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素決定回南廣。
這麽多年來,南廣已經成為她心中的一個結,她雖然回去過幾次,但每一次都是一個人,每一次都是找個賓館住一個晚上,第二天辦完事便趕著時間離開。南廣現在是什麽樣子?委實說,她一點也不清楚。那些街道、樓房,與二十年前有什麽不同?作為一個傷心之地,她更多的時候是不願意去洞悉這一切的。然而這一次,她必須帶著自己的所有感官回去,去看一個故交。她這一去,可能會把二十年來積攢在內心的所有情感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全部釋放出來,她不僅要見王白璐,而且很可能會見到那個找了她十幾年的男人。這個男人,現在已經被兩個女人毫不猶豫地推到了一個尷尬的三角地帶。
她給王白璐打電話。她盡量讓自己說話的語氣陽光而又單純,所以當王白璐接通電話的時候,她說了一句:“小冤家,我準備回來了。”
和她預料中的一樣,王白璐完全沒有任何驚奇,隻是說:“如果單純為了我,完全沒有必要。”
“當然隻是為了你。”她說,“在我見到你之前,你可以不告訴任何人我的行程。”
“來吧,越快越好,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我得為你們做點什麽。”王白璐也輕鬆地笑笑。
“不必說更多的話,請相信我,我就是你的天使。”彭玉素掛了電話,心怦怦直跳,她想,這一次肯定會與周楚陽碰個正著。
她還是習慣性地在出發之前的晚上認真地收拾行李,和往常一樣,幾乎把衣櫃裏迎合季節的所有衣服都翻了出來,一件一件地試,一邊穿一邊比較,看究竟要帶哪幾套衣服回去,在艱難的取舍中任由時間流淌。她在內心裏設想過很多種與王白璐見麵的場景,每一種場景都那麽淒厲,這使她更加看重自己的穿著打扮。二十多年沒見了,這個女人肯定在歲月的熔煉中出落得玉骨粉麵,加之生活的無情風化,會不會是另一種雲淡風輕!她想,如果真的是與王白璐見最後一麵,就應該把自己最驚豔的一麵在王白璐麵前呈現出來,讓王白璐謹記三角形上另一個角度的相望和祝福。她還想到更多的場景,這些場景用來與周楚陽相見:大街上、細雨中、霓虹燈閃爍的夜晚、一條小路的拐彎處……她要讓他知道一個女人化蝶的痛楚和出世的孤獨,她要讓他明白什麽是再見的代價。她又打開衣櫃,重新找了幾套衣服,一遍一遍地試穿,她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是多麽清澈和明亮,她把這次回鄉看成一次盛大的出征,所以一定要盔甲齊整、裝備精良。這個夜晚,她成了自己的王,成了還鄉夢中整個南廣的主角。
第二天清晨,她讓司機小馮送她去深圳寶安機場,在航站樓換了登機牌,一個人拖著沉重的行李箱過安檢,又感到一絲莫名的孤獨。在候機大廳,看見那些坐在椅子上打盹的疲憊的人,她心裏就荒涼起來。再過半小時,她將開啟一次鄭重的還鄉之旅,回到那個她已經無限陌生的小城,去見兩個在她生命中與她有著重要交集的人。
登機後,她聽見後排座位上有人用故鄉的口音在交談著什麽,這使她無法控製插上一兩句話的欲望,然而她並沒有開口,隻是站起身來,往身後看了一眼,旋即又微笑著轉身坐定,此時乘務員在她身邊停了一下,問:“小姐,有什麽可以幫助你的嗎?”
她同樣微笑著搖搖頭,自己將安全帶係好,從前麵座椅的口袋裏拿出一本航空雜誌,慢慢翻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從睡夢中醒來,乘務員已經開始發餐盒,她要了一份雞肉麵。
一路遐想,一路似睡非睡,竟然在有限而短暫的夢中回到二十年前的小學校,在那間單身宿舍裏,她緊緊地依偎在周楚陽的懷中。
“我什麽都沒有,你真的會陪我活到死去嗎?”那個男孩眼睛清澈,在白熾燈下無限放大的瞳孔是那麽迷人。
“現在才什麽時候?你可以從頭開始,我會一直等你。”她說。那時候她在那所小學校教書,周楚陽因為父親的死,從高中三年級輟學了。
他沒有說話,隻是拿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她,眼睛裏有一汪淚水在打轉,慢慢變成為一捧汪洋,溢到臉上。他的淚水滾燙,她用嘴唇一滴一滴接住,吞入口中,有一點點鹹。
兩隻嘴唇慢慢咬在一起,舌頭短兵相接,他用同樣稚嫩的臂彎接納了她的身子,用手撫摩她纖細的腰肢,兩個人漸漸融化。關了燈的小屋子裏,月光碎了一地,有些許嬌羞的淺唱低吟彌漫在狹小的空間中。
那個晚上,她和他翻越了好幾次肉體的藩籬,直到愛欲冷卻,兩人靜靜地躺在**,一句話也沒說。
第二天清晨,她在愜意的睡夢中醒來,男孩不見了,她從此再也沒有見到他。
“我會陪她活到死去。”上學時,在王白璐的出租屋裏,周楚陽對王白璐說。他說這話的時候,彭玉素就坐在旁邊,瀑布一樣垂到膝頭的長發,讓王白璐無比豔羨。
出了飛雄機場,彭玉素拖著拉杆箱往停車場走,一個年輕男人在前麵堵住她。
“姐姐,去南廣縣城嗎?”
