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點亮了房間,顧衍生從睡夢中醒來,葉肅北手長腳長的把她圈在懷裏,她動彈不得。葉肅北一貫睡眠不沉,顧衍生輕微的動靜便把他弄醒了。他的頭發有些淩亂,尖削的下巴上生了青色的胡渣,他揉著惺忪的睡眼,喃喃喊了一聲:“老婆……”

仿佛是一種本能,在他起床那一瞬間,在所有的意識都還沒上崗正式運作時,他像孩子一般呢喃著喊她,那一刻她隻覺得心裏無比的滿足,有一種叫幸福的東西在她胸腔裏萌動。

她伸手懶懶的環住葉肅北的脖頸,用臉貼著葉肅北溫熱的臉頰。她附在他耳側,輕聲的說:“早安。”

葉肅北輕輕的笑了,“這麽乖,好吧,說吧,明天的生日願望是什麽?”

顧衍生仔細的想了想,那麽長的歲月,她唯一的願望便是永遠與身邊她所珍惜的一切相伴,而現在,她似乎全都得到了。許久,她才想到自己還有點小願望:“我想聽你彈琴,12歲以後你就沒有彈過了。小時候你可是鋼琴小王子呢。”

幼年的葉肅北被葉母拽著上了很多培訓班,鋼琴也是其中之一,鋼琴的造詣是絕對的天賦加後天勤奮的練習,誠然,葉肅北就屬於有天賦卻十分懶惰的那一型,所以12歲考級完畢他就徹底甩膀子了,這麽多年過去,他怕是連識譜的忘得差不多了吧。

顧衍生笑盈盈的眯著眼,看著葉肅北有些苦惱的摸著下巴,故作遺憾的說:“要是實在不會了那就算了吧,也不是什麽重要的生日,一個小願望而已嘛,達不到也無所謂的。”

她越是這麽說,葉肅北越是覺得不能不做,他輕微蹙眉,手一拎,笑裏藏刀的把顧衍生抓起來,邪邪的說:“老婆的願望為夫自會完成,不過為夫要先舒坦舒坦……”

於是,這麽美好的早晨顧衍生隻得和葉肅北毫無節製的欲望戰鬥……

顧衍生生日那天葉肅北早早就給她打了電話,彼時她正在商場裏閑逛著,倒也沒有買什麽東西,多半是給葉肅北和孩子添置的些小物件。

接到了電話她又故意在外麵多溜達了兩個小時,給葉肅北充分的時間準備。天色漸暗她才打車回家。

突如其來的一場雷雨讓城市變得異常悶熱,顧衍生隻覺得有一口悶氣停滯在肋骨以下,怎麽都紓解不出來。傍晚中心地段堵車堵成長龍,顧衍生坐在出租車上看著不時有自行車和行人穿梭在車輛之間,再看看時間,開始有些急了。正這時,葉肅北的電話打來了,顧衍生嘟嘟囔囔的抱怨著堵車,而電話那端卻絲毫不急,還是那麽清越閑適的笑聲,他問清了顧衍生現在的所在地,然後溫柔的說:“你下車吧,穿個街到中民大道等十分鍾,我來接你。”

“十分鍾?”家裏到中民大道至少要半小時呢。

“相信你老公的車技,乖,現在到中民路等我。”

“……”

她笑臉盈盈的下了車,聽話的到中民路那醒目的路牌下等候,雷雨過後的地麵潮濕,低窪處積滿了水,路燈昏黃,映照著低窪處的積水成為一個一個的橘色明火,美的觸目驚心。顧衍生站在原地,因為站立的腿有些麻,於是將重心換了一隻腿,不想自己就換換重心也能把腳崴一下,顧衍生直呼倒黴,無奈蹲下身揉著有些發痛的腳踝。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肯定過了十分鍾,葉肅北還沒出現,顧衍生暗暗腹誹葉肅北這牛皮王,還說十分鍾呢,這都多久了,還沒到。

顧衍生站的腿麻了,空空的胃裏也開始有些灼痛,她終於有些不耐,掏出手機正準備打電話痛罵葉肅北,卻不想,葉肅北的電話就打來了。

她接通電話,還沒來得及霹靂啪啦的罵一通,就被電話那端陌生的男聲嚇的怔住。

她至今也記不起她是怎麽安靜的聽完那個電話的。天空中一片陰霾,因為雷雨積聚的烏雲全部聚攏在她的頭頂,她隻覺得全世界驟然黑了下去。

心痛,驚愕,難以置信……各式各樣的情緒像潮汐一般毫無預警的排山倒海襲來,顧衍生隻覺得自己一秒就被擊倒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發了瘋一般的趕到醫院,也不記得自己麵對全身是血的葉肅北是怎麽失聲嚎哭的,前一日還沾沾自喜的幸福,隻一瞬間就灰飛煙滅,全世界陡然在她眼前分崩離析。

