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的一生,似乎遇到過太多困惑。

比如為何自己總要比旁人慢半拍,又比如為何共事的小仙裏隻有她是被疏遠的,還比如為何她時常會喜歡上不應該喜歡、也沒有理由喜歡的人……

類似這樣的困惑,在追著司戰神君下界的那些日子,更是變成了每日都要造訪她一遍的常客。

——你有沒有遇到過一個特別的人?

如果遇到這樣的問題,晚春一定要仔細地思量一番,然後這般告訴你:“哦,有啊。”如果你繼續追問,她或許會比方才思考更久,然後掰著手指頭跟你列舉出一長串你聽過,或者並沒有聽過的名字。

在晚春的生命裏,稱得上“特別”這個詞的人太多太多。

比如說她的頂頭上司紫微帝君便算作一個,後來的葉卿華自然也占一個名額,當然,還有那個有些莫名其妙的、叫做舒玄的男子——如果說特別的話,他還真特別。

當然,對於這裏的這個“特別”,叫做晚春的姑娘所能給出的定義,與尋常意義上的“特別”,或許會有一小段微妙的距離,隻不過鑒於她這個人時常固守自己的那套看世界的方法,這四海八荒又沒有人能說服她將其拋棄,也隻能順著她的思路,一點一點解開關於她自身的謎團。

要說起之所以會對上述幾位人物產生特別的感情,還要追溯到她見他們的第一麵,這些人無一例外地,給她添了更多無法解答的困惑。

比如說她家的君上,紫微帝君。

在剛被調派到紫微宮的那段日子,晚春其實並沒有機會得見帝君的尊容。紫微宮的典香寮距帝君的寢殿有一段頂長的距離,而晚春作為一個掌香的仙子,工作自然離不了為各個殿配香調香,可是香都是在典香寮調好,然後由當值的仙娥配送至各個殿內,這一過程無需她親自經手,自然便也不會給她什麽機會在帝君麵前走動。

不過,她在來紫微宮之前就隱隱約約聽說,這位北極紫微帝君的法相甚是莊嚴,一副絕世的姿容放在天界那幫尚沒有婚配的上神裏,更是極為出眾,在這天上與仙上他差不多位分的上神,除了南荒的那位白逸神君能與他並列提上一提,旁的什麽人,應該是沒有資格的。

然而,人們又說,南荒的白逸君是隻修了二十多萬年的白狐,而在天地人這三界裏,狐族的變化術和媚心術最為精湛,因此有人猜測,狐族人魅惑眾生的皮相,怕也是虛幻居多,在這個層麵上,白逸君便照帝君差了一點。

隻是傳聞又說,紫微帝君他老人家性情冷淡,又一心向佛,對紅塵俗事不沾一毫,於是天上一眾恨嫁的女仙,雖對這樣一位上仙覬覦萬分,卻也不敢輕易接近——早些年還不乏大著膽子嚐試追求的,卻都在這樣的心思計劃尚在繈褓中、行動也僅僅止於“試探”這個層麵上的時候,就被帝君的冷漠態度逼退老遠,且傷了好大的心。

就像世人說的那樣,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眾女仙雖為帝君不近女色而慨歎沮喪,且認定這個世上沒有什麽人能夠拖帝君入紅塵,可深度挖掘的話,會發現她們的內心深處,其實從沒有真正對帝君斷念,隻是那個念頭所牽連到的希望過於渺茫,渺茫到連“聊勝於無”這樣的詞都顯得吝嗇。

於是,在得知晚春要被調到紫微宮掌香之後,就連先前與她並不親密的一些仙娥,都陸陸續續來到她麵前,表達了對落到她頭上的這份差事的豔羨,同時還向她灌輸了“此生如能得見紫微帝君一麵,堪堪稱得上是仙途的一大幸事”的積極思想。

當然,這幫仙娥本就不是無事獻殷勤之輩,會來找平日裏不怎麽走動的晚春,有事相托的目的很是明確。而她們托付給她的,無非是諸如冰蠶的絲帕、家傳的玉墜、織錦的香囊這類極富姑娘氣息的信物,除卻這些信物以外,姑娘們還都心照不宣地附上一封精致的信箋,信箋上淡淡蒙了一層清冽的桂香,大致是昨夜熏好的,而封皮上則端正又秀麗地寫著:“帝君親啟。”

不光如此,那些想通過晚春為自己的愛情架設橋梁的姑娘們前來拜托時,情態也都極為一致,全都垂了頭,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然後捏緊了裙子的邊,滿麵嬌羞,一張口,就仿佛麵前站著的人是帝君一般,聲音酥酥的,讓人不大好意思拒絕。

“晚春姐姐,可否幫妹妹個忙呢。”結尾時又都是一樣的懇切,“姐姐若將信物帶到,且、且得了帝君的一言半語,妹妹、妹妹定是要好好酬謝姐姐的。”

