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龍二口中聽到紫微的名字的蘇顏稍微有些興奮。

當然在這一千多年來,無論在什麽情況下聽到他的名字她都會很興奮,可是這次興奮過後她茫然間感到了一絲危機——天君的孫女要嫁給紫微了,婚期雖然被龍二這麽一鬧拖後了好些日子,卻終究沒有改變他要娶妻這個事實。

“……可是這麽大的事我怎麽不知道呢?”一邊問一邊顯得更加茫然。

“先不管這個。”龍二握緊她的手,認真道,“阿顏,既然你覺得我這麽好,不如……不如嫁給我做妻子,隨我回南海吧。”

蘇顏自然不願意隨他回南海,可是她想,龍二是這天地間喜歡上自己的第一個仙,這個年輕人無論從長相來看還是從資質來看,都是相當不錯的,性子上來講雖然頑劣了些,可他卻事事順著她,並帶她玩遍了四海八荒,跟他在一起時也總是開心的時候比較多,可她的心裏,終究不能為他留一個位置。

她想,她也許隱約喜歡他,可那卻並不是愛情。因此那天麵對他的求婚,蘇顏很是不知所措,最後竟然倉皇逃脫。

逃開他之後,她化了隻蝴蝶,不知為什麽竟然不受控製地徑直往紫微宮去了。

這一千年裏,她早摸清了紫微宮內仙障的布局,對於他在何時會在何處出現,也能摸得個八九不離十。紫微帝君是個清心寡欲的仙,平日裏最大的愛好,不是靜坐冥想,就是垂釣看書,偶爾也與人討論討論道法,卻不常踏出紫微宮。可是蘇顏此去卻沒有在預想中的落雪湖邊找到他,這讓她有些不安。

最後她總算在玄心殿內,找到了正與某位看上去位階品級很高的神君下棋的帝君。

那日的他一席玄青色袍子,頭發沒有束,因為是坐著的姿勢所以長長的發都滑落到了地上,那仿佛暈染開來的墨色之下,是幹淨蒼白的容顏,臉上的表情仿佛一萬年都沒有變過。可是她覺得很安心,覺得他一直不改變倒是好事,若哪一天他為除了她之外的某物動了心,她又要將自身置於何處呢?

蘇顏停在殿內的一盞蓮花燈的燈座後,封了除聽覺和視覺外的所有感觀,怕一不小心便會泄露了行跡。

“我聽人說,玄冰湖上的百日蓮已經有七萬年沒有開過花了?”白袍的神君生了一張端莊清雅的臉,正將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上。

“是七萬四千年。白逸神君何時關心起花草魚蟲的事情來了?”落子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清晰地撞擊蘇顏的神經,即使是作為一隻蝴蝶,她也不願放過心上人說過的每一個字。

“我為何突然關心起了花草魚蟲,紫微帝君不是很清楚嗎?”白逸神君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來,抬手又落了一枚黑子。

對麵玄青衣袍青年手執的白子卻遲遲沒有落下。輕微的一聲歎息,卻突然在大殿內擴散開來,像行將消失的水汽,蘇顏微微愣了一愣:原來他也是會歎息的。

“這天上的仙總說紫微最無情,可在本君看來……”白袍神君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紫微打斷。

“我承諾了一個人,百日蓮開之日,便是我去見她之時。”語氣淡漠的仿佛在說他人之事,蘇顏的心卻仿佛被抽空。這樣的承諾,像是一把刀,生生在蘇顏的胸口剜出一塊肉來。

“因此才斷情絕念,怕誤了誰的終身嗎?難怪天君有意將玉檀嫁你為妻,你卻遲遲不應,致使婚期一延再延,是怕自己早晚要負了她,留下她一人孤寂嗎……”

“神君早知玉檀對你有意,今日卻來探問本君的心思,又是何必?”

“這……”白袍神君被這話噎了一噎,卻突然提到了蘇顏的名字,“你可知司命星君的女兒蘇顏,她對你……”

蘇顏在聽到自己名字時,不知道為什麽心內有些受傷,那時九重天上誰人不知,蘇顏戀慕的人就是紫微帝君,可隻有他一個人蒙在鼓裏……

她有些害怕,也有些失落地拍拍翅膀,垂著頭往殿外飛去了,她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這天上的仙對她均有嫌隙,反正不是什麽好話,不聽也罷。在飛出殿外之前,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麽,竟隱隱聽到紫微又歎一口氣,這樣道:“她還隻是個小姑娘……”

就這樣跌跌撞撞跑回家,心中裝了深沉的絕望。

低落了一段時間,蘇顏做了個決定,那就是一定要把她的心思告訴給紫微聽,無論如何她都一定要讓他知道,有個小姑娘一直喜歡著他。

她找到紫微的時候,天色漸晚,他躺在青檀木下,臉由一本書遮著,正在睡覺。從在他麵前踩斷了一根樹枝他仍然沒反應這點可以判斷出,這睡眠很沉。蘇顏深深吸了口氣,又吐出來,覺得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以後肯定沒有機會再說了。可她比自己想象中膽怯,覺得在他睡著的時間裏表白也是好事,起碼圓了一個心願,還能不丟麵子。

