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八歲,爺爺送我去村裏上小學。學校裏同學很多,我不再感到孤單了,也覺得很新鮮,很好奇,所以學習很用功。吳老師跟媽媽一樣年輕,說話親切,有時也很嚴厲,我有點怕她。上課就坐姿端正,作業盡量認真。吳老師還表揚過我,說我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但到了三年級,情況就發生了變化。不知班裏一些同學是怎麽我家裏情況的,開始冷言冷語地說我是個沒媽的孩子,還說我媽媽不要臉,丟下丈夫和孩子,跟人私奔了……什麽難聽的話都有。我哪裏受得了這種嘲笑和歧視?就跟他們爭吵,保護媽媽的形象,也維護自己的尊嚴。可我越是跟他們爭吵,他們就越是團結起來對付我。他們經常勾肩搭背地議論我,竊竊私語地嘲笑我,還有意孤立我,什麽話也不跟我說,什麽活動都不讓我參加,弄得我難過死了。
上課,我總是覺得,背後有人在給我做鬼臉;下了課,我走到哪裏,哪裏的同學就躲開去,好象我有“”一樣,弄得我心神不寧,聽課也不專心,作業沒心思做,越來越馬虎,有時還幹脆不做。這樣,我的成績就越來越差。老師開始找我談話,經常不問情況地批評我。我不服氣,對老師越來越反感。到了初中裏,換了一個男老師當班主任,他動不動就在班上點我的名,把我說得一塌糊塗。我就與他敵對起來,故意跟他對著幹。老師讓我叫家長來,我沒有家長可叫,老師便更加看不起我,把我當成班上最差的學生,讓我坐在教室的最後邊,叫同學們都不要跟我搭架。這樣,我就更加沒心思上學了,一看到學校就厭煩,一走進教室就害怕,一翻開課本就頭痛,一聽到老師的聲音就胸悶。於是,我就開始逃學,後來幹脆躲著不去了。
奶奶在的時候還好,我從學校裏回來,鍋裏總還有飯菜吃。奶奶就是去山上打柴種地,也會把飯菜燒好了,焐在鑊子裏。但奶奶去世後,爺爺就沒有那麽好了。他經常一早出去上山,直到晚上很晚才回來,所以中午的鍋子裏總是空的。我耐不住饑餓,就在村裏走來走去,尋找可以吃的東西。先是挖人家自留地裏的紅薯吃,摘人家樹上的果子充饑,後來就到村裏的代銷店,鎮上的小飯店裏偷麵包餅幹饅頭之類的東西吃。再後來,我的膽子越來越大,晚上去偷雞賣,白天去偷錢化,搞得村裏怨聲載道,家家都關門閉戶,嚴加防範。但村裏和鎮上的人都不知道是誰偷的。那晚,我去牽茅家一隻山羊,想去鎮上賣給那個收羊人。可我沒有經驗,沒有把羊的嘴巴用鐵絲紮住。這隻羊竟然還會認人,見陌生人來牽它,倔著屁股不肯走。我使勁拉它,它拚命往後蹲著身子掙紮,還昂頭大叫。主人聽到了,出來把我給抓住。這下,我的名氣一下子大起來,村裏和鎮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個賊。以前他們丟的東西,都說是我偷的。有人就來告訴我爺爺,有些耳背的爺爺聽了,氣得吃不下飯,第一次眼淚汪汪地罵了我,還打了我一個耳光,說我丟了黃家祖宗的臉。
肯定是爺爺給爸爸打的電話,那天爸爸突然回來,氣呼呼地教育了我一番,把我接到上海去了。可無論爸爸怎樣跟我說,我就是聽不進,甚至反感。覺得這個爸爸好陌生,一點也沒有親切感,根本不象我記憶中的爸爸。所以跟他來到上海,看到他與一個年輕女子住在一起,我氣就不打一處來。橫看豎看,總覺得這個女人不是一個好人,而是一個狐狸精。因為有了她,媽媽才離家出走的。所以不管她怎麽笑,我都覺得不順眼;不管她怎麽做,我都覺得她是裝出來的;不管她的話說得再好聽,我都認為她是為了騙錢。於是我就想著法子氣她,把她趕走。這樣的女人不趕走,我媽媽怎麽回來?沒想到,趕是把她趕走了,可我卻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失去了一節食指。
啊,好痛啊。他下意識地感到那節食指上一陣鑽心般的刺痛。唉,媽媽看到這根殘缺的食指,不知會怎麽想呢?
