘了,今日怎麽突然對這樣一個醜丫頭……

難道隻是為了她前來此地尋自己嗎?如果是出於這層緣由的話,倒是能輕鬆一些,卻又偏生有個念頭,像是不小心撞在身上纖細的蛛網,揮之不去,惹得他心情煩躁。

而惹他煩躁的根源,他想了想,大概便是味道吧。

那個稱自己為小白的姑娘身上,隱約有股清新的味道,他將頭埋在她頸間,對於那個味道,有些懷念,也有一些留戀。

他懷念的是什麽,留戀的是什麽,他不知道。

“上君若是累了,可以……可以去榻上躺一躺……”蘇顏終於小心翼翼地提議,卻換來對方一聲不滿的輕哼,而那個頗有壓迫感的身子,則朝她靠得更緊,男子溫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肌膚上,讓她更坐立難安。

司塵早意識到她的僵硬,其實剛一靠上去,就感受到她身子很明顯地抖了抖,似乎動也不是,不動又不自在,暗自猜測著她的神情,不由得微微挑起嘴角。

這種想要捉弄一個人的心情,是多久沒有了呢?

“小白,你真的叫小白嗎?”他忽然這麽問,隔了片刻又道,“我怎麽總覺得你方才在說謊呢。”

“呃……”蘇顏沒有料到他會這麽問,略一沉吟,先恭維了一聲道,“上君果真明察秋毫啊,哈哈,哈哈……”又一本正經道,“其實,奴婢的本名並不是小白。”

“哦?那是什麽?”司塵的嗓音帶著些懶意,好似此刻的他放下了全部戒備,他閉著眼,將全部的重量都交托在她身上。

“回上君的話,奴婢……沒有名字。”蘇顏把眼睛一閉,暗下了決心:既然掰,便掰到底吧。

“不瞞您說,奴婢其實是個孤兒,幸而被我家君上撿到,才留了條性命。”想了想接著道,“至於小白這個名字,就更簡單了,既然我家君上樂意這麽叫奴婢,那麽奴婢便是小白。”

又怕司塵真像方才說的那樣向白逸要了自己——雖然心知白逸不會那麽沒義氣,卻仍舊有些害怕日後會被那隻狐狸借此事揶揄,琢磨了一會兒道:“白逸神君對奴婢有救命和養育之恩,奴婢已經發誓此生常伴神君身側,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若君不棄,我定不離。”

這樣向他訴了一番衷腸,自覺十二萬分的穩妥,卻感覺到靠著自己的青年微微一動,以為他要離開,卻發現他不過是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原來是這樣……”隻聽他懶懶應了一句,然後忽然變了口氣,“小白,你這麽一說,我更不信了。”

蘇顏沉默。

“白逸是有個貼身侍婢打小跟著他,名字卻喚作小花。”微眯雙眼,接著道,“那個小花我見過,長得雖不傾城,卻也算得上標致。”又道,“還有,聽你口氣,對白逸倒有些情誼,可是白逸那樣的人,怎會留著個對他有想法的人在身邊?”

蘇顏神色一僵,口中幹笑兩聲,心想許久不見你這人還是這麽地善解人意通情達理啊。

抬手抹了抹額上汗,無奈道:“既然上君不信,奴婢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又無比謹慎謙恭地提點他,“奴婢的肩膀有些酸,怕支撐不了太久,上君不如移坐榻上……”

不待說完,就聽司塵語氣生硬地命令:“忍著。”

蘇顏眼角抽搐,心想此人難道不知自己有多重嗎?可憐我這個小身板兒啊……

忍了一會兒,終於作勢往旁邊倒,道:“忍不住了。”

原本想自己這麽一倒,以自己身子為支撐的司塵鐵定也要同自己一同倒,而她其實隻是作勢要倒,未必要真倒,等到他倒了,她趁機擺脫,事後道歉,也好過此刻煎熬。

誰料不待她將這出戲演完,一隻手已穩穩托住了腰,她以為對方會好心將她撈起來,不料那人卻隻是與她對視一眼,狡黠的光從他眸中一閃而過,她看到他輕輕勾起唇角,然後,鬆了手上力道。

於是她便照原計劃摔倒在地,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的身子也作勢壓了下來,她聽到自己的身子發出悶沉一聲響,就那樣仰麵而倒,綰發的木簪鬆了,青絲便散了一地,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撐在她腦袋兩側,幽沉如水的眸子緊盯著她,像是要將她刻在心底。

她被他看得尷尬,咬了咬唇,顫聲道:“上君不扶奴婢起來嗎?”

