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走的時候,老雲頭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年輕人說自己會去路口等順風車,先去風波鎮,再做打算。

老雲頭覺得很遺憾,他已經做好年輕人久住的準備,隻要雪下下來,

年輕人想走也走不掉了。媽的,年輕就是好,說走就走。現在他應該已經到了風波鎮,那裏有公交車通向市區。離開了金河市,外麵的世界就是老雲頭所無法想象的了。

整個黃昏老雲頭都在劈柴,渾身汗水津津,肌肉酸痛。砍柴的聲音剝剝啄啄,像和越發猛烈的寒風爭辯著什麽,他也在和自己辯論,要不要今晚去找阿香,什麽也不做,就讓她捏捏背,揉揉腰,暖暖炕。

人變老,好像也就是沒幾年的事。

他跟阿香第一次打交道,是在他妻子的葬禮上。阿香說他老婆以前經常給她糖吃,心中感念,因此前來送送。老雲頭在她的眉梢間的眼波流轉中發現了異樣,那時他還算健壯,身上的皮還沒有軟塌下來,還有那麽一點自我感覺良好的資本,於是就趁去風波鎮趕集帶回一盒巧克力。

阿香問他:“老雲頭,你有胳膊有腿的,敢不敢到外麵闖一闖?”

老雲頭不願意,他熬了半輩子,已經坐擁一套房產,一大塊土地,怎麽可能前功盡棄?假使阿香踹了他,他根本就是有家難回,因為張善武——也就是傳說中的“大丫頭”——一定會撕了他。

他清楚地記得當時阿香就把那盒巧克力給扔了:“代可可脂的垃圾,鬼才稀罕。”

後來去找阿香,就成了明碼標價的事。天知道這麽多年來他在阿香身上花了多少錢,阿香根本就是個吸血鬼,是條寄生蟲,她那麽狡猾,知道怎樣就能讓他立刻繳械。一想到自己並沒有得到多大實惠,老雲頭就恨得牙癢,但不去找阿香,活著的趣味又在哪裏?

劈柴這種事最忌心浮氣躁,稍不留神就會吃悶虧。老雲頭果然一個下盤不穩,“哎喲”一聲險些栽倒在地。

耳邊響起“撲哧”一聲笑。

他沒去找阿香,阿香倒來主動找他了,這真是稀罕巴巴。她的手籠在粉色棉襖的袖子裏,頭發盤成一個鬆散潦草的髻,像是從**才爬起來。這倒不是她一貫的風格,村子裏所有人都知道,阿香不管到哪裏都是要搞得很**,而且必須噴香水。

“你怎麽來了?”老雲頭扶著腰。

“張善武給人打了。”阿香直接說。

“打……”老雲頭把“打得好”硬生生吞掉半截,轉而問,“大名鼎鼎的大丫頭,誰敢打他?”

“你們這幫老不死的當然不敢。”阿香從前院到後院搜了一圈說,“是個外地人,就在三張小學門口,門牙都給跺掉了。下腳真狠。”

老雲頭猜到她來的原因,卻用一副蒙昧不知的表情說:“那你找我這個老不死的幹嗎?”

“明人不說暗話,你昨晚還說你家住進來一個後生,他人呢?”

“走了。”老雲頭試著去夠地上的斧頭,不想腰疼得厲害,齜牙抽著冷氣,想去給自己貼張虎皮膏藥。

“去哪兒了?”

“我哪知道,他又不是我兒子。”

阿香跟著他走進了房間,看他掀起上衣去貼膏藥,主動幫忙,用冰冷又光滑的手把他後背上的虎皮膏藥抹平,幽怨地說:“你這個老東西,竟然向著外人。”

“我真不知道。”老雲頭被她抹得無比舒坦,就勢抓住了她的手,湊過去的臉卻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阿香冷得像塊石頭:“想吃白食?”

“怎麽說翻臉就翻臉,開個玩笑不成嗎?”

阿香又笑出聲來,在他發紅的臉上揉了揉:“怪我怪我,就是跟你開玩笑呢,結果沒控製好。我是說,假如你能幫我把那個人找回來,我就欠你一個好大的人情,到時候……”

“到時候怎樣?”

“你想怎樣就怎樣。我好好陪陪你,陪你一宿。”

“哼,哪一次我能占得了你的便宜?”老雲頭摸著腮,心旌卻獵獵搖動。

“你想想辦法,我保證你不會後悔。”阿香湊上去在他耳邊吹氣,“張善武那個畜生,他說要是我找不到那個人,就要用鞭子狠狠抽我一頓。你舍得嗎?”

