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草讓半香去尋的那個人,便是北極紫微帝君。

“我曾聽錦年師父說過,這世上最珍貴的一味藥,並不是世人說的鳳凰血,而是一株花——是一株並蒂而生的蓮花。”

千草似乎花了些力氣才將這些話說出來,半香覺得,那時她的神色雖然如常,眼睛裏的色彩卻有一些哀傷。

“那株蓮的花期有百日,故而喚作百日蓮。”又道,“那是創世的先神留下的最後一滴血,先神之血,可生萬物,亦可毀滅萬物……”半香的眼眸在這時亮了亮,然後聽到千草緩聲道,“或許也可以,封印萬物。”

她的這句話,成為當時的半香握在手心裏的最後一個希望。

當她抱著孩子尋去紫微宮時,她要找的人正支了釣竿在落雪湖畔釣魚,一襲紫袍,氣韻清華,神色慣常的慵懶,好似天地萬物皆不能落入他那雙紫灰色的眼眸。

其實她同這位坐鎮北天的帝君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交情,不過是見過幾次麵而已,而且她心知這位帝君脾性淡漠,未必能受理自己無禮的請求,卻仍舊在走投無路之際,選擇了撞一撞運氣。

也許那日帝君心情比較好,不光接見了她,還無比耐心地聽了她的來由。

“那確實是這世上最珍貴的一味藥。”帝君開口,隨後卻又這般問她,“可是,幾十萬年來卻從未有人覬覦這一味藥,你可知是為什麽?”

不待半香回答,帝君便已接著說下去:“百日蓮的命數同天地的命數相連,天地每有大劫,這株蓮就要承受一次因劫而受的毀損,直到它的‘形’被一個個的劫數衝散,否則,它將永遠存在於劫數之中。”

他望著平靜無波的湖水,語氣如那平靜無波的水一般輕描淡寫:“有人稱它作‘永劫之花’,可本君卻以為,這世上沒有任何一朵花能活在永劫之中。”頓了頓,這般道,“它是會消失的。”

半香聽到這裏心不由一顫。

紫袍青年在說話期間一直沒有將臉轉向她,她卻看得到他瞳色清冷,好似有雪緩緩落下消融。

她沒有說話,而帝君的聲音忽然如同帶著歎息,這般道:“承受那一滴血的容器會消失,那一滴血卻不會消失,你既然能通草木之靈,便沒有不明此事的道理。”餘光看了看她,接著問道,“盡管如此,你也要求本君以這樣的辦法救她嗎?”又無甚情緒道,“她長大了,也許會恨你。”

聽了這話,半香先是一怔,隨後緩緩咬了下唇,終於露出個無力的笑,對帝君道:“我今日既來找帝座,便早已有了覺悟,並沒有想過那麽遠以後的事……”接下來的話有些像自言自語,“她長大了會恨我也好,恨過了便原諒我也好,我眼下的希望,終究還是希望她能長成個會恨會愛的姑娘,會遇到很多人,在那很多很多人裏,會遇到那個願意珍惜她,將她視若珍寶的人……”

帝君的眼光始終沒有從湖麵離開,對於半香的自言自語也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這般問她:“本君可以答應助你,可是在天地浩劫到來之時,你的女兒也會是這場浩劫的承受者,你可忍心?”

其實若是真說起來,那件事對於紫微帝君而言,隻是件很快便可以忘掉的小事,跟日常的那些瑣事比起來沒有任何不同。

他不過是允了半香的請求,將百日蓮的精魂作為封印移入那個小姑娘的體內,保住了她的性命,卻也因此將她的命運同自己的連在了一起。

隻不過他這個人向來不怎麽記事,以至於許久之後,他甚至不大記得自己曾做過這樣一件事,當他再一次見到那個小姑娘,也並沒有立刻將她同當初那個繈褓中的小女孩聯係在一起,更沒有覺得那個姑娘同自己有什麽特別的牽係。

可是她卻偏偏惹上了他,成了那個對他而言有些特別的人。

就像那日半香說的那樣,她的女兒長成了個大姑娘,而且遇上了那個想要珍惜她,將她視若寶藏的人。

那個人,他沒有想到會是他自己。

托這件事的福,他遇上了個許久都不曾遇到過的難題,那就是,邪神玄冥重新降世,當年被晚春所阻止的百日蓮,如今終於到了花期,一度被阻止的轉輪,也終於到了重新啟動的時點。

如果他不解開蘇顏的封印,讓那滴血重新回歸百日蓮,蘇顏怕要因為承受不住劫難的反噬而魂飛魄散,而就算解開了封印,他也並不敢確信,受那滴血庇護兩百年的蘇顏,便能夠安然無恙。