那個時候,就連那些按輩分該喊晚春妹妹的人,也都親切地稱呼她一聲姐姐,毫無例外。

於是乎,向來不大懂得如何拒絕別人托付的晚春,在來到紫微宮半個月左右的時候,於工作之餘,時常望著麵前那些花花綠綠的信物發愁。

她愁的是,若不及時將這些被熏香濾過的信物送出去,成天擺在自己這裏的話,就算她裝作視而不見的樣子,也早晚會有一天要因為它們餿掉的味道而重新重視起這樁事來——那些姑娘們的心,大致也早晚會被折磨的瘋掉。

於是晚春暗暗覺得,自己需想個主意見見這位紫微帝君,就當是順道參見一下自家的君上。

然而雖下了決心,可是對於如何見他,她又是茫然的。

她這個人,除了一雙調香的手生得靈巧以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能稱得上靈活,平日裏更是因為笨手苯腳,而不大討人喜歡,此番之所以會被調派到紫微宮來,也是因為先前侍奉在寶月光苑時,不小心犯迷糊,冒犯了天君的寵妃。

那些托付她送信這樣的技術含量極高的事務的仙娥們,最初也覺得讓這樣一個糊裏糊塗的姑娘想主意接近帝君,是萬萬不靠譜的,可是天界的姑娘們又都是樂觀主義的信徒,她們無不懷揣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偉大信念,認為那數萬萬張裏唯一的一張幸運簽,最終會像奇跡一般,抽到自己的手中。

她們不知,凡間將這樣的運道稱為“狗屎運”,而這個狗屎運,也不是一般人想走便能走的。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總有一些姑娘,寧願相信那些渺茫的希望會給她們的未來帶來改變,也不願意相信她們自己同那些被她們所不屑的萬萬千千的姑娘相比,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盡管仔細想想,後者似乎更加接近事實。

無奈,姑娘們在陷入愛河時,腦子似乎總是不夠用的。

在糾結了好幾個晚上以後,晚春這般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玄心殿求見帝君,將這些東西呈給帝君,此法應是最不繞彎子的上上之策。

這樣決定以後,晚春睡地很香甜。

第二日,晚春在正午之前早早幹完手中活計,正欲攜姑娘們的心意往玄心殿去,卻偏偏又被別的事務絆住了手腳,一忙便忙到了夜幕時分,心裏躊躇,夜裏打擾帝君,是不是頗有些不便,可是原定在今日解決那些麻煩事的主意,卻也不願意因此放棄,糾結了一會兒,便決定照計劃去尋帝君。

到了玄心殿,負責傳話的仙娥告訴她,帝君散步未歸,讓她去園子裏尋上一尋,便隻好抬腳往仙娥所指的花園深處去。

月色青冥,園子裏盛放的花在夜色下減退一些嬌媚之氣,更添一些清寒,花的清寒惹得她也抖了抖身子。

時值六月,照理本不該有涼意。

晚春對剛到的紫微宮本就有些不大熟悉,走了一會兒,便不知自己是走到哪裏了。腳下的小道走盡,轉個彎,過了一排湘妃竹,便見著一個荷塘,荷花開地熱鬧,止不住站那裏看了一會兒,站得厭了,便接著走腳下的路。

走過白玉的渡橋,又走了一會兒,便看到一座夕顏搭成的花架。

那花下還有人,有對月彈琴的人。

一副清冷的姿容,在微風下如同搖曳的花影,沒有什麽真實感。

帝君給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很遠,且遠得很具體,好似她是長在凡間的一棵普普通通的草,而他卻是月上的桂樹,他們之間隔著銀河浩瀚而蒼渺,也隔著囊括三千世界、十萬多個輪回的一整個人間。

摸了摸懷中的鮮活的任務,叫做晚春的小仙下了下決心,換上一副堅定的表情走上前去。心想,隻要將信物交給帝君,就萬事大吉了。

隻是,就像她之前犯過的千千萬萬次迷糊一樣,她並沒有預料到,這會是她在人生的道路上犯下的又一個丟臉丟到家的迷糊。

隻聽“噗通”一聲,腳下的藤蔓順利將她絆倒在地。

沉悶的倒地聲在靜寂的夜晚,顯得極為突兀,像是果實成熟落地的聲音。帝君應聲望去,便看到保持麵部向下的姿勢,趴在自己前麵不遠處的綠衣小仙。過了一會兒,又看到她極為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保持跪坐的姿勢捂住了鼻子,對著自己的手掌發出輕聲一聲叫:“咦?”

然後便是比方才要慌張上一些的聲音:“啊……”

原來是鼻子被她方才那樣一磕磕出了血來。

下意識地捂緊了鼻孔,一抬頭,便看到紫袍青年正表情極淡地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