“不知道上仙還記不記得我。”她以這句話做了開頭,聲音盡可能放輕。“可是不記得也沒有關係……我叫蘇顏,姑蘇的蘇,夕顏的顏。”

一旁的樹枝葉突然被風吹動,發出沙沙的響聲。

“我喜歡你,喜歡了一千多年……”

風突然大起來了,“刷刷刷”地將掩在他臉上的書頁翻起,蘇顏瞳孔微張,看到掩藏在書頁下的那一副亙古不變的寂寞容顏,突然間很想伸出手摸一下他,卻終究沒有敢。

“在知道你要成親的時候,我心裏很難過,別人都說你無情無欲,是這世上最冷情的仙,可我知道,他們都誤解了你……雖然你可能有了心上人,但是我……就算你不喜歡我也沒有關係。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有個小姑娘喜歡了你那麽久……”

一陣冷風突然卷著木槿香氣襲來,蘇顏掩住嘴小聲打了個噴嚏,發覺紫微似乎有要醒來的跡象,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立刻慌慌張張地遁去了身形,離開時仿佛聽到背後傳來輕輕的歎息。

她知道,自此之後,她的心便永久的空了一塊了。

他明明是醒著的,卻決定對她視而不見。就像她老早就知道,在她戀著他的那千年的時光裏,依照她那蹩腳的變化術,怎能瞞得過他這樣修為深厚的上仙?從一開始,他就知道那個叫做蘇顏的小姑娘放在他身上的是怎樣的心思,他隻是由著她,不願當麵點破罷了。

那日紫微宮上空有淡淡的橙紅色雲霞,柔黃色的的天光從雲層穿透而下,她心裏想,這樣就好了吧,以後,無論什麽事情,都一定會好起來的。

卻仍然止不住有些傷心,每日學司命借酒澆愁。

她知道司命幾萬年裏一直戀慕著她的母親,可她母親卻甘願為了她親爹脫去仙胎,甚至淪入魔道,就連在永世輪回中一世一世與他相伴相離都還是甘願的。這世上的諸多事情都有辦法可想,可唯獨自己愛的人不愛自己這樁事,是沒有辦法的。

他大婚的那一天,排場很是盛大。眾仙家已在紫微宮內入座,宴會早開,天君天後盛裝坐在禦座之上,等待新娘新郎入場行禮。

可蘇顏做了個決定,要效仿一下龍家老二的英雄行徑——她要去砸他的場子,她要讓人知道,這世上還有人不願意祝福他們。

七匹天馬拉著載有公主的馬車,朝紫微宮一路飛馳,兩頭烈火麒麟夾道護送,馬上便要進入紫微宮的範圍。蘇顏在宮門前將那被七彩光暈環繞的馬車攔下,猛吸一口氣,朝著馬車內的玉檀大喊:“公主不是愛慕著白逸神君嗎?既然如此,若今日成婚,又將置你日後的夫君於何地?!”

所以在玉檀的記憶中,蘇顏這個小姑娘留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很大膽,她輕蔑地想,那是就連她自己都妥協的一樁婚事,又豈是隨便一個外人便能阻止的了的?她輕輕挑起車簾,淡漠地掃了一眼那個攔住她的婚嫁隊伍的女孩,不料,竟在她臉上看到了五月天裏最美的風景。

不算很細致的眉眼,卻清新溫潤,神色細微的地方,不經意間透露出一絲淡淡的疏離,眼裏存蓄著淺淺的傲氣,就連一向很有傲骨的玉檀都忍不住覺得,她就像是彼岸花叢裏的一抹雪色,雖然美得漫不經心,卻有辦法讓人再也移不開視線。

那些送親的仙麵對她大膽的行徑都猛抽了一口涼氣,繼而便是紛紛指責她不識大體。她想,我蘇顏向來不識大體,此時更沒有識大體的道理。隻是,以她那微薄的力量要去阻攔那兩匹烈火麒麟護送的馬車,確實有些不自量力,好比蜉蝣撼樹,螳臂當車。並不是她自命不凡,隻是她覺得這是我蘇顏幾千年來最應該做的一件事——她就算是死也不能讓紫微娶了別人,何況那個人還不愛他。

司命隔得老遠衝她喊:“阿顏,快快下來。要鬧也不能今天鬧!”