“你不打算告訴我你是誰嗎?”司塵撐著身子將她望著,這般開口,聲音發涼。

蘇顏愣愣地看著他,他的眼底仿若有三月的遊魚,在一片燦爛的桃花裏,遊得有些冷清。

“奴婢已經說過自己的來曆,不過上君為仙謹慎,不願相信奴婢,奴婢也不強求。”眼神清亮地望著他,靜靜道,“上君可以過後詢問白逸神君,雲洙女君也可以為奴婢作證的。”

殿外是漫天火勢,地板卻是微微涼涼,男子保持一個曖昧的姿勢壓在她身上,她定定望著那張比記憶裏的最後一麵成熟了許多的臉,突然有一些恍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心中卻一直在打鼓,若說不害怕那鐵定是在逞強,比起討厭這一感受,也許害怕更加符合她對他的印象吧。是呢,她一向有些怕他,而怕他的原因,大概還是出在內疚上……他怕是連想要殺她的心都有吧。

若是讓他知道,自己其實就是那個他最討厭的人,他會是什麽表情?

可是不知為何,司塵的眼睛裏卻翻江倒海著一些她不大懂的情緒,不似一貫的桀驁,更像是壓抑的隱忍。

蘇顏忍不住忐忑起來。

不過忐忑歸忐忑,心裏還是隱隱抱著僥幸,心想白逸的易容術應該不會那麽容易被識破吧,不然司塵早該指出來了,也不必這麽逼問自己。

穩下心緒,望著他道:“上君若不想拉奴婢起來,便行個方便讓一讓,奴婢自己也不是起不來。”

僵持了一會兒,司塵終於率先恢複坐姿,冷冷道:“起來吧。”

蘇顏鬆一口氣之後,慌張爬起來,理了理淩亂的衣衫,又隨手把頭發綁上,卻聽到司塵自言自語般來了句:“若真是你來找我,又為何不願意真麵目示我呢……”

蘇顏聽得不真切,疑惑地發出一聲:“嗯?”對方卻沉著臉站起身子,走回方才的榻上,將那個從火海中救出來的紫檀木盒拿到手上,有些失神地盯了一會兒。

“不知盒中是何寶物,上君這麽寶貝?”蘇顏老毛病又犯,對那盒中的物什起了好奇心,站起來拍拍裙子,抬腳走近他一些,探著頭去望他手中的盒子。

那盒子,總覺得有一些熟悉。

本以為照司塵性子一定不肯回答,卻破天荒地聽到他用極為溫柔的語調道:“這裏麵,是一個故人的遺物。”

“遺物?”蘇顏不由得更加好奇,“應該是很重要的人的遺物吧……”

司塵不看她,口中淡淡答:“自然是很重要的人的遺物。”

“贈你這盒中的物事的人……死了?”話一出口,蘇顏就覺得自己著實沒有腦子,既是遺物,哪有主人不死的道理。

司塵果然有些反常,竟然連她犯了這麽低級的錯誤都沒有嘲笑她,而是仿佛在想什麽似地接著回答道:“是啊,她死了。”眸中升騰起霧氣,語氣虛無渺遠起來,“她應該已經死了吧。”

這兩句話說的矛盾,前半句話說她確實死了,後半句話卻又不是很確定她到底是不是死了,蘇顏忍了一會兒沒有忍住,湊近一些問他:“你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嗎?”又道,“他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嗎?”看到司塵點頭又問,“若他還活著,你會不會去尋他?”

說起來,蘇顏喜歡聽故事的毛病,已被認識她的人列為她最大的一個毛病,此刻這個毛病便發作了,這個毛病一發作,管他是不是自己的仇人,隻要有故事可以聽,她就可以拋下一切聽下去。

於是她頗為期待地盯著司塵,卻被他接下來的冰冷語氣澆熄了一大半的熱情,隻見他轉過頭望著她,眼神淩厲:“我自然要尋她,我恨不得將她從頭到腳吃了,吃到最後我還要問她一句……”

蘇顏不由接口:“你……你要問他什麽?”

司塵眸色更沉:“問她疼不疼。”

蘇顏為這話一凜,隨即汗毛直豎——此人果然越來越變態了。

“原來這個盒子的主人是你的仇人,那……那盒子裏放的,是什麽?”蘇顏暗歎,好奇心這東西果真是這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它在某些時刻擁有可以戰勝一切的力量。

“你想看?”司塵仍舊以一種可怕的眼神盯著她,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頭卻不由自主地點了點。

誰料司塵頗為幹脆地將盒子扔了過來,好似被她看一下也不會有什麽損失一樣。

她險險將盒子接在手上,然後聽到司塵的聲音有些虛浮:“看了,莫要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