“我能有什麽辦法?”老雲頭囁嚅道。

阿香的臉肅殺起來,冷冰冰地說:“要是沒辦法,從此也不必來了,多少錢也沒用。”

阿香走後,老雲頭站在門口發愣。那個年輕人原來是因為惹了麻煩才離開的,現在這麻煩轉到他頭上來了,這真是沒頭沒腦的無妄之災。懊喪之中,天邊最後一抹白光正被鉛雲吞沒,風還隻是前哨,便有十萬陰兵暗馬的氣勢。

阿香的背影已經成為昏昧荒野中的一個盲點,在另外一個方向,一個人影卻越來越近。老雲頭看著那個人影,心跳瞬時加速,他老花眼看近物不行,但對遠處的東西有一種常人難及的敏銳。根據走路的姿勢和速度,他覺得那是本該已經離開的年輕人。

年輕人走到他跟前說,好不容易等到的車,竟然拋錨了。

那是趁風雪來前想要狠賺一筆的黑頭麵包車,限坐七人,卻擠進去十一個,每個人的車費抬高了三倍,簡直就是敲詐。但更不幸的是,那輛車開到離風波鎮還有三分之二路程的地方發動機冒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隻能原路走回來。

“還是一百五嗎?”他從口袋裏掏出錢來。

“算啦。”老雲頭把他的手摁下去,“錢以後再說,老天不讓你走,肯定有他的道理。”

年輕人熟門熟路地走進後院的房門。老雲頭做好了晚飯端進年輕人的屋子,說自己等會兒要去村子裏的張木匠家去喝兩杯,說不準什麽時候回來,所以前院的門閂不要銷;他房間和前院的燈也不要關。說到這裏,他悲涼地解釋道,就算是一個人,也要給自己留一盞燈。

年輕人答應了。

收音機的電頻雜音像外麵的霰雪一樣簌簌落下,打在屋簷上、牆壁上。

星靠在**,在這白噪音中努力尋辨歌聲,就像尋找一條纜繩,將他和整個世界拴住。一點點歌聲時斷時續,唱著什麽,星完全聽不清楚,但是有了這點柔和而邈遠的聲音,就證明他並沒有被拋棄。

在歌聲和噪音之外,他倏然聽到第三種聲音。

院子裏的雪應該沒及腳踝了,而腳踩在雪上是無論如何都會有聲音的,無論那個人有多小心。星赤著腳輕輕走到門前,貼著門板似乎能夠聽到門外的呼吸,很顯然那人也在側耳聆聽門裏麵的動靜。

星嗅出了危險的氣味,回到**,假裝打起電話:“這次行動一定要保密,千萬不能打草驚蛇,沒有我的信號,你們千萬不能貿然行事,出了紕漏,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等一等,我聽到有人,是誰在那?說話。”

“是……我。”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是誰?”

“我是……來找老雲頭的。”

“他出去了。”

女人帶著哭音乞求:“我能不能進去坐一坐?我好冷。”

“你等等。”星穿好了衣服,開了門。風夾著雪花,和女人的頭發一起拂到他的臉上。那張臉上有膽怯、慌亂,很像《倩女幽魂》中荒郊古刹裏楚楚可憐的鬼魅。

“你可以坐到**去,那裏暖和些。”星有恃無恐般讓她進屋,在她身後插上門閂。但是女人並沒有顯示出進一步的恐懼,坐在床沿上,頭發遮擋住了半邊臉,她穿了棉襖,脖頸和手卻是**的,腳上也沒穿襪子,像是被人趕出來一樣。

“他去哪兒了?”女人問。

“我不知道。”星靠著牆點起一根煙,透過繚繞的煙霧去看那女人蒼白的側麵,女人意識到自己正在被窺探,低頭不語。

“你要不要抽根煙?”星忽然說。

“我不抽。”女人搖頭道。

星極其緩慢地吐出青煙,仰頭看它衍開,像是自言自語:“幸虧我下午出了趟門,經過一家小店,買了一包真煙。下午有個人賣給我一包假煙,我讓他把錢還給我,他不僅不肯,居然還罵我。我還真從來沒見過這種人,你猜我怎麽做的?”

“你……”女人和他目光交錯又瞬間彈開,“我不知道,不過我看你斯斯文文,總不至於把他打一頓。”

“你錯了,我不僅打了他,而且下手還挺重。那時我想,反正我都要走了,走了他還能找誰去?不打白不打。哪曉得車在路上拋錨,還下起了雪,我隻能又跑回來。”

“你不該回來的。”

“哦?怎麽說?”

“你打的那個人找不到你,自然就要把怨氣撒在別人身上,你現在又跑回來,那被他打過的人豈不是白挨打了?”

“誰會這麽倒黴?”星停了一會兒又問,“難道是你?”

“你看看。”女人換了個坐姿,手撩起額前長發,露出青色的淤痕,“這就是他打的。他讓我去找那個打他的人,我沒找到,回到家,就被他打了一頓。他咽不下那口氣,非要我繼續找,我隻好出來,老雲頭這個人心腸很好,願意幫助人,天寒地凍,我隻好來找他。”

“我知道你跟他很好。”星點頭說。

“你怎麽知道?”

“我聽見的。”星說,“我昨天晚上聽到你們之間愉快的交談。”

女人的臉頰開出兩朵深紅色的桃花,嘴唇險些咬出血,忽然挺直腰身說:“我們之間的確有些露水恩情,那又怎樣?”

“你大可不必如此坦白,我並不想打探你們之間的……該怎麽說呢?忘年交?”

