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離預產期隻有三天的時候,夏之寒提前住進醫院待產。

在僅僅呆了一天之後,經過一夜輾轉,她終於還是沒忍住偷偷從醫院溜出來,去到了押解所。

那是李然悄悄留在茶幾上的地址。

她手裏緊緊捏著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靜靜坐在密閉的會客室裏,湛藍的天從高窗裏露出一角,卻帶不進半絲清涼的風。夏日的白天裏,頭頂上那盞亮著白光的白熾燈,像兩個燈籠一般地存在著,烘烤著本就幹燥的空氣。

沒有預約,臨時便過來了,卻也沒受到很多阻礙。原本嚴苛認真的負責人聽說她找的是陳嘉華時,眼裏閃過一絲驚訝,而後什麽也沒說,將她領進來,讓她稍候片刻,自己便退了出去。

門緩緩地被推開,室內密閉的光線密度被稀釋了少許。接著,腳步聲響起,不緊不慢,淡定從容。夏之寒回過頭去的時候,甚至可以看到陳嘉華臉上微微的笑意。

他笑得那樣和煦,從未有過的真實。他身後仿佛有道光照著,讓此刻的他看起來不但沒有狼狽不堪,反而添了幾許少有的輕快明澈。

夏之寒看得呆了。

陳嘉華走到她對麵,坐下,看著她,她也看著他。

靜坐而望,恍如隔世。

他們有多久沒見了。夏之寒回想著,仿佛在回想一件記憶遙遠的事情,需要拂去層層塵土,才能露出端倪。

陳嘉華頭發長長了些,唇邊泛著淡淡的青色,但他仍穿著襯衫西服,黑白映襯,雖未係領帶,看上去卻也不邋遢。加上他嘴邊清淺的笑意,看上去竟仍有幾分瀟灑。

“你看起來還不是太壞。至少,沒有傳言中那麽壞。”夏之寒忍不住開口道。

沒有互相問候,沒有互道寒暄,數月未見,她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不留情麵,甚至帶了一絲挑釁的意味。說完之後,夏之寒才意識到有些不合時宜,可她真的做不到和他如陌生人一樣虛與委蛇。

陳嘉華笑得更開了些,“傳言中是什麽樣子,說說看。”

夏之寒兩隻手臂撐在桌上,晃了下頭,道,“很多人說,我們的陳大法官終於扒下他不苟言笑冷酷到底的麵皮,已經變得頹廢不堪自暴自棄邋裏邋遢,哈哈,恭喜你,你引以為傲維護多年的良好形象,毀於一旦了!”

其實,哪裏有什麽傳言,就算有,夏之寒這麽多天不出門不看電視不聽新聞不讀報紙,哪裏去得知這些蜚短流長。可是,這一次的謊話她卻編得很順溜,口吻裏還帶了些調侃意味。

陳嘉華一怔,看著她睜大了眼睛調皮的表情,有些沒有想到。他以為,她是不會來了,雖然心裏一直有念頭,但卻是不報什麽希望的。當老楊故作沉穩地通知他說,夏之寒來了,你心心念念等了這麽久的夏之寒來了,這麽個沒心沒肺的女人,瞧你那緊張的樣兒!說著,轉身走了。

那一刻,仿佛就是在井底等得太久,心都冷了透了,那朵雲卻終於還是慢慢悠悠地飄過來,停留在井口。雖然明知她很快就會從他身邊飄過,去經曆她全新的人生,可還是忍不住要為她這短暫的停顧而緊張期盼。

見他表情變了,夏之寒收了笑,又端端正正地坐好。

陳嘉華低頭苦笑,“看來還是有些讓他們失望了。但也不奇怪,像我現在這種情況,頹廢絕望才是該有的反應才對。”

夏之寒聽完,心無來由地一緊,微微要緊牙齒轉臉到一側,不再看他。

“對了,不是後天就是預產期了嗎?你不好好在醫院待產,怎麽突然跑這裏來了?”陳嘉華忽然張口問。

“李然告訴你的吧?”夏之寒回一句。

陳嘉華倒不知怎麽說了。

“他還告訴你什麽了?”