小軍這樣胡思亂想著,火車不知不覺快開到南京了。一些旅客紛紛站起來拿行李架上的行李:“南京到了。”他的心突然加快了跳動,也跟著站起來,有些激動地往車廂門口擠去。快要看到好幾年不見的媽媽了,他怎麽能不激動呢?
南京也好漂亮啊!小軍走出火車站,眺望著這個陌生而繁華的城市,感到它比上海樸素,但親切。覺得南京的天比上海藍,樹比上海綠,街比上海寬,人比上海少,總之,一切都比上海好。不知道媽媽經濟條件怎麽樣,跟那個男人的關係好不好,要是都好的話,我就呆在南京不走了。
不走,你做什麽呢?他朝有公交車的地方走去。還有,媽媽的那個新丈夫會讓你呆下去嗎?他家有沒有別的孩子呢?
小軍拿出那張寫有媽媽地址的紙去問人,連問了幾個人,才有人告訴他到雞鳴寺的走法。按照指點,他上了一輛1路車,在一個車窗邊坐下後,對售票員說:“阿姨,到了鼓樓,叫我一聲。”賣票員說:“喇叭裏會報站的,你自己聽好了。”
他就一邊看著窗外的街景,一邊注意聽著汽車播音器裏的自動報站聲。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出門,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大城市裏找人,方向感失靈了,神經也給滿眼的高樓大廈壓得有些緊張。所以他格外小心,隻怕走錯了路。要是找不著媽媽,那晚上睡哪裏?吃什麽?
乘了好幾站路,他終於在嘈雜的播音器聽到了“鼓樓”兩個字,趕緊站起來,擠到門邊。下了車,他不放心,再次去問人,然後找到北京路,在一個公交站台上看清了到雞鳴寺的乘法,才上了車。
在雞鳴寺下車後,他看著路牌號碼,一摸就摸到了媽媽所在的那個小區。他感到很自豪,覺得自己還是靈活有用的,沒有來過,卻一點冤枉路也沒有走。
他沒有立刻走進去,而是站在小區門口往裏張望。他要從媽媽居住的小區情況判斷一下媽媽的處境。他知道一個人住什麽樣的房子,就有什麽樣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你看爸爸,住的是什麽樣的房子和環境啊?簡直就是貧民窟,所以才那麽凶的。住貧民窟的人能有好心情嗎?
這個小區還不錯啊,你看,雖然不是新穎別致的高檔住宅小區,可裏麵的房子也都造型美觀,外牆塗料還沒有褪色,彩鋁門窗鮮豔漂亮。裏麵有多層,也有小高層,環境幽靜,道路整潔,綠樹成蔭。媽媽能住在這樣的小區裏,說明她的經濟條件還是可以的。他心頭不禁一陣寬慰,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媽媽而感到自豪和高興。
從小區門口走進去,門房沒有叫住他,他也沒有問,而是直接去看大門邊的樓號,然後挨個找過去,很快就找到了二十三號樓。他站在樓下,讓緊張激動的心情稍微平靜了些,才往樓梯上走去。來到302室的門外,他下意識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發,拉了拉衣襟,才舉手敲門。
但敲了好幾記,裏麵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的心提了起來,伸手再敲,還是沒人來開門。他呆了,媽媽怎麽不在家啊?不會是故意躲避我吧?他心虛地想,背上有些發熱。
出去找公用電話給媽媽打手機,對。他急匆匆走出小區,來到附近的一條街上,找到一個公用電話,撥打媽媽的手機。可是通了,卻沒人接。他心裏更加緊張了,掛了電話,站在這個小商店的門前,茫然四顧。
是不是媽媽知道我不好,不要我了?那怎麽辦啊?退回去的話,又要遭爸爸毒打了。他越想越心虛,越想越害怕,眼看天要黑下來了,他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緊緊攫住了心。
“喂,是不是你打的手機?”過了一會,小店裏那個老板喊他。
他一陣驚喜,連忙上前接過電話,貼上耳朵。隻聽裏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剛才,誰打我手機?”
“我呀,小軍。”他高興地大聲說,“我已經到了你的小區門口了。”
“啊?”媽媽也驚訝不已,“你,怎麽不打電話,告訴我一聲,我好到車站去接你呀。你不聲不響地摸來,要是走錯了路怎麽辦?這個孩子。”
小軍聽到這句話,心頭立刻漫上一股溫暖的潮水。潮水又湧出眼眶,打濕了他的眼睛。隻聽媽媽又親切地說:“你現在不要走開,就站在小區門口等我,我馬上就過來。”
掛了電話,小軍心裏說不出的開心。他渾身輕鬆地走到小區門口,有些激動地站在那裏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