“我曾經指望過他,指望他帶我走,離開這個地方,永遠都不回來,可是他膽子太小了。”

“腿長在你身上,為什麽要讓他帶你走?”

“我什麽人都不認識,什麽都不會,高中都沒畢業,連初中畢業證書都丟了,出去能幹什麽?我老公知道我想走,早就把我身份證扣在手裏,沒有身份證,我哪裏都去不了。”女人冷靜得像是在說別人的事,直到這時,才露出哀慟的神情,“今天我終於把身份證偷出來,本來想最後求老雲頭一次,求他帶我走,沒有人陪著,我好害怕。我怕自己客死異鄉,連親人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他去哪兒了?我去找他。”

“他說他喝酒去了,不過我猜他可能今夜回不來。”

女人麵露失望,站起來徘徊道:“那怎麽辦,怎麽辦?我不能回去的,回去肯定會被打死,我要走,一定要走。”說到這裏,她的目光向星瞥去,“你說你要離開三張村?”

“我不僅要離開三張村,還要離開金河市。”

“外麵的世界,是不是很漂亮?”女人露出神往的表情。

“不但漂亮,還很精彩。”星回答。

“你就是打我丈夫的那個人。”女人瞪著他,像是在威脅,也像是在請求,“我並不想要你賠償我什麽,我隻有一個請求。”

“帶你走?”

“是,天亮就走。”

“雪下得這麽大,怎麽走?”星像是在認真考慮她的建議,“司機說明天大雪封路,沒有車會冒險經過,從三張村到風波鎮這一段會相當麻煩。”

“這你不用擔心,我有辦法。”

“我能得到什麽好處?”星心有所動的樣子。

“你想怎麽樣都可以。”女人熱切地看著他,“假如你能在外麵給我找到事做,我就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

看到星沉默不決,女人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天太冷了,我們能不能到**來說?”

“現在就要開始嗎?”

“我哪裏都去不了,出去肯定會被凍死,這裏隻有一張床……”女人脫掉了裹在身上的粉色棉襖,乳白色的緊身毛衣展示出曲折動人的線條,“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可是我告訴你,老雲頭年紀大了,隻能聞聞魚腥,魚肉有多好吃他根本就不知道。”

“是不是太快了一點?”星笑著踩滅煙頭,“還可以再聊一聊,培養一下感情。”

“到被子裏來培養不是更好嗎?”女人鑽進了被窩,隻露出綢緞般烏黑散落的長發,隨即又把頭伸出來說道,“你進來之後,把燈關上,我有點……”

“我不喜歡關燈。”星站在床頭,像打量著展台上陳列的物品,“難道你不知道男人是一種視覺動物?”

“就關一會兒,好不好?”

“不要。”星回頭看了看房門,“這扇門太破了,要是給人一腳踹開,明天還得找人來修,豈不是很麻煩?”

“這都幾點了,怎麽還會有人衝進來?”女人努力維持著僵硬的笑容道。

“現在沒有,可是你一關燈就有了。”星說道,“等那些人衝進來,你赤身**躺在我**,那我隻好花錢消災,任人宰割了。”

“不要瞎說。”

“你這張臉,一點都不適合假扮天真。”星嘲笑道。

女人沉默片刻,緩緩從被子裏坐起來,用手腕上的皮筋紮起頭發,等到她下了床的時候,撕掉偽裝的臉隻剩下怨恨:“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老雲頭院子的門開著,房間裏的燈也是亮的,你既然來找他,最起碼也要喊兩聲做做樣子。照直不打彎地就往院子後頭跑,根本就是奔著我來。老雲頭走路一扭一扭,明顯是傷了腰,雪下得這麽大,應該在家休息,竟然還要出去找人喝酒,他中午已經喝過酒了,怎麽酒癮還這麽大?你一來,我就猜到了,原來他是給你通風報信去了。”

女人披上了外衣,將拉鏈拉到最頂端,說道:“既然打了人,就要付出代價。就算你不關燈,隻要我喊一聲,他們照樣會衝進來,你還是要任人宰割。”

“你可以試一試。”星笑道,“你可以以為自己是一隻母狼,但千萬不要把老虎當成了羊。”

“你到底是誰?”女人問,看到星笑而不答,又追問道,“你是警察?”

“我要是你就不會問。”星故作神秘地回答,“知道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女人咬著牙,扒開了門銷。走出門的時候,腳步在進退之間有些躑躅,像是拿不準要不要給躲在暗處的人一個訊號。在猶疑之中她始終沒做出抉擇,終於在落雪的後院中留下一串腳印,消失在堂屋通向前院的甬道中。

星知道,老雲頭今晚是不會回來了。他關上了院門,熄滅了所有的燈。外麵傳來雪地上雜遝的腳步聲和零星的喝罵,但世界很快就恢複了安靜。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濕透。他承認下午的舉動有些冒失,他知道自己惹怒了一些人,他知道“虎落平陽”的危險,窮山惡水間的鬣狗成群出現,即使窺伺不動,也隻因為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機會,時機一到,就會將目標撕成碎片。這種凶蠻的捕獵方式沒有任何道理可言,除了逃開,他想不出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