一口地道純粹的南廣口音,讓她拾撿起鄉愁的同時,也勾起了內心塵封已久的記憶。多年以前,每逢到車站,都會遇上那些喊車的人。通常,那些人都會在你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搶了你手上的行李,丟進一輛滿身泥漬的中巴,推搡著就讓你上了車。那個時候,南廣有東、西兩個車站,站內橫七豎八擺滿了車輛。東站通往南廣所有的鄉鎮,全是廢舊的中巴,那些從縣城回鄉的人,手裏拎著編織袋,一臉倉皇地在站內院壩裏行走,多半都像躲避債主一樣,把自己急匆匆地塞進車裏,等待汽車開走。西站通往南廣以外的遠方,昆明、浙江、廣東或者上海,那些疲憊不堪的身影,舊得像一條條影子,看上去一點也不鮮活。彭玉素當初就是在西站上的車,不知道等了幾個小時,車子才開始發動,不知道在路上顛簸了多久,才到了昆明。每次回來,她都會想起南廣的車站,每一次都想去看一看,但都沒有鼓起勇氣,她怕看見的仍然是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她不想讓那些在內心已經劃歸為肮髒的部分重新占領記憶的封麵,讓自己無法與這個被稱為故鄉的地方交代。
年輕男人看她沒有反應,接著說:“這位姐姐,我們是專門跑機場的商務車,是汽車運營公司的,你要是去南廣,這是最後一班。”
她看見一輛潔白的商務車停在離候機大廳不遠的地方,車門開著,裏麵有幾個人在晃動。
她把拉杆箱放在後備廂裏,正欲上車,年輕的小夥子向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一個小女孩說:“妹妹,商量個事情,這位姐姐長途飛機坐累了,你和她換換座位吧,前麵舒服一些。”
小女孩跳下車來,鑽進後排座位,讓彭玉素坐在副駕駛座上。
她竟全然沒有二十年前乘車的那種感覺。商務車幹淨,空間大,整車加上司機一共七個人,不嘈雜,不擁擠。車行駛在機場高速上,像高鐵一樣舒服。車窗外,山岡墨綠,鬱鬱蒼蒼,遠山的線條舒展開來,像一件綠襖在移動。再過一小時,她就到南廣縣城了。
“姐姐是南廣人嗎?”開車的小夥子問。
“是的。”她說,“但我差不多五年沒有回來過了。”
“南廣這些年變化可大了,和五年前相比,完全是兩個地方。”小夥子說。
“聽說過,但我想象不出來。”彭玉素笑笑。
“一會兒你就能看到了。”小夥子接著說,“說實話,以前我們都很失望,那麽大的一個地方,乍一看就是一個大澡堂子,心想要何年何月才能翻個身,就沒有見過一個能看好南廣的人,包括那些外地老板。”
“你的意思是,南廣現在真的很了不起?”彭玉素又笑。
“沒什麽了不起的,隻是讓人看到了希望。”小夥子也笑,“姐姐在哪裏發財?”
“在廣東,我是做教育的。”彭玉素毫不避諱。
“這麽說,姐姐是一個大老板,今天能坐我的車,真是我的榮幸。”
“這個時代不缺老板。”彭玉素說,“關鍵是要看你對社會有沒有貢獻。”
小夥子扭頭看了她一眼,說:“做教育就是做貢獻,隻有教育上去了,一個地方才不會貧窮,姐姐回來,有沒有考慮也在南廣做一做教育?”
“暫時沒想過。”彭玉素說。
汽車駛入南廣縣城,彭玉素住進縣城裏最新的一個叫“南廣記憶”的酒店。
她準備先找個地方填填肚子,然後回賓館洗漱一番,稍做休整再見王白璐,不想這時候王白璐來了電話。
“彭大小姐下榻哪裏?”聽這聲音,應該是滿血複活的人。
“在南廣記憶,把地址發給我,我一會兒過去。”
“我來找你吧,哪個房間?”
“你別勞煩,當心身子,還是我過去吧!”
“我哪那麽容易死去?不把你折騰死了,我是不會罷休的。”
“不會吧,你那麽狹隘?我都懷疑這是個圈套了。”
“這本身就是個圈套!”