可是他想,原就是他將她引向這樣的命運的,到了最後,自然也該由他將她從這樣的命運裏解救出來。

當年借由鎖仙塔的火刑重塑了她的仙身,她早無受兩股力道衝突而喪命的危險,可是作為封印留在她體內的百日蓮的精魂,卻在無知無覺間與她的仙元相融,就像血融於水,想要分離難上加難,回雪陣將她的一切展開在他麵前,他想要將她同一切劫難之間的關聯都斬斷,卻成了不可能的事。

舒玄認定了蘇顏是晚春,將她困在回雪陣的玄心棺裏,更為他救她出去增添了難度。

提起這件事,還不得不提一下晚春之事,當年她衝撞百日蓮,刹那間失掉了形神,可以看做是魂飛魄散,自那之後,這世上再無晚春這個人,實際上這樣以為卻並不妥當。

晚春本就是一抹意識,是自當年被海皇玄冥破壞了根莖的那株蓮裏逃逸出的一抹意識,不知在什麽機緣下修成了仙身,而在仙身毀滅之後,那抹意識便也散了。

可是百日蓮並蒂而生,兩朵花之間本就存在著某種特別的吸引力,因此,那抹意識一部分隨風散逸,一部分卻回歸到另外一朵蓮上。

後來,紫微帝君將百日蓮的精魂提煉而出,當做封印引入蘇顏體內,受到回雪陣的影響,那抹意識在蘇顏體內被喚醒,蘇顏才會看到晚春的記憶。

可若說她不是晚春,如今晚春的一切都在她那裏,而若要說她是,又無法否認蘇顏這一存在。對他來說,說她是晚春也好,說她是蘇顏也罷,都沒有什麽區別,無論她是誰,她都是對他而言無比重要的人。

而他答應過要將她帶回去,自然也不是那麽一說。

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優曇婆羅花為他們創造了個這個機緣,使得他們得以一時回到過去的某個時點,於是,便有了此刻狀況。隻不過當七七四十九天過去,回雪陣得以完成,屬於蘇顏的意識便會被完全抹去,待到那時,所有的一切都會成空。

他雖然會平安地活下來,可這世上卻再也不會有叫做蘇顏的姑娘。

此刻的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那並不是他要的。

——除了她,他誰也不要。

而在這時,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正伏在他的枕旁,一口接一口地歎氣。

蘇顏從昆侖一趕回來,就直奔帝君的寢殿,問了宮中仙娥,都說帝君仍舊昏睡,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心不由得更加沉重。

其實她並不怎麽明白眼下狀況,卻憑感覺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那就是其實自己就是晚春,而既然自己是晚春,那一定同百日蓮脫不了幹係,既然同那株也許會要了帝君命的花脫不了幹係,說明此刻狀況實在是嚴峻非常,而且白逸不也說了,隻要她還活著,帝君便不會醒,那就是了。

她是帝君的劫,她還在,帝君便不會醒。

“師父,是不是阿顏不在了,你就能醒過來了呢。”她將下巴墊在**,伸出一隻手輕撫帝君的臉,這般同他說話,“如果真的是這樣,你老人家倒是給我個暗示啊……”又委屈道,“我就知道,都是我不好,從以前開始就總愛給你添麻煩,一天到晚惹禍不說,還常常讓你丟麵子……”

吸了吸鼻子接著道:“可是我有時候也並不是真的想給你添麻煩,我……我有時不過是想要引起你的注意罷了,想要你多同我說說話,就算是罵我也好。”努力撐了撐眼皮,絮絮道,“師父,你知道嗎,你打我的時候我都不怕,卻害怕你不理我的時候。”

說到這裏,語調已有一些傷感:“師父,你飲了絕情水,所以可能不記得了,當年我跪在你麵前求你救我,其實並沒有真的動讓你救我的念頭,我隻是想讓你看著我,然後告訴我這件事是我錯了,你要按規矩罰我,可是就算是罰了我,你仍然會原諒我,不會不要我……”

聲音漸漸小下去:“可是你卻說,說你不想要我這個徒弟了,然後將我一個人丟在那裏,我就那樣呆呆地跪在那裏——師父,你不知道那裏有多冷,我就那樣看著你的背影,覺得你可能永遠都不會回頭了……”說到傷心事,不由得有些哽咽,沙啞著嗓子接著將那時的心情說完,“那個時候,你不知我有多害怕。”

“我一直以為,我最害怕,最難過的就是那時候了,卻沒有想過我還會有更害怕,更難過的時候,那就是看到你這樣躺著,一個字也不同我說。”

“師父,你這個人真的最討厭了……”

那日,蘇顏就那樣,伏在帝君床畔說了一夜的話,好似要將從前沒能說的一切心事都講給他聽一般,直到天色將曉,東方的天空露出魚肚白,她才拿上司塵給她的白色瓷瓶,踏了雲朝玄心湖而去。

她要親手了結這個讓人傷心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