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伯特在黑暗中向克勞斯敬了個禮。

“各單位的報告已送達,長官。”他履行完程序後又接著說道,“卡林先生接管甲板了,長官。”

“很好,哈伯特先生。晚安。”

艦間通話再次響起。

“四節是我們的極限了,長官。如果加快速度,橫傾就會更嚴重。我想是有一塊金屬板從炮洞裏伸了出去,把海水舀了進來,給後艙壁造成了壓力。”

“我知道了。”

“我們還在適應駕駛環境,長官。”

“明白。”

“灰獵犬號”這邊像墓地一樣寂靜,而在另一片黑暗中,那裏的人們正忙前忙後地爭分奪秒。他們在加固艙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隻剩下手電筒微弱的燈光,杯水車薪。他們在盡力修補漏洞,可在他們身邊海水正源源不斷地汩汩湧入。他們還在試著掌舵,依靠人力傳遞舵令,用手動操舵裝置艱難操控艦船,艦船則在不可預知地向左舷或右舷猛衝,隨時都有掙脫拖纜的危險。

“卡林先生!”

“長官!”

克勞斯對形勢做了細致的解釋,包括“卡迪納號”的航向和速度,以及有必要在它周圍保持固定的聲呐防護。“灰獵犬號”必須在它以四節航速蹣跚時,在周圍不斷畫橢圓,每畫一個橢圓,就意味著他們離安全地帶更近了一點兒——幾乎是難以洞察的一點點。相比之下,讓“灰獵犬號”以十二節航速圍繞四節航速的“卡迪納號”轉圈似乎並不是什麽難題。

其他問題可就難說了。每過一個小時,船隊就會與他們拉開四五海裏的距離。距離“維克托號”駛入港口還有很長一段日子,“灰獵犬號”的燃料供應問題也會在不久之後捉襟見肘,因此他將不得不求助於倫敦方麵,不得不打破無線電靜默。這個決定雖然痛苦,但他還是能夠接受的,因為他必須這樣做。但是……這兒有德國人的測向站,海上還有德國人的潛艇,一旦發出信息,鄧尼茨就能充分掌握船隊的位置、路線甚至構成,這些信息還會通過潛艇二次轉達給他。照目前的形勢來看,盟軍方麵似乎沒有理由反對他打破無線電靜默,但也或許有。德國的監視係統一旦通知鄧尼茨有盟軍船隊發出消息,鄧尼茨就會在心裏推想其中的緣由,隻有一個簡單的理由——盟軍船隊處境艱難,急需救援。這足以促使鄧尼茨征調每一艘可用的潛艇前往襲擊船隊,還能告訴那艘向“維克托號”發射魚雷的U型潛艇的艇長,他的魚雷已經命中目標,“維克托號”已經不足為道了。然而,如果船隊繼續保持無線電靜默,鄧尼茨和U型潛艇就無法確定他們的狀況,反擊也無從談起。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

然而,船隊現在幾乎無人保護,“維克托號”還離港口很遠,也需要幫助。“道奇號”和“詹姆斯號”是否還有足夠的油料能夠讓它們順利抵達倫敦德裏?這也是非常值得懷疑的。如果敵人鐵了心要向“維克托號”和“卡迪納號”發動襲擊,甚至連“灰獵犬號”自己都無能為力。他不得不請求援助,他不得不放下自尊,不得不冒這次險。他的自尊心並不重要,但風險至少還有減小的餘地。如果他此刻發出信息,鄧尼茨或許要花整晚的時間指揮潛艇前來攻擊。黑夜仍將持續七八個小時,在這幾個鍾頭裏,倫敦方麵什麽忙也幫不上。因此,最好還是延後發送,大約淩晨一兩點再說。這樣還可以讓海軍部有足夠的時間,在黎明的時候為他提供空中掩護,並且盡可能縮短鄧尼茨召集打擊力量的時間間隙。淩晨兩點夠早了,他知道消息能夠直通最高層。用半個小時傳達消息,半個小時發布命令,再用一小時做動員準備,再加上兩個小時的飛行時間,黎明時空中支援就能抵達。他會在淩晨兩點發送訊息——或許,一點半也說不定。

