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蘇顏每一次想起同舒玄的第一次見麵,總要連帶著想起他的那雙帶她穿越長街的灼熱的手,在她的腦海中,那雙手的熱度好似要將她的皮膚灼傷一般,就像是太陽的溫度,卻又同他拉著她的極大力道一同,被努力控製在不傷害她的範圍。

男子紅衣瀲灩,竟同許久的夢裏一般模樣。

似乎是跑到他認為安全的地方,才總算停下來,蘇顏一隻手被他控製在掌中,另一隻手則撐著胸口大口大口喘氣,對方卻一副無事人的模樣,在一旁靜靜等著她的平複。

蘇顏喘息間將他打量了第一遍。

白色襯袍外罩一件寬大的紅裝,腰間隻簡單係一條墨綠色腰帶,沒有旁的裝飾,雖滿身靈氣,卻連個表示仙家身份的環佩也不掛。

哦,對了,帝君說舒玄入了魔道,是魔界的君上,自然不會帶著以往在九重天時被授予的環佩了——可是誰又能說清楚,她在這個夢裏遇到的他,究竟是墮入魔道的他,還是那之前的他呢?

收回心神,再瞧他模樣,雖細眉細目,卻還不至於給人陰柔之感,再細細瞅他一把,會覺得他的那張臉上有一種獨特的風流。黑長發於頭頂束一半,另一半放下來,飄飄灑灑地落至腳邊,蘇顏奇的是,他們這一路奔波,她的發早亂成一團,而他的竟然絲毫也不呈亂狀。

等到終於恢複了說話的力氣,一開口便是質問的語調:“你怎麽突然拉著我跑了?”皺起眉頭又問,“你是什麽人?”有種明知顧問的味道。

涼風送香至,那是種混了多種花香的複雜氣味,惹得蘇顏忍不住打起噴嚏來,抬袖掩著嘴將這個噴嚏打完,麵前已有人送了隻手帕過來,毫不猶豫抓將過來,胡亂擤了一下鼻涕,丟回他懷裏,道:“你不說話是在裝啞巴嗎?”

這沒有來由的惱意,讓蘇顏自己都驚了一驚。

自己怎至於對一個方才才見第一麵的人,惱的這樣離譜?

對方似乎也為此愣了愣,目光停在她的臉上像是不願意離開,終於,他淡然地將手帕收回懷中,這般開了口:“你早知我是什麽人,也知我為何帶你來此,卻又這般問我,我答與不答,又有什麽分別。”

他的聲音渾厚裏帶一些清朗,沉沉地潛著些成年男子的魅力。

“你不要胡說,我哪裏認得你?”

蘇顏極力撇清與他的關係,心想此人的這番話著實有些莫名其妙,她雖然在夢裏見過他,也隱隱順著夢境猜測出他便是帝君口中的舒玄,可是,僅僅是在夢裏認得,他們便真的認得了嗎?

在這樣的想法的驅使下,她試了幾下想要掙脫他的手,卻沒料到對方不動聲色間,便封了自己的所有仙力,於是她的努力便歸於徒勞。

她在心裏罵了他一句,“怪不得是魔道中人,果然卑鄙!”這樣的謾罵卻是不敢直言的。

叫做舒玄的魔君仍舊無動於衷地看著她,神色很平靜,墨黑的眼眸卻一點點往幽深處滑行,似乎最終會掉入完全的、黑色的洞窟。

蘇顏總算認輸,歎一口氣,道:“好吧,我認得你是舒玄……”又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道,“可也許並不是我認得你,而是這個殼子的主人認得你……”茫然道,“我也有些搞不清我究竟是如何認得你的,似乎隻在夢裏見過你,可是夢裏的我卻並不是我……”

從這番類似自言自語的話中回過神來,怕他不懂便又解釋道:“這樣說吧,你大概是對我有一些誤會,因為……”

斟酌了一下,決定合盤托出,這般道:“我如今用的這個殼子其實並不是我自己的殼子,而且我原本也不是叫做晚春,我因為某種奇特的原因掉到這個空間裏,並且占了這個叫做晚春的身子,你若是來這裏尋晚春的,怕是要掃你的興……”

說完問他:“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對方的反應大大的出乎她的意料,他竟然衝她緩緩地點了下頭,蘇顏花了好大一會兒功夫才反應過來他這個動作究竟表示的是個什麽意思。

不是吧,這麽簡單就懂了?

對他的悟性有一些懷疑,便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確認道:“你,當真懂了嗎?”眼神裏帶著些“就算你沒有聽懂,也不丟人啦”的暗示。

對方慢慢瞅她一眼,目光中似乎夾帶一些無奈的成分,可是表情仍舊沒有什麽變化,也仍舊是點頭,說:“你是蘇顏,是繼眉歡以後的又一任花仙。”

聽到他清清楚楚說出自己的名字,蘇顏本該安心,可是不知為何,胸前竟升起一種不大真實的感覺。

似乎有哪裏不對。

還沒有琢磨出究竟哪裏不對,就聽到他的聲音又這般響起:“可你也是晚春。”無比確定的語氣,“是我要找的人。”

他靜靜望著她,眼睛裏亙古空曠的地方,好似終於被融化的墨色占據,而在那一片墨染的花海裏,隻有她一個人。

蘇顏忍不住拋開所有的疑問,單隻這般問他:“你找我做什麽呢?”

