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那生我的城市,去往北國異地,將近12年了。家鄉翡翠般的西湖,黛眉似的群山,在我的記憶中,好像一隻舒適而溫暖的搖籃。從那咿啞咿啞的晃動的緩慢的節奏裏,傳來母親身上熟悉的氣息。而我的母校,坐落在西護城河畔的杭州一中,卻如同一艘氣勢軒昂、乘風破浪的遠洋輪,載著我們駛向無邊的知識的海洋。那急驟的上課鈴聲,真像是巨輪莊嚴的汽笛。
那一個暑假,我13歲,獨自一人走進了這偌大的學府來應試。大門口通往主樓的百米大道、兩邊寬廣的操場、考場外高大的健身房、數不清的教室……統統使我驚奇。試畢,我悄悄繞著規則的校園走了一圈;校園之大,使我差點懷疑自己走迷了路。數完了那七進毗連的二層樓房,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長滿了綠草的後校園。陽光好似在上頭塗了一層綠漆,使它像水洗過的甲板一樣閃閃發光。“你知道,那個學校像什麽嗎?”回到家裏,我背著手考問媽媽,儼然一副大學生的神氣。——“像一條威武的大輪船,真的,像大輪船!誰乘上它,就能到很遠的地方去!”
2個月以後,我果然攀著舷梯登上了這向往已久的巨輪。報到的第一天,有一副很動人的男低音嗓子的班主任帶我們參觀校園。他把我們領到一幢單獨的二層樓房前。“這是科學館,你們將在這兒把書本上的科學文化知識付之於實踐。化學、物理、生物,各有各的實驗室,設備是最新最好的……”他教地理,卻並不因為沒有地理實驗室而嫉妒科學館。我們排著隊,推推搡搡地踏上科學館的石階。
忽然,我覺得眼前倏地一亮,從樓梯灰暗的拐角那兒,透過來一種奇異的光束。我們止住了笑聲,睜大眼睛迎著亮光走去,在樓梯麵前寬大的牆壁上,看見了一排大鏡框。鏡框足足有十幾個,並列著,燈光映出鏡框裏的一個個不同的人臉,高鼻梁,寬額頭,剪著短發,卷兒披到肩頭,長長的胡須,嚴峻的眼睛裏射出古怪的目光……我屏息靜氣,一動不動地在鏡框麵前站著,幾乎呆住了。這些外國人,他們是誰呢?
“是馬克思嗎?”有人悄悄問。
“是科學家。”老師輕輕答道,好像怕驚擾了他們,“那是牛頓、愛因斯坦、達爾文、米丘林……”
我認出來了,還有她——居裏夫人。梳著好看的發髻,堅毅的麵容,眼光像鐳似的要穿透一切。我覺得她很美,像一座雕塑。在她麵前,我覺得自己渺小,小到如同一個剛剛出生的無知的嬰兒……
我一直總是很想回母校去看看的,看看那艘載動我們走了第一步的巨輪,如今在它的航線上怎樣同風浪搏鬥。因為,我的母校,它畢竟是杭州城裏最好的中學呀。
似乎是1974年一個深秋的傍晚,我路過母校的門口,鐵門緊閉,大道上滿地落葉,被風吹得直打旋。我一直是想回母校去看看的呀,我忍不住走過去了。即使讓我撫摸一下當年的校牌也好。令人吃驚的是,牌子上寫的是:“杭州煉油廠五·七……學校”——五七什麽?我到底沒看清。我不懂母校那響亮的名字怎麽會讓什麽煉油廠取而代之。以前那莊嚴的黑字換成了紅色,像一把生鏽的鎖,橫在我和校園之間。我想起我們上學時用過的校徽,是魯迅先生雋秀的字跡。他曾在這所學校的前身——杭州兩級師範學堂任過教。從“杭高”到“杭一中”,是教育的進步,而從杭一中到煉油廠,是什麽呢?魯迅先生假如看到學生胸前別著“杭州煉油廠……”的校徽,豈不是要啼笑皆非嗎?