“額,很多啊!”陳嘉華晃著腦袋數,“說你在家裏住了很多天了,也不打掃房子,

弄得家裏很邋遢,還有,吉蒙被你喂了才幾天,就瘦了一兩斤,你說,你怎麽喂的?”

“哪有!誰讓它在房子裏找不到你就到處亂竄,不是你喂東西不到餓得不行就不吃。這能怪我嗎?”夏之寒想也沒想,順口便答。

這樣的話題,在這樣的氛圍裏,似乎有些怪異。

夏之寒這一句方落,這樣的討論戛然而止。空氣裏開始靜默。

陳嘉華愣愣地看著她,心裏一下子像被什麽擊中了,想開口接話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夏之寒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不再張口。

她似乎說了不該說的。

兩人都低著頭各有所思,靜默持續了好一會兒。

“嘉華。”夏之寒再開口時,隻覺得喉嚨裏爬滿了螞蟻,癢得難受,聲音都發不出來。

陳嘉華抬頭看她。

“你的離婚協議,我收到了。”夏之寒也抬起頭來,與他對視。

陳嘉華眼裏迷蒙的光,在這句話裏四散開來。

“那你帶來了嗎?”他其實要問的是,那你簽了嗎?張口還是沒有問出來。

夏之寒轉身從身後取出文件,一式兩份,並將其中一份,從桌子這頭推到陳嘉華麵前。

陳嘉華低眸看,忽然覺得這白熾燈光很刺眼,連帶著協議上夏之寒的簽名都有些刺眼了。

他點了點頭,將協議合上,複抬起頭時,臉上又有了隱隱的笑意。

“你的速率不行啊,我都寄出去半個月了,你才給我送來。這效率要是誰請你當律師,還不要急瘋了。”

夏之寒不說話,隻低頭盯著那份離婚協議,也沒翻開,隻是盯著封麵,眼神遊離著。

“陳嘉華,我們,終於離婚了。”她喃喃自語道,忽然又抬起頭來,“這應該就算離了吧?”

作為一個專業律師,夏之寒問出這句話實在有些丟臉了。有哪個律師不知道自己離婚的程序是不是走對了的?

陳嘉華笑笑,“恭喜你,夏之寒,你終於和我離婚了。三年多裏,你無數次和我說要離婚,現在終於實現了。但是,我要告訴你,我並不後悔拖了你三年。”隻因為,能多和你生活這三年多,又有什麽可後悔的。

夏之寒看著他,咬了咬牙。

陳嘉華以為她在恨他,其實,隻有她自己知道,她隻是在克製自己的痛。

“你恨我也行,怪我也行,總之,要是重現來一遍,我還是一樣的選擇。”

“那你後悔因為我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麽?”這句埋在心裏無數次的話,終於還是沒有忍住。

她本已經打定主意,不讓他知道她已經知曉這些,可她忍得實在太辛苦了。暫且就放縱一次吧,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陳嘉華怔來了一秒,知道還是沒能瞞住她。

他低頭笑,“小寒,其實不全是因為你的,真的。你還記得我們上次回老家我在河邊對你說的話嗎?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我們都會麵臨人生的低穀,我是自己沒有克製住自己,和旁人無關。”

“可你那樣對我,我還是選擇離開你,投入別人的懷抱,。你看,我就是這樣一個勢力又現實的女人,這樣你也不後悔嗎?”

陳嘉華搖搖頭,看著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頑皮而固執的孩子。

“你為什麽不後悔,為什麽不後悔,我甚至說我要讓你的孩子叫別人爸爸,這樣你也不恨我嗎?陳嘉華,你以為你是情聖,你以為我會相信你?”

夏之寒真的成了個固執的孩子,咄咄逼人地問個不停。

陳嘉華看著她,勾起唇清淺地笑,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夏之寒的腦袋,又摸了摸她的臉。

“小寒,你說的對,我不是情聖,當我聽你那樣說,我恨,但更痛。痛過之後,冷靜下來,就能想明白了。因為,我始終信任你,

信任你不會那樣做,所以,我放心地讓你去“出軌”。”

夏之寒定定地望著他。眼前這個男人,那麽熟悉,他就在她眼前,卻又那麽遙遠。

“陳嘉華,"夏之寒忽然恨聲,“你這個騙子!”

