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經是七萬多年前的一樁事。

紫微帝君從沒有記日子的習慣,一方麵是因為萬事隻需掐指一算,便能算出個大概來,自然無需費心思去記,另外一方麵則是因為,這世上並沒有什麽事情值得他特別去留意和掛懷,如今有了蘇顏,自然不一樣,可是在那個時候,帝君這一寡淡性情,其實比之今日,隻能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對於那樁事,帝君卻記得清楚,尤其是每日經過玄心湖,看見那朵百日蓮時,那一樁事的輪廓便在腦海中愈勾愈清晰。

她就是在他的麵前化入蓮池,為他,亦為這天地擋下一劫的。

說起來,她不過是紫微宮中一個普通的掌香的仙子,而他似乎連她的麵容都記不大清,到頭來卻承了她這麽大一個人情,自然要在心裏留些影響,就像是落了一粒飯粒在潔淨的衣袍上,卻久久不能將它拂去一般。

——那一劫原本是他紫微帝君的劫,名字喚作百日劫。

百日蓮,開百日,百日之內,妖魔群出,為禍人間,屆時,人間變成煉獄,四海八荒重新陷入混沌,而紫微帝君的存在,便是要以自身法力去化解這場災禍,將一切業障以自身仙氣化去,強迫三界六道的輪回重新回歸正軌。

這對帝君來說是既定的劫數,對一個普通的小仙來說,卻並不是。

帝君雖是仙,卻並不是可以永恒不滅的仙——這世上不存在什麽東西可以冠以“永恒”之名。仙人也同凡人一樣,既有生,自然也會有死,至於何時會死,會如何死,卻不由誰說了算。

都說凡人的命數由天定,可是真正經曆了人生,才能曉得人生變數何其多,任何一個選擇都導向不同的終點,就像這世上存在著許多向左向右的問題,一念之差,或許便是從碧落到黃泉——然而無論怎樣選擇,最終的結局也不過是個死,至於怎樣死,在何時死,這些問題在“死亡”這個動作完成以後,其實都是毫無意義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杞人憂天,憂的毫無道理。像這樣逆向思慮一番,便不會再執著於“掌握命運”的嚐試。

所以說,對帝君而言,這世上並不存在可以決定人命運的“天”,他所能把握的不過是自己的責任罷了——隻要天地六合的命數未盡,他作為北極帝君,化劫渡災的責任便不可輕易卸下,而這樣一個劫數何時來,他其實並不在意——百日蓮終有盛開的一天,他隻需等下去。

從他老人家在紫微宮度過的日常來判斷,對於此事,他似乎並不著急。

而這樁很久遠的事情要是從頭來講的話,還要先從舒玄這個人說起。

老一輩的神仙會記得這樣的事,那就是喚作舒玄的魔君雖出身天庭,對天庭卻抱著比誰都要憎恨的情感,甚至有人盛傳,說他在接任魔君之位時宣稱,要將天上有品有階的仙全部活捉,然後挫骨揚灰,並將眾仙的靈魂永囚魔境,使其永世不得與日月相見。

當然,舒玄有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如今已經不可考,天界行的是愚民教育,像蘇顏這樣的小輩神仙甚至連舒玄的名字都不曾聽過,隻隱約曉得在好多萬年前,魔界與天界曾有過一次激戰,至於那次的仙魔大戰究竟是七萬年前,還是十萬年前,便不敢妄下定論了。而那一次戰役究竟是仙界勝還是魔界勝,更是含糊至極。

所知道的隻是,大戰持續了許久,仙魔兩界的傷亡俱是慘重,人界妖界也受到波及,就連不問紅塵俗事的西天佛祖,都派了座下弟子加入仙界的對敵作戰中。這樣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最終以魔界主動退兵為結局,拉下了帷幕。

而事實的真相卻是,在仙魔之戰中,天界一直處於劣勢,直到紫微帝君破了秘境“永夜”,形勢才有一些好轉,這裏的形勢好轉並非因舒玄承諾過,若天界有人破了“永夜”,魔界便撤兵並且永不來犯,魔界之人本就是輕諾重利、詭計多端的代名詞,紫微帝君雖然破了永夜,所換來的魔界撤兵,卻隻是個幌子。

三日之後,魔界大兵重新兵臨城下,天界統治麵臨崩塌的危機,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自洪荒時代一直沒有動靜的百日蓮,竟然在一夜之間開出了一瓣血紅的花來。

百日蓮是先神創世時遺留下來的唯一聖物,先神之所以遺它在世間,是因為在創世時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秩序其實存在著巨大的不合理,而既然它是不合理的,便總有一天需要調整,而這朵百日蓮存在的意義便在於此,百日蓮開花之日,便是天地重新構築、三界的範圍重新界定的日子,由於先神創世用了百日,所以它的花期便是百日,故曰百日蓮。

