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一走,蘇顏立刻想起自己正在同帝君慪氣的事來,加之想起離開落音穀前扶蘇類似遺言的一番話,更是不由自主地揪起了一顆心。雖然她也知道,扶蘇麵臨的危機實在不是她一個小仙可以幫忙化解的,可她也不能真如自己標榜的那樣沒有心肝肺,至少要為他憂一下心,才算盡了朋友的本分。

她於是憂心地看了一眼等在不遠處的紫微帝君,正見他負手立在帝都西邊的那座斷橋之上,垂著眸望著某個地方出神。帝君的表情並不專注,蘇顏斟酌了一會兒,覺得與其說他在望著什麽出神,倒不如說他是在神遊。

那一副光景,其實是有些寂寞的。

仙界常常稱頌帝君“六藝備閑,棋登逸品”,蘇顏曾認真地思考過,覺得帝君確實是個文武兼備的好仙,文可以校佛經道典,武可以役雷電鬼神,一開始,蘇顏覺得這樣的帝君很厲害,值得她崇拜,後來跟在他身邊之後,卻漸漸發覺,帝君做那麽多,不過是寂寞而已。

蘇顏出生的時代,無論是天還是地都已經穩定了好幾萬年,她這個仙人裏的小輩自然無甚機會見識到帝君持劍戰鬥的英姿,卻時常可以從老輩的神仙那裏聽到與帝君有關的英雄事跡。

比如天地初開,妖魔為亂,四麵混沌,陰陽還未分明之際,帝君是如何憑著一把蒼流劍,以及毫無“迷惑”的純然仙法,將萬事萬物都納入正軌的。

又比如,七萬多年前,地底魔宮反叛天庭,天庭被逼至無路可退之際,魔界主人以魔界的混元秘境“永夜”為籌碼,宣稱眾仙中如有人可破“永夜”,魔界不但立刻退兵,還承諾永世不犯仙界。

眾人俱知“永夜”是天地間最具迷惑力的秘境,若入此境,任何兵器都不能帶去這一點暫且不說,還必須卸去全部仙力,以肉體凡胎來麵對一切未知。就算是天君,也不敢輕易答允一試,卻也不甘就這樣放棄與魔宮談條件的機會。

就在眾仙為難、一籌莫展之際,帝君卻雲淡風輕地來了一句:“既然如此,本君去便是。”說完之後,將蒼流劍一扔,卸了十幾萬年的修為,從容地走入混元秘境,一毫猶豫也沒有。

魔宮退兵之際,那個紅衣長發的魔界王者留下這樣一句話:“紫微帝君,汝乃四海八荒唯一之清明也。”——即使是所有人都會被“永夜”所惑,帝君他的心裏始終保留著一分“清明”,正是這分不會為萬物動搖的清明心境,讓魔宮主人對帝君無可奈何。

蘇顏曾問過帝君,她說:“師父,你進入‘永夜’之前是怎麽想的呢?你不怕進去了就出不來了嗎?就連天君都不敢輕易進去,難道天君不是天上最厲害的仙嗎……”

她記得帝君是這麽答的:“為師什麽也沒有想。”看到蘇顏不可思議的表情,帝君又補充,“大概是因為我沒有什麽牽掛吧。”蘇顏記得,帝君說這話時,表情很柔軟。

此時,蘇顏看著站立在斷橋上神遊太虛的帝君,突然想起上麵說的那一件事來。

她心想,這樣一位叱吒風雲、有許多傳奇的尊神,其實很少會像現在這樣親自下界,也很少有機會站在人間的風景裏,思及此,她不禁打量起以凡人模樣出現的紫微——

帝君的眉目仍然是那樣清冷,卻少了那種拒人於千裏外的冷漠,大概是因為少了仙氣護體吧,蘇顏覺得這樣的帝君是少見的,也是容易親近的。隻見他紫袍翻飛,影子落入水中好似一池碎夢,眼簾半垂半掩,倒映在水裏的眸光迷離的如同七月煙雨。

這樣的帝君真好看,好看到讓人屏住呼吸。

蘇顏輕腳走到他身邊,他立刻察覺到她的動作,眼角餘光瞅了她一眼,淡淡說了句:“走吧。”說著,便邁起步子。

也不說去哪裏,就那樣閑閑在前麵走著,蘇顏跟上去,小心翼翼地問他:“上仙,我們這是要去哪裏?”見他不回答,蘇顏又與他商量,“如果是去卿華島,是不是召一下雲比較好?”走路太累了……

帝君頓下腳步,這一突然的動作害蘇顏差點撞到他身上。

“找個地方……”帝君回頭,迎上蘇顏茫然的目光,道,“吃飯。”

蘇顏覺得,帝君的眼睛裏似乎藏著細微的笑意。

對於帝君大人突如其來的體貼,蘇顏覺得異常惶恐——他如何知道自己現在肚子餓了?