天暗得好快,依稀望得見主樓斑駁的黃牆,留著大標語的痕跡。那多年前留在腦中的巨輪,此刻好像上上下下被灌滿了油,柴油、汽油、煤油、豆油……獨獨是機艙裏沒有油。我緊緊抓著大門的鐵條,一股憂傷的情緒觸電般地流遍了全身。你是我的母校嗎?真認不出你了,昔日那歡樂的歌聲,操場上的哨子聲,琅琅的讀書聲,都哪兒去了?大門裏空無一人,死一般沉寂。主樓東側的那棵法國梧桐長得好高了,那是我1969年去黑龍江前夕,同一位女教師合栽的。初三時她教我語文,給過我許多幫助,我真應該去看看她。她還在這兒嗎?總不會是去煉油了吧?中學3年,我最喜歡的當然是語文教師,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常把我的作文做範文朗讀,而是他們比別的老師更親近些,給了我許多在這所學校裏得不到的溫暖。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新來了一位剛從大學畢業的男教師,他是東陽人,說的話我們基本上聽不懂,課外活動的時候,我們一群同學在操場上圍住了他,調皮地要他講對我們每個人作文的意見,然後故意裝作聽不懂,一遍又一遍地讓他重複。“你——”他對我說,眼睛看著很遠的地方,臉無緣無故地就紅起來,“你,你和一般女孩子不同,你的作文是有想象力的……”這句話可沒有聽不懂,於是我的臉也驀地紅了,心快活得怦怦亂跳,表麵上卻要裝出一副對表揚滿不在乎的樣子。想象是什麽?我想象什麽了呢?我可並沒有告訴過他,杭一中像一艘遠洋輪。否則他會問:那老師像什麽?像水手嗎?
然而這艘當年在我的想象中將要漫遊四海的遠洋輪,如今卻擱淺在一片荒寂的沙洲上。遠近是蒼茫的水,不見一葉過往的白帆。我還能再想象什麽呢?眼前生鏽的鐵門像折了的錨,旗杆像斷了的檣桅,沒有亮光的主樓像傾斜的船身,濃重的夜幕是望不見岸的海……夠了,令人痛苦的想象。
我的心隱隱地覺得疼了,青年的心也會疼的,因為這些年中它受了太多的傷。原希望到母校這兒來求得安慰,可是這遍體鱗傷的母校又到哪兒去養傷呢?看來我隻好走了。我至今還記得自己的絕望,好似望著一艘下沉的船……我默默回頭望了它一眼,尋找著科學館的燈光。假如我能找到它,或許標誌著我母校的教師們,那韌性的“水手”,正在黑暗裏,修複著船體彈痕累累的瘢疤……
我抓著鐵門的手放開了。我的想象無力馳騁在這不見星光的茫茫夜幕裏。我的母校嗬,你有那麽多忠實而優秀的“水手”,你為什麽在狂濤惡浪的大海上擱淺?難道你真的迷失了自己的航向?你將把孩子們載往何方?
我一直很想回母校看看的。我回來了。可是我沒有能走進大門一步,沒能叫她一聲,她不像是我的母親了……
我思念我的故鄉,覺得故鄉像一隻溫暖而舒適的搖籃,而我思念我的母校,卻總覺得母校像一艘遠洋輪,充滿著神秘感和吸引力。我竟然這樣愛我的母校,這又是為什麽?3年中它並沒有給我很多的愛,由於我的“家庭出身”,我在這所學校裏從來不是一個寵兒。可我居然沒有因此對她有任何一點點的怨恨。難道僅僅因為她擁有一幢全城中學裏獨一無二的科學館嗎?不,並不完全是這樣。我深深地愛我的母校,是因為我在她的懷裏看到了廣大的世界,她雖然有點過於嚴峻,但畢竟是她,使我開始向往知識的海洋,在我的心裏播下了對祖國和人民的愛的種子。
現在我是可以回母校去看看了。我聽見了巨輪馬達的起動聲在召喚著我。我一定要去的。即使隻為了去看看科學館樓梯拐角的那些鏡框。許多年來,他們那嚴肅凝重的目光一直在追蹤我的腳印,驅趕我咬著牙朝前走。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除了被那位滿頭大汗的語文老師發現的“想象”在作祟以外,大概就是那位鐳的偉大的發現者居裏夫人。她在那艘巨輪擱淺的日子裏,把我們從傾斜的甲板上趕到獨木舟裏,用她堅定的目光支持我們開始了自學到達彼岸的漫長的旅程……我怎麽能不愛我的母校!
我“想象”著我回母校去的時候,科學館必定重新掛起全城中學裏獨一無二的那排大鏡框了。它要載動一批又一批的意氣風發的小旅客去揚帆遠航。很多年以後,當他們懷念母校的時候,母校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