她其實是有些茫然的,心想,她蘇顏雖然與四海八荒的好多仙人甚至妖孽有過過節,卻從不曾招惹過魔道的人,更不記得自己何時同這個傳說中的魔君扯上過關係,可是他卻滿口說要找她,若這話是旁人說的,那八成是來找她討債的,可是她覺得,這些年自己雖欠下不少債,卻還不值得誰大費周章地討債討到夢裏來。

不理會她心裏的茫然和糾結,他卻忽然將她拉入懷裏,並漸漸擁緊了她,好似她是他丟失了多年的寶物,她被他的動作搞地更加茫然,心想難道自己欠下的是段風流債?

試著掙了幾下卻掙不開,然後聽到他沉沉的語調響在耳邊,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一些悲傷:“因為我對不起你。”

她的心放下去,原來此魔君是來還債的,這樣放鬆下來的時候,腦子卻漸漸空白起來。

大腦空白的那一片時光,好似也被他身上的溫暖蠱惑,變得緩慢起來,這世間一切運行著的,也都陸陸續續地停下步伐,而那一切本就靜默著的,則更加靜默。

蘇顏過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他們此時站的地方,生了一棵好大好大的花樹,那棵樹就像一棵巨大的傘,將半麵天空遮蔽,風吹過的時候,長在樹上的白而小的花瓣就順風飄落,落到人的頭頂不肯離開。

乘著風,落了一片花雨。

“你真的是舒玄嗎……”蘇顏在他懷中問了這半句,又忽轉了語氣,換上蒼白的語調,“可是我聽說舒玄早就死了,他的最後一縷魂魄被收在星晷裏。我的意思是,他不該出現在任何地方……”

舒玄聽到這話以後,沉默了良久。

此時二人所立之地,像是一個古老的神廟,灰牆紅瓦的圍牆裏,盛了滿院子的月光,院子中央立著插滿香火的方鼎,而正對麵的高高的台階上,是紅色木砌的祠堂,祠堂裏供奉著不知何方的神明。

可是明明不知道的事,在此時卻又好似是知道的。

腦海中被一股力道強行塞入這樣模糊的記憶——紫荊花路向西,有一座渡橋連接兩端,橋下有座不大的湖泊,而過了渡橋,便會看到這樣一座神廟,神廟由一間大殿和十幾間配殿組成,裏麵供奉著神佛百餘尊。

說起裏麵的神佛,正是掌管人間百花的花仙,而這裏,便是這處凡世的花神廟。

每一年的花朝,各地花農都要到這裏進香獻花,一些幽人雅士也樂意在這日來此賞花觀燈,更有不少善男信女,來這裏拜花神求姻緣。

剛過自模糊的記憶裏調出這樣的信息,就感覺到舒玄鬆了控製自己的力道,認為這是個好時機,立刻敏捷地推開他,推開他以後又敏捷地逃開很遠,攏了攏衣服,擺出一副戒備的神色望著他,卻發現他根本沒有意圖重新控製她,好似方才的那個擁抱,隻是他感情的自然流露。

蘇顏微微紅了臉,看紅衣男子站在花樹下,站得有一些冷清。

他忽然側過臉去,伸手撫摸起身側的那棵高上雲霄的花樹來,那棵樹的樹幹有三抱那麽粗,在樹中算是年長的了,蘇顏瞅過去,發現那是棵千年的相思樹,相思樹,最老也隻能活千年吧——就算是最漫長的相思,也總歸有個年限。

“你還記得嗎,這棵樹還是我們一同種下的。”他不答她的問題,忽然沒頭沒腦說這句話來,“晚春,你如何就會愛上那個喚做葉卿華的人了呢。”

蘇顏聽話後自然是一頭霧水,那種初見他時的惱怒忽然又冒了出來,不由得冷顏道:“都說了我不是晚春,你究竟要將我錯認成別人多久呢?”

說著,便要抬腳往回走,她必須要找到帝君,同帝君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可是隻抬腳走了兩步,就撞到一股力道上,揉著被撞疼的額頭抬起眼來,發現自己的麵前不知何時,已豎了一塊泛著紅光的結界,那重結界繞著這棵樹的範圍,像是一口大鍾般罩下來。

蘇顏不由得憤恨:“你將我困在這裏,是要做什麽?”

舒玄靜默地轉頭,麵上表情有些冷淡,一開口,聲音卻又是和煦的,他說:“我想讓你聽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