葉肅北,她的葉肅北,此刻正躺在ICU裏,沒有生氣,沒有表情,她穿著一身消毒衣一瞬不瞬的盯著葉肅北,難以置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她甚至在想這是不是葉肅北故意整她,明天醒來,一切,一切都會和以前一樣的……

機器機械的滴滴響著,過去生龍活虎的人,此刻就靠著這些機器來提示她,他還活著。葉肅北受傷十分嚴重,身上到處綁著繃帶,血跡斑斑,插著各式各樣的管子,就像美國大片裏那些變異的機器人。顧衍生看著他,有些怔忡。她日夜不合眼的守著葉肅北,終於體力不支的倒下。

昏睡中隻有那一通電話在她的耳邊反複回放。

那是120急救中心的醫護人員給她打的電話,那時她站在馬路上,車輛熙來攘往,雜音陣陣,電話那端也很嘈雜,顧衍生聽了好幾遍才消化掉這個電話通知她的消息。

葉肅北出車禍了,因為車速過快,和前麵突然停下的大卡車追尾……

眼前一片驟然閃過的白光,這幾天發生的一切仿佛某部舊電影的片段,她像個旁觀者一般冷眼看著每一個人慌亂的麵對一切。

葉肅北,她的葉肅北,挺不過這72小時就會離開她了?

這是哪個混蛋醫生告訴她的?

她像一隻受傷的小獸,瘋了一般揪住醫生的衣領,一遍遍的問:“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葉肅北會死?”

她搖搖欲墜,所有的力氣都像被抽空了。身邊是葉母和媽媽拉扯的聲音,她們都在她耳邊嚶嚶的哭著,勸著:“孩子,別這樣,聽話,放開醫生。”

顧衍生還是不放,她睜著一雙幾乎失去了所有神采的大眼睛,空洞的怕人。

“媽媽,肅北會死嗎?”她轉頭問葉母,葉母傷心的扭過頭去,低聲啜泣。她不依不饒,又問自己的媽媽,“媽,肅北不會死對不對?對不對?”

她的征詢更像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眾人都悲憫的看著她,隻有她自己固執的瞪大了眼睛不願接受。

媽媽無聲的走過來抱住了顧衍生,像小時候一樣把她擁在懷裏,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孩子,別這樣,肅北一定會好的。”

一直沒有接受這個事實的顧衍生最終還是被迫的接受了這一切,她像孩子一般無力的哭著,哭到喉嚨沙啞,哭到全身都脫力了,直到暈過去……

等她醒來時,她總算是徹底的冷靜下來,家裏每天都有人輪班在照顧葉肅北。72小時他挺了過來。當醫生說他渡過了危險期時,顧衍生像個孩子一樣喜極而泣。

在脆弱的生命麵前,顧衍生敗得徹底,葉肅北隻要活著就好了,此刻,她隻希冀著葉肅北能活著。

她坐在病床前,看著一動不動的葉肅北,想起了很久以前和他一起去醫院看葉肅東的情景。

那是個有些燠熱的傍晚,夕陽正好,葉肅北猿臂一展,將她攬入懷中,指著葉肅東問她:“如果,有一天躺在這裏的是我,你怎麽辦?”

那時的顧衍生不解的抬首,目光灼灼地看著他,而他一臉閑適的笑意,眼底深沉,讓人摸不透猜不著。

顧衍生掙開葉肅北的桎梏,撩著牙笑嘻嘻的說:“我啊?我肯定沒陸江晨這麽偉大。要真發生這樣的事兒,我就趕緊把財產啊,房子啊都移到我名下,然後和你離婚!”

葉肅北不置可否的一笑:“你就不怕老爺子?”

顧衍生嗤鼻:“就你那點破錢,老爺子才不稀罕。”

“那你的意思是你稀罕?”

“當然,”顧衍生拔高嗓音:“你這人除了有錢哪還有可取之處啊?”