而至於它何時會開,隻能這樣回答——當天地自然而然地運轉到了該得到調整的節點,它自然便會開,而在此之前,若有人強製改變三界的秩序,也不排除它提前盛開的可能。

舒玄逆天而行,誓要以魔道一統其他五道,以魔界淩駕“天地人”三界,還要滅人道人淪,行魔界道義——可以理解為舒玄的這一舉動,觸發了百日蓮開的機關。

百日之劫原本非要以紫微帝君的仙身來化,卻沒有料到,有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仙竟先帝君一步,以自己的軀體化身蓮池,平了這一場禍亂,更加說不清道不明的是,魔界之君舒玄竟因得知這個小仙的離世,給了奉命誅他的天將一個大大的可趁之機,並且因此被對方毀去了三魂六魄,唯一剩下的一魄是他的心魔,這一心魔也被封印在萬冰山的星辰回廊之中。

這件事其實在天界隻有極少數人知曉。

追溯到舒玄淪入魔道以前,會發現他在天上的職務原是星晷守將,與今日的月落日清兩神君的位階相當,其直屬上司,便是北極的紫微帝君。

帝君雖說是個冷淡的性子,看人的眼光卻一等一的好,舒玄有幸能在九重天上任職,說起來還是托了帝君的福。

他原是北海水君手下的一個小小水將,既無官又無職,還因出身卑微之故在所屬的衛隊備受欺淩,又因為性子沉悶,不喜言談,而被隊友們調侃地稱為“悶油瓶”。

由於這隻“悶油瓶”好欺負,隊中的大小將領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都樂意推給他去做——也虧得他性子悶,萬事都忍著,不然日子鐵定艱辛難過,隻不過忍著忍著,這個“悶油瓶”的印象就更加深入人心。

記得那是天君誕辰之日,他與其他幾個小將被逼迫著與負責護送北海壽禮上天的水將換了班,臨時護送北海的壽禮上天,誰料中途竟被人算計,將壽禮遺失在去往九重天的路上。

碰到這種事,與他共事的幾個小將自然是恐懼至深,想著左右是個死,不如就這樣逃了,說不定還能求得一條活路,眾人商議許久,就要像這樣拍板定下來的時候,一直沉默的舒玄卻幽幽開口,說讓他們將罪責全部推到他的頭上,好免去責罰。

並非他這個人品德高尚,隻不過他比尋常人看得更開而已,他心想,想要出逃哪裏有那麽容易,如果天界果真要他們死,那麽這四海八荒又怎會有他們的容身之所?倒不如他一個人將罪責攬了,是生是死都不過是造化,他甚至想,死了倒也幹脆。

說起來,也算他舒玄命不該絕——造化讓他遇到了紫微帝君,而最主要的是,帝君那日心情不錯,而提起帝君心情不錯的原因,則是因為在赴宴前,他老人家恰好贏了白逸神君兩盤棋,將上個月輸給此人的一副丹青,重新給贏了回來。

世人隻道帝君清心寡欲,卻不知清心寡欲的人,最重輸贏。

於是,在北海水君當著天君的麵誓要以玩忽職守罪判處舒玄至誅仙台,受三十六道天雷之刑時,帝君慢悠悠瞅了舒玄一眼,緩緩地開了金口:“北海水君懲治下屬無可厚非,隻是,本君想問上一句……”小口抿了一口茶,聲音輕如棉絮,卻極有分量,讓北海水君的心為之一震。

帝君抬眼,這般問道:“水君難道要讓陛下於自己的壽辰上開殺戒嗎。”

一句話,便成就了舒玄的一條命。

若說帝君救舒玄,是因為對舒玄有特別的好感,那大體是談不上的,帝君他一向隨性,誰也不能否認掉他老人家當日不過是隨口那麽一說的可能性。

仙宴結束以後,帝君照常在眾仙散去後慢悠悠地離席,剛剛踏出太霄殿的門,便被一個少年攔了去路,帝君眼角微挑,定在原地,看著麵前的少年一襲緋衣,麵色蒼白沉靜,劍眉橫飛入鬢,底下一雙烏黑的眸子深邃無比,目光沉而斂,像是寒潭的暗流,唇上沒有什麽血色,身材修長卻瘦弱——完全可以以“美少年”來界定,可是無論怎麽看,這個美少年都略微顯得單薄了一些。

少年沒有說話,而是衝著帝君深深地低下頭去,看他樣子,似乎是專程來向帝君行禮的。

隻見帝君淡淡瞅他一眼,然後,淡定地從他身畔繞了過去。

大抵是沒有料到自己就這樣給無視了,少年一時有些發愣,所幸他年紀輕,反應比較快,立刻後退一步,再一次搶步到帝君麵前站好,低下頭,仍舊是行禮的姿勢。

“……讓開。”良久,他聽到帝君動聽的聲音,這般衝自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