原來,在他眼裏,她那些不過是些自我滿足的小把戲。他早已拆穿,卻不動聲色,任她演下去。可這次,她的戲,決不能為他看穿,她對自己說。

“是,我是騙子。”陳嘉華頹然放下手,“你終於擺脫了我這個騙子,和我給你的牢籠。今後,我不會再阻礙你做任何事,你可以自由了。”

夏之寒什麽都沒有再說,迅速起身,快步走了兩步,又回來從桌上取下離婚協議,頭也不回地跨出門去。因為動作太急,身後的凳子被帶倒了,發出一聲悶響。

門在身後合上的那一刻,她沒有看到,有個男人,在為她流淚。

這也許,將是最後的離別。

她走出押解所。太陽依舊很大,照得她有些發暈,路麵在她眼裏像一塊烤得灼熱而鬆軟的巨大麵包,讓她踩得虛浮無力。

有人從身後跑過來,拉住她。

她定睛看,好半天才看清是押解所那個負責人。至於開頭都說了些什麽,她大抵都沒了印象,隻知道後來他叫來輛車,把她送上去,對那司機交代了幾句。

那司機是個年輕小夥子,連連點頭稱是,最後還拍了拍胸脯作保證。

臨了,往她手裏塞了瓶礦泉水,和一張紙條。她隨手打開紙條掃了一眼,便團成團握在手裏。

夏之寒坐在車上,頭仍有些暈乎。

“夏小姐,您沒事吧?”年輕司機將水擰開,送到她手裏,然後才發動車。

那張紙條在她手裏被捏得出了汗,接水的時候紙條從手裏皺皺巴巴地滾了下去。

她喝完水,手不自覺地又去捏那張紙,發現不見了,趕緊彎腰要去找。

年輕司機一看,嚇了一跳,這馬上要生了,肚子大得,萬一動了胎氣可不得了。想到這裏,他立馬騰出一隻手拉住她,不讓她彎下腰去。

夏之寒卻不管,揮開他的手又去找。

此時,汽車正在大馬路上飛速行駛,根本找不到停車的地方。年輕司機急得一頭是汗,勸又勸不聽,隻能一手扣住夏之寒的手腕,不讓她動得太厲害。

夏之寒不怎麽能動彈,又找不著,越來越急。年輕司機一回頭,見她埋著頭在那裏,背脊似乎微微在動,一副很難受的樣子。剛要開口說話,夏之寒忽然說話了。

“求求你,讓我找吧,我一定要找到。它不見了,不見了,我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年輕司機一愣,夏之寒的聲音這是……趕緊趁著路旁有臨時停車位,將車停了下去。

轉頭看去,夏之寒竟是已經哭出了聲來。

“夏小姐,你這是怎麽了?我給你找還不行嗎,就在這車上,丟不到哪裏去的,放心好了,你快別哭了,再哭可小心對孩子不好。”

司機一邊勸說著,一邊彎腰找,沒兩下便找著了,遞給夏之寒。

夏之寒本已哭得滿臉是淚,見到紙條又笑了起來,接過紙條打開看,竟是又哭起來,眼淚跟下雨似的。

這又哭又笑,場麵實在有些滑稽。

司機苦笑著,忍不住湊過去瞧了瞧那張紙條。

紙條上這樣寫道:不負卿心,不負我心,不悔不倦。照顧好自己和孩子。祝幸福永年

最後還有三個字,已經用什麽東西摳掉了,看上去隻是些斑駁的印痕。夏之寒顫抖著手,輕輕描摹著那三個隱隱的字跡。別人看不出來,她怎麽會看不出。

那分明是,我愛你。

一下子,夏之寒終是嚎啕起來,幾乎哭得岔了氣。在周遭喧鬧的人聲車聲中,竟顯得格外孤獨淒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