葉肅北泰然一笑,狹長的眸子微微眯著,唇際有若有似無的笑意,他溫柔的伸手揉了揉顧衍生的頭發,表情柔和而模糊,夕陽靜好,灑在他短短的頭發上,看在顧衍生的眼裏,竟有幾分秀致卓絕的味道。

他淡淡的嗓音宛如天籟:“果然是我的老婆,就是聰明。”

“……”顧衍生渾身一顫,看著葉肅北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時的他是多麽的自信,隻輕輕的展臂攬著她,溫熱的呼吸拂掃在她耳際:“隻可惜我的世界裏永遠都沒有‘如果’,你要失望了。”

“……”

一切都仿佛發生在昨天,連那笑容都似乎還是溫暖的,可是一轉眼,一句戲言便成了真。就像一場噩夢一樣,她隻覺得自己被一張密實的網束縛住,幾乎要不能呼吸。她總在幻想著,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葉肅北還是那麽靜謐安然的睡著,醫生說他進入了一場不知期限的冬眠。就像當初的葉肅東一樣。

顧衍生沉默的接受了這一切,開始重複著當初陸江晨所做的一切。

她記得許久以前她和陸江晨說,如果是她,她不能保證能守住葉肅北。畢竟,等待是最殘忍,因為沒有人知道等待的背後,結局是喜還是悲。可當一切真的發生的時候,她才真正的明白了陸江晨堅持下來的動力。

不管他是變成植物人,還是缺胳膊少腿,隻要他活著,她就是他的妻子,即使天崩地裂、海枯石爛、宇宙洪荒,都不會改變。

她不似從前那般活潑,整個人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孩子氣,真正成為了一個沉穩的妻子和母親。她每天都要應付各式各樣來探望的人,還有兩邊的父母親戚,人人都用一臉憐憫的眼光看她,而她卻絲毫不覺得自己可憐。她一直把這次的經曆看做上天對他們的考驗。他們太過幸福了,所以上天給他們一個小小的考驗。就像命運的絲線中一個小小的疙瘩,隻要他們挺過去,一切都會好的。

陽光璀璨,透過病房半開的百葉窗稀稀疏疏的透進來,金色的陽光灑在葉肅北緊閉的眼睫上,長長的睫毛斜斜的落了一道陰影在眼窩處,像一柄小扇子,好看的不可思議。她伸手繾綣的撫摸著他越來越長的額發,眼中滿是眷戀。

她執起葉肅北毫無知覺的手貼在自己的臉側。很溫暖的手,雖然不能自主的活動,但是至少證明了他還活著,這個消息就足以讓她在麵對每個安慰她“要挺住”的人麵前綻放毫不做作的微笑。

她是真的挺得住。隻要他還活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葉肅北原本也是要接受手術促進蘇醒,但葉肅北車禍造成的傷害很嚴重,一直沒有徹底恢複,也正是因為如此,才無限延後了手術時期。

整整一年顧衍生都幾乎是在醫院度過的。孩子一天天的長大了,11個月的時候他就會走路了,在病房裏,穿著媽媽給他穿的粉藍色小鞋子,搖搖晃晃的從床尾走到床頭,然後靠在葉肅北的枕邊。

孩子會說的第一句也是對葉肅北說的,他搖頭晃腦的看著電視,依依呀呀的學著,然後像模像樣的對葉肅北喊了一聲“叔叔”。

彼時,大家都接受了葉肅北“冬眠”的事實,整個病房裏都沉浸在孩子會說話了這件事上,隻有顧衍生站在角落悄悄的擦淚。

陸江晨和大哥是在葉肅北出事一年半後和好的,因為這樁突如其來的意外,他們都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感情,以己度人。最終陸江晨妥協,“十年”的約定被打破。

他們辦了複婚的那天陸江晨和大哥都來了醫院。

坐在醫院大草坪的長椅上,顧衍生累極了,靠在陸江晨的肩頭,喃喃歎息的說:“江晨,我好像有點累了。”

陸江晨摸了摸她的頭發,緩緩說著:“我那幾年,也和你差不多,每一天早上起床看見他毫無起色,就覺得特別累,覺得自己快要堅持不下去,可是每天晚上我握著他手的時候,又覺得是多麽的幸運,那麽多天人兩隔的,至少我們不必那麽痛苦不是麽?”

顧衍生點點頭:“他活著,我還有個念想。”

陸江晨臉上有曆盡千帆的笑容,她說:“你相信奇跡嗎?”