那是她印象中司命第一次衝她發火。可是她在心裏想:“爹爹,如果我今天不鬧,那以後鬧又有什麽意思呢?等到紫微娶了玉檀,四海八荒都知道他不再是那個避世清修的仙,無論對他,還是對我,都將是一件麻煩的事情。”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灼人的熱浪已經撲麵而來,其他的仙看到火麒麟發威,紛紛作鳥獸狀散,還有一些躲得遠遠的等著要看這小姑娘的笑話,沒有一個人有要上前幫忙的意思。她心一橫,祭出了鳳鳴劍,朝那麒麟飛身而去。

那一戰蘇顏自然輸得很慘,烈火麒麟是上古神獸,活過的年歲比天君還要長,豈容得下一個小姑娘在它們麵前胡鬧,而司命也被阻擋在麒麟製造的仙障之外,連一毫主意都沒有。可是她想,就算她今天死在這裏,也算是不錯的結局,日後紫微每每想起自己的大婚日,都不免會連帶著想起這樣一件事來,有個叫做蘇顏的小姑娘為了他,淹沒在了火海裏。

她想,大約隻有她自己知道,她哪裏是去搗亂的呢,分明是去送死的。在被烈焰吞沒之前,她閉上眼睛,有些傷心地想:可惜的是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可惜的是一切都還沒有開始。

“蘇顏!!”爹爹和龍二的聲音同時隔空傳來。她微微抬起眼,看到龍二駕了祥雲從遠方趕來,黑衣金冠,俊美的樣子,她苦澀地笑笑,隨後緩緩閉上眼睛……

世界一片寂靜,世界將歸於虛空。

啊,這樣就可以,睡了吧……

“先別睡,撐一會兒。”一個冷澈的聲音突然穿透她混沌的意識,在耳後驀地響起,那行將閉合的眼皮,猛然間因為這樣一個清冷的聲音而打了個機靈。一時間,對麵麒麟的咆哮,仙障外眾仙的唏噓,爹爹和龍二撕心裂肺的喊叫,一股腦兒全部湧入腦海,將她空****的大腦塞的滿滿的。恍惚間感受到自己的身子靠著一個堅實的胸膛,一股溫熱氣息將她緊緊圍繞。

“看好了,劍是這樣用的。”又是一句耳語,卻突然感受到一股力道卷去了她手中的鳳鳴劍,不待她反應,就見一個紫色的身影已飛速朝著動怒的麒麟去了。一套劍法舞起來如行雲流水,每一道仙氣都帶著流光溢彩,片刻間,那兩匹烈火麒麟已被仙氣凝結成的鎖仙鏈牽絆住了手腳。

仙障之內,烈焰之中,突然蓮花開遍。

踏著潔白的蓮花,紫袍黑發的青年浮空而立,修長的身姿飄逸絕塵,神色清冷淡然,一時間萬籟俱寂。她不由得有些發怔,卻也有些歡喜,是他,他來救我了嗎?可剛一放鬆下來,身體的疼痛便立刻如潮水襲來,她就這樣毫無征兆地直直朝地麵墜去,幸而一雙有力的手臂及時托住那小小的身體。

蘇顏想,自己在那之後無論學什麽仙法都總是會弄得漫天花開,大概便是受了紫微那日的影響。

“以後若再想為我打架,至少要先問過我。”紫微帝君將蘇顏抱在懷裏,頭一低,這樣溫柔地叮嚀。她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仿佛是要確認到底是真的他還是假的他一般,在他臉上左捏一下,右捏一下。

他輕輕皺了眉頭,卻並沒有過多的表示反感。蘇顏神識有些恍惚,但是隱隱覺得他來了,他就在她身邊,這樣很好。

“……我好像搞砸了你的婚禮。”她這才想起來要羞愧,臉有些紅。

“這門婚事我好像從來沒有答應過。”他的語氣很輕。“是天君自作主張。”

“不久的之前,我還偷聽了你與白逸神君的談話……”她繼續羞愧。

“我與誰的談話是你沒聽過的?”他挑眉,蘇顏差點當場石化。也就是說,他一直都……

“那……你喜歡我嗎?”

遇到這個問題之後,紫袍青年突然沉默了很久,蘇顏頹然地垂下腦袋,有些後悔。

她想,她癡癡戀了他千年,從來都覺得,她喜歡他可以是自己的事,可是當他抱著她,對她低眉淺笑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遇見他,早是命定的劫數,既然是劫數,那麽便不是她想躲便能夠躲的掉的——她一開始沒有想躲,等到想躲的時候已經來不及。

“……你說呢?”紫袍青年仍舊挑起那好看的眉毛,說出這句話來。

蘇顏心裏五味陳雜,竟然說不出話來,卻聽他在耳邊低語——

“一會兒先隨我去向天君請罪,罰你閉門思過應該是輕的,本君尋思著身邊還差一個料理日常事務的仙婢,雖然有些辱你身份,但年青人多經些挫折總是好的。還有,你這蹩腳的仙術,也該有個師父好好教上一教……”

蘇顏微微張大眼睛,先是有些茫然地看著他,隨後心間突然湧過暖流。

她隱隱覺得,自己這一千多年的相思,大概總算是修成了個能常陪在他身邊的機緣了。

盡管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那看似完滿的結局,卻也是日後諸多劫難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