彭玉素真不敢相信,一下子活脫起來的王白璐竟然這麽陽光,這不像是一個病人,特別不像一個疑似患了絕症的女人。
“你先別過來。”彭玉素說,“待我收拾收拾,我不想讓你看到我滿是疲憊的樣子。”
“哎喲我的彭大小姐,你是不願意讓別人看到吧?我哪有這麽重要!放心吧,就我一個人,我不會叫他的。”王白璐轉而又補了一句,“就算要讓他來,也要留幾天時間讓你梳妝打扮好才行。”
“別胡來,我不會見他的,你要是讓他出現在我眼皮底下,我真的會翻臉。”彭玉素語氣堅定。
“不見就不見,你發什麽狠?”王白璐笑,“趕緊收拾,我過去請你吃飯。”
放下電話,她又在箱子裏翻找衣服,試了好幾套,總覺得缺少點什麽,心下荒蕪起來,牆上的那麵大鏡子,用反射出來的光追著她的身影。
她終於穿好一套衣服,整了整頭發,才又打電話給王白璐:“你可以過來了。”
“我早已到大廳,彭大小姐下樓來吧。”
她拎起包,拉開房間的門。這一瞬間,她似乎有些退卻,忽又折身回來,把門關上,心髒怦怦直跳。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下子變得這麽狼狽,二十年後的一次見麵竟會讓她如此糾結。她按了按太陽穴,摸了摸眉弓,又打開房門,朝電梯口走去。
電梯走走停停,更讓她十分焦急,好像每走下一層都向她做了一個提示。她心髒仍然怦怦直跳,她又摸了摸自己的眉弓。
電梯在一樓停住了,門緩緩打開,她拖著顫抖的雙腿走了出去。
大廳中央,一組沙發的轉角處,站著一個女人:身材修長,眉目精致,粉底欲施未施,口紅淺淺若無,穿一件米黃色風衣,牛仔褲打底,丁字鞋。這女子,和二十年前一樣,仍留著齊耳短發,在大廳頂燈的照射下,發頂的飛白閃著黑黝黝的光澤。
她幾乎是步履蹣跚地走到對方跟前,她分明感到此時自己像一個木偶。不知怎麽了,一向大步流星地走自己的路的她,在一個故交麵前,竟顯得如此驚惶。
女人早早張開雙臂,朝她健步走來,而此時,她的包已然從手裏滑落,她的身體一下子撲進了對方的懷抱。
“你這麽用力幹嗎?你不知道我是一個病人嗎?”
“但你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樣子。”她說。
兩人撒開手,四目相對,讀秒時刻的悸動溶解著二十年來的陌生與空白。
“你真的把我嚇壞了,我以為你會很快就死去。”彭玉素捏了捏王白璐的鼻子,麵前這張臉皮膚光潔,眉骨高聳,美得曲線爆棚。
“說不定很快,但我不想死。”她笑得不帶半點迎合的味道。
“還是別說這個難聽的字眼了,咱們都必須好好活著。”
“是啊,就像他和你一樣,一起活到死去。”王白璐說。
“你又來了!”彭玉素捏了捏她的手腕。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起活到死去到底是什麽時候,但我現在知道了,就是等到天荒地老。”王白璐說。
“不愧是大學生,教語文的。”她倆同時笑了起來。
酒店大廳裏的服務員從地上撿起彭玉素的包,遞給她說:“你倆是他鄉遇故知嗎?”小姑娘聲音甜美,讓彭玉素如飲甘泉。她朝小姑娘微笑,說了一句:“你很漂亮,謝謝你。”
王白璐提議去南山咖啡館:“彭總委屈一下,先請你吃一頓簡餐。”
南山咖啡館就在對麵,王白璐帶周楚陽來過,她為他介紹了一個之前在南廣開過煤礦的朋友,叫周春捷。
兩人挑了一個卡座坐下,要了咖啡,王白璐問彭玉素:“想吃點什麽主食?”
“都行,客隨主便嘛!”彭玉素說。
王白璐笑笑,讓服務生安排兩個人的飯菜,又對彭玉素說:“在南廣這樣的小地方,隻有咖啡館不掉隊。”
兩人邊吃邊聊,終於談到王白璐的病情。彭玉素說:“看到你有如此心態,一定會沒事的,病纏(上屍下從)人,你挺拔著呢!”
“這哪是自己能決定的!”王白璐歎了口氣,笑笑說,“一個人隻有知道自己病了,才會更加珍惜活著的時光。”
“你是上天派來拯救眾生的天使,現在眾生泅渡未果,你還未完成使命,所以走不了。”彭玉素故意讓自己的笑容張開一些。
“對於我來說,你和他就是我的眾生,我要讓你們完成泅渡。”王白璐扮了一個鬼臉。
“你又說渾話,我和他早已緣盡意斷,我們中間隔著二十年的塵垢。”彭玉素很認真。
“哪有說斷就斷的?他滿世界找你,都快瘋了。你要知道,對於他來說,每個女人和他之間都隔著一個你。”王白璐手中顛著舀咖啡的勺子。
“別這樣想,親愛的,我現在真的就是一個路人,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心裏早就沒有他了。”
“你的意思是,要將我硬塞給一個心裏沒有我的人?”
兩人有一茬兒無一茬兒地在咖啡的苦澀中爭執著一個她們誰也無法決定的問題,咖啡冒著熱氣,一點點鑽進喉嚨,像淚水,又有一絲絲溫暖和回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