顧衍生點頭。

“你必須相信奇跡,因為世界上真的有奇跡。”

……

後來的後來,奇跡真的出現了。重度昏迷整整兩年的葉肅北真的醒過來了。

他醒來的那一刻顧衍生不在他身邊。她隻出去買早飯的功夫就接到了護工的電話。她接完電話,手一直不住的顫抖,買的豆漿撒了一地,乳白的豆漿潑了一般在她鞋子上她也渾然不覺。她急匆匆的跑回了病房,可是到門口時她卻逡巡不前了。

私人病房整個走廊裏隻有兩間,空曠深長的走廊裏一個人也沒有。葉肅北的病房門半掩著,時不時能傳來醫生低聲的詢問,還有護工謹慎而帶點興奮的回答。

她的手握在把手上,下一秒,她緩緩的推開了門。

空氣似乎都在那一刻凝結了,所有的人在看到顧衍生的那一刻都安靜了下來。一旁的醫生護士都默默的讓出一條道,而作為主角的她卻遲遲不敢上前。

病**的葉肅北是真的醒了。緊閉了兩年的眼睛此刻有些疲憊的睜著,一貫神采飛揚的眼睛此刻雖然有些怔忡的晦暗,卻還是生機勃勃的眨著,他的後背墊了枕頭,因為臥床太久,全身都有些浮腫,甚至,說話都有些哆嗦。

在看見顧衍生的那一刻,他有些晦暗的眼睛裏突然有了神采,下一刻,他的眼睛裏和顧衍生一樣,盈滿了閃閃的眼淚。

顧衍生伸手重重的拂去了眼淚。此刻,她要好好的看清他,看清這一切,因為奇跡,真的不是每一刻都會發生。

葉肅北全身無力,隻靜靜的望著門口傻愣著的顧衍生,表情有些訕訕的,他溫存而緩慢的苦笑著說:“說好了……十分鍾的……等得發脾氣了吧?”

顧衍生的眼淚就那麽猝不及防的簌簌落下,她顫抖的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明明滿臉是淚,卻還固執的笑著。

她的聲音像是穿越了時光的長河,像是沉澱了歲月的悲喜,不再波瀾起伏,反而顯得平靜而安然,她說:“沒關係,我可以等。”說完,無聲的執起了葉肅北還沒有完全恢複力氣的手,放在自己臉頰邊,繾綣的摩挲著。

歲月荏苒,記憶斷層。顧衍生這麽多年終歸是學會了一個受用終生的詞——珍惜。

葉肅北最終在顧衍生的生日上親自為她彈奏了一曲。雖然遲了三年,卻不再是個人的,而是和孩子一起的四手聯彈。

顧衍生坐在28層的旋轉餐廳貪戀的看著看台上的葉肅北和兒子用心的為她慶生,彈奏著生日快樂歌。三歲半的兒子還不會識譜,都不知道剛剛度過二期康複的葉肅北是怎麽教會他的。

顧衍生單手撐著下巴,看著看台上彩燈璀璨,迷離的光源圍繞著葉肅北和孩子,他們認真的彈奏著,葉肅北時不時還抬頭對她微笑一下,那笑容像大雪初霽的一刹白光,耀眼逼人。不管多少年過去,他依然是她生命全部的光和熱,她快樂的源泉,她一秒也不舍錯過。

一曲罷,好動的兒子歡快的奔進了她的懷裏,撒嬌的和她磨鼻子。葉肅北緊隨其後,一臉笑意的看著她們母子二人,他微眯著狹長的丹鳳眼,臉側的酒窩若隱若現。他笑的一臉狡黠,一把將兒子從她懷裏扯開,耍賴一般的說:“老婆,我也彈了,我也要獎勵。”

看著孩子氣的葉肅北,顧衍生從心底笑了出來,她鄭重的起身抱住了高她一頭的葉肅北,將臉靠在他肩頭,安心的閉上了眼睛。

全觀景的玻璃窗外是皎潔的月色和漫天的星光,與腳下絲綢一般的江景交相輝映。顧衍生附在葉肅北耳側,輕聲的說:“葉肅北,我愛你。”

她話音還未落,葉肅北已經捧起了她笑靨如花的臉龐,重重的吻了下去……

被父親推到一旁的兒子一直嘖嘖的捂住眼睛,卻又偷偷地從指縫中偷看著仿佛旁若無人的父母。眼睛滴溜溜的轉著,童言稚語的嚷著:“羞羞……”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