克勞斯站在操舵艙裏,心裏已下定決心,卡林正指揮“灰獵犬號”繞著“卡迪納號”和“維克托號”巡邏。克勞斯之所以站著,是因為他知道,如果坐下來他有可能會睡著。他又一次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搖搖晃晃了。克勞斯聽說過“墨西哥匪徒”(97)的大名。在1917年的大騷亂中,這個人以殘暴的方式處死敵人,在自己的地盤實行恐怖統治。他把抓來的敵人吊在路邊電線杆上靠近頂部的位置,每根杆子上吊一個人。這些人雙手被綁在背後,腳站在支撐物上,脖子上係著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在電線杆頂部。這些人隻要能保持站立就不會死。如果累了,或者腳不小心打滑了,繩索就會把人勒死。有些人一站就是好幾天,算是給整個街區以儆效尤。克勞斯現在就處於同樣的處境中,如果坐下來,他就會睡著——但如果他站著,就像他現在這樣,身體又覺得無法忍受,腳、肌肉和關節仿佛都在痛苦地呻吟。難以忍受?但他不得不咬牙忍受,沒有商量的餘地。“但那等候耶和華的,必從新得力。”(98)

他絕不能睡著,於是他繼續站著,一邊站,一邊強迫自己琢磨求助信息的措辭。首先,他應該傳達所有必要的訊息,然後說明“維克托號”已無能為力,船隊安全堪憂,以及他遠遠落後的事實,還有需要補充燃料——不,沒意義。如果事無巨細通通上報,估計一整晚都說不完。他隻需要類似“迫切需要幫助”這樣的話語。如果情況不緊急,倫敦方麵也知道他不會求助,他們完全可以根據經驗猜想到他的麻煩。那麽,連“迫切”二字都可以省去。如果不是事出緊迫,他也不會請求援助。那為什麽還要說“需要”兩個字呢?“幫助”一詞就能傳達全部的意思。此外,這樣做還有一種微小的可能性:一個簡簡單單的詞語很可能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過鄧尼茨監控係統的法眼。不,這太荒謬了。簡短的信息反而將成為那些試圖破譯密碼的德國專家迫切期望的突破口。不,他差點兒忘了——腦子真是越來越笨了。根據密碼規則,所有簡短的信息必須填入“無關緊要的話”,達到規定的最小長度,道森也肯定明白這一點。這是密碼學專家的規定,他不能違反。不過,他的決心也足夠堅決,他必須請求援助。明天淩晨一點四十五分,他就要用“幫助”發送一次信息,至於填補“無關緊要的話”一事就交給道森好了。

一旦下定決心,克勞斯的注意力就轉移到了別處。他又發現雙腳開始搖晃了。這感覺很詭異,他才保持了將近四十八小時的清醒狀態,在此之前還好好睡了三個小時。他真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可憐家夥。他不應該隻是站著,還必須不停地思考,不然頭腦就會變得昏昏沉沉。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渴望再次投入戰鬥,想要快速思考、當機立斷,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但任何一次戰鬥都隻可能是災難。他的指揮耐力已經到了極限。他不顧雙腿的疼痛,在狹窄的操舵艙裏上下蹲起。他還想派人送咖啡上來,他告訴自己,這並不是因為他對咖啡上癮,隻是出於需要,必須保持清醒而已。但他首先必須去上一趟廁所。他戴上紅色眼鏡,走下梯子,像一個暈船的農場主一樣被艙口欄板磕了一下,他感覺自己似乎再也沒辦法拖著沉重的身軀爬上梯子了。他決不能容忍這種倦怠戰勝自己。回到操舵艙後,他又開始來回走動,揚起腦袋,微抬下巴,挺起胸膛,挺直肩膀,就像在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進行閱兵遊行一樣。要不是咖啡能夠讓他馬上振作起來,他原本打算堅決不喝咖啡了。

再次聽到艦間通話的傳喚真是令人欣慰。

“老鷹呼叫喬治。能聽見嗎?”

“喬治呼叫老鷹。我能聽見。請講。”

“請求棄船,長官。”英國人的聲音聽上去格外認真,他的語氣嚴肅,略作停頓後才繼續說,“非常抱歉,長官。”

“別無選擇嗎?”克勞斯問。

“堵漏墊(99)不夠大,長官。手動抽水泵也不夠用。船體在源源不斷地進水——我們無法控製,進水速度越來越快。”

是這樣的,沒錯。船體沉沒越深,暴露在水麵以下的孔洞就越多,迫使海水灌入的壓力也就越大。

“橫傾角度有十五度了,艦橋後方的主甲板已經泡水了。”

“我相信你們已經盡力了。準許棄船,”克勞斯說,“告訴你們艦長,我毫不懷疑他已經盡了一切努力補救。告訴他,我對他遭受的厄運深感遺憾。”

疲倦的大腦正在強迫自己正常工作,他謹慎地選擇合適的言辭來對待盟友。

“好的,長官。”英國人說道,接著,他語氣裏又透出了似曾相識的淡漠。“嗯,再見了,長官,感謝您的幫助。”

克勞斯鬱鬱寡歡地轉身離開了艦間通話設備。當他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時,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對那個聲音的主人產生親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