其實但凡是仙人,都有這樣的本事,那就是可以不食人間煙火,單靠吸取日月精華維持自身需求,多數仙人一年四季都隻能在天界的仙宴上才能吃到五穀雜糧,也有部分仙人偶爾開一下火,以證明自己尚未脫離人民群眾,卻少有宮府像天府宮那樣,一日三餐,從不懈怠,每到飯時,天府宮上空總是炊煙嫋嫋,香飄十裏。

蘇顏大概是遺傳了司命,極重口舌之欲,來到這麽繁華的帝都,自然早想四處搜羅美食,隻可惜前些日子她一直同娘親在一起,而自家娘親這一世又是個徹底的素食主義者,所以這幾日對於“無肉不歡”的蘇顏來說,委實有些難過。

“怎麽,你不樂意?”帝君的聲音在耳邊幽幽響起。

“哪有!小仙樂意之至!上仙,我們去哪裏吃?”蘇顏忙不迭堆上笑臉,語調輕快了很多。

帝君輕飄飄環顧一下四麵,最終將眼光落到不遠處一家酒樓的紅木招牌上。

君悅軒。

帝君眯起眼睛:這名字起的還不錯。

於是抬腳走過去,蘇顏立刻小跑著跟上,心裏覺得帝君的背影刹那間變得很是高大。

事實證明,帝君他老人家確實很有眼光,這君悅軒雖不是帝都最高級的酒樓,卻是京洛地區風評最好的酒家之一,菜單之上上百樣菜式供選,直看得蘇顏口水橫流,卻不好意思越過帝君先行點菜。

“上仙,還是你先點吧……”蘇顏很有眼色地將菜單遞給對麵的紫微。

紫微沒有伸手去接,而是眯起鳳眼幽幽道:“阿顏,既然如今身在凡世,‘上仙’這樣的稱呼,還是能免則免。”

蘇顏縮回手,茫茫然問他:“那,小仙應該怎麽稱呼上仙?”

紫微心間對她的反應有些不滿,卻沒有表現出來,看著她,淡淡答:“叫我的名字便是。”

直呼帝君名諱這樣大逆不道的事,蘇顏自然不敢做,不消說她是個無甚位分的小仙,就算她不日功成名就,四海八荒皆認得她蘇顏,她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遂連連擺手,表達了自己萬萬不敢以下犯上的決心,她覺得帝君應該是在試探她,所以才這樣為難她。

誰料,帝君的麵色“唰”地一下變得異常難看,她心一驚,手中的菜譜滑落到了地上,於是慌忙彎腰去撿,剛將菜單撈回到手上,就聽到帝君的聲音涼涼地響在頭頂:“扶蘇的名字,你怎就有勇氣叫了?”

他這是生的哪門子氣?蘇顏大惑不解,帝君這個人,果真是越來越難以把握了。他這個人向來不隨和,又有誰敢跟他親近?

“阿蘇他又不是什麽大人物,小仙、小仙就算是直呼了他的名諱,也不算以下犯上不是?”蘇顏皮笑肉不笑地解釋。

“你可知你口中的‘阿蘇’的位分……”紫微這般張口,看到對麵少女用一種忐忑的目光望著自己,到嘴邊的話不知為何又咽了回去。也罷,就算告訴她扶蘇曾是位分與他不相上下的尊神,她也未必就會因此改了對扶蘇的態度。

天上地下,她唯獨怕他。

“我知道他曾是天上的上神,也隱約知道他是個大人物……”少女的聲音像是一種粘牙的酥糖,雖然心知吃多了會讓壞掉的牙齒更加壞下去,卻因為留戀它的香甜而不舍得將它給吐出來——帝君就是在這樣的矛盾中,認真將她的那番話聽完的。

“可是,我認識的扶蘇,隻是那個避世落音穀的扶蘇,是那個會撫琴給我聽、寫得一首好字、會在落雪的季節裏變得寂寞、對穀裏的每個人都溫柔和善的扶蘇公子而已。”蘇顏正了正身子,這般回答他,說這些話時眼神清清涼涼。

“阿顏。”他喊她的名字,目光落到她麵上,有些像飄忽不定的風燈,“……點菜吧。”

“……哦。”以為他要說些什麽的蘇顏,等了一會兒卻隻等來了這一句話,不免覺得這不像帝君的作風——他若是生氣了,斷斷不會就這樣放過自己,不過又想到他向來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仙,說不定心裏早有不滿,卻不好在這裏對她發作,於是她覺得自己需要小心再小心。

可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帝君的眼神有些難過。

“上仙喜歡吃什麽?”蘇顏邊翻菜單邊這般問。

“我愛吃什麽,你應該清楚。”紫微答。

“那就先來個荷香糯米雞/吧,我記得以前你很愛吃……”蘇顏順著他的話音,很自然地這般接口,這話沒過腦子,一落地,立刻察覺到有什麽地方不對,慌忙從菜單中抬頭,看到帝君正撐著腦袋看著自己,眼裏的光有些詭異,心內不由得“咯噔”一聲。

“呃……小仙是瞎猜的,莫非,猜對了?”手心開始往外冒汗。

帝君繼續用一副“你說呢”的表情看著她,她覺得自己心裏有些發毛。一邊握緊手心,一邊扯出一個極為勉強的笑來:“小仙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哈哈,哈哈哈……”看到帝君越來越深邃的眼神,蘇顏覺得自己有些欲哭無淚,“那個,小仙不是說您是死耗子,您別誤會,小仙怎麽敢……”

“我倒不相信你敢。”紫微換個姿勢,目光落到菜單上,涼涼道,“繼續點吧,剛剛那個猜得不錯,還算合我心意。”

蘇顏鬆一口氣,翻菜譜的手更加勤奮,目光在菜譜上轉了兩圈之後,故意挑了幾個紫微吃飯時從不落筷的菜式開口:“那就再來個梨汁白菜,這個牛尾湯好似也不錯,雪菜小黃魚也很好……上仙覺得呢?”

紫微聽到她念的這些菜名之後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但仍然不動聲色地道:“……甚好。”心想,這丫頭對他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倒是比他自己都清楚。

蘇顏鬆了口氣,正要招手叫夥計過來,又聽帝君大人在耳邊添了一句:“阿顏,不點上你最愛的紅燒豬蹄,還有油燜小龍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