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傑心裏早有打算,這次回去主要是同老師商量做有罪辯護,把刑責減至最低。完全逃脫,他自知無望,可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史銘又怎麽會看不出來?
為了他,史銘的一生燦爛輝煌被毀。
她由一個受害者,變成那份案件檔案裏不堪的*易者。
陸家挾著那一份她親自承認錢色交易的口供,堵住了他們再想挑事的念頭。
為了保護他職業名譽,為了他不被父兄責怪,為了家裏的安寧。自那天起,關於那半個月噩夢一樣的日子,史銘一個字都再沒提及過。
直到後來,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無可奈何找他陪著去醫院墮胎。
醫生做完檢查告訴她,她的子宮先天發育不足,如果墮胎那麽她有百分之八十的幾率會終生不孕。
於是,她就在那個清晨離開家,再也沒回去過。
她辭了大學高級數學講師的職位,離開了大學,遍尋不到人。家裏報了警,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原因。當某一天他聽說陸家又多了個孩子,算算時間,正好和自己姐姐懷孕生產的日期對上。那幾年,他頻繁接江城的案子,然後某一天他再去就聽說陸相洲又帶了一個女人回家,那個女人叫歐寧。
歐寧,是她念大學時在法文社團翻譯作品時的筆名。
他當即找上門,可她說她的兒子幾個月前差點遭遇不幸,她不能再走了。陸老爺子在她生產後,強作要求抱走了孩子,他們知道擁有了孩子也就徹底地把她困住了。她一直在附近的縣城的小學任教,每年寒暑假和兒子團聚,直到幾個月前快五歲的兒子被魚骨頭卡住嵌住聲門差一點斃命,幸運地是送醫及時。
不幸的是,那一天的午餐根本沒有魚製品,小孩子隻吃了一塊芒果壽司。
他恨過陸子翊這個血緣上和法律上該是他外甥的小孩子。在這個孩子存在前,是他毀了姐姐的完美。而這個孩子,卻是強橫地以一種不容篡改的出現毀了姐姐的下半生。
他曾經做過一件差一點悔恨終生的事。
那是在他找到姐姐之後不久的一天。他征得史銘同意,帶孩子去書城買書,卻徑自把小孩子帶去長途客運站,隨便買了一班出省的車票。但也許是孩子早熟,在他把孩子送上車找借口去廁所走掉之後,孩子混在人群裏麵也下了車,滯留在客運站候車廳裏。他悶頭回到市中心,就在那一瞬間悔恨排山倒海襲來。故事一開始是錯,而他卻是要一錯再錯。
人來人往的廣場中心,他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攔車再回去時,在出租車裏平生唯一一次他痛哭失聲。
孩子還在,昏暗喧嘩的候車廳裏,孩子坐在椅子上,睜著墨黑的清明如水的眼睛直直看著他。他心虛地半跪著想要抱一抱他,卻不敢伸出手,身後有人歎氣。
他轉身,看見臉色晦暗的史銘。
他們是相伴近二十年的姐弟,他一個心思一個表情,她總能看透。
史銘抱起孩子,給了他一個淺淡卻疲憊的笑容,“你別來找我了,別告訴爸媽見過我。我也不會讓子翊回去認史家,等他長大我會陪他出國。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也很愛你們。”
就是太愛,所以她選擇犧牲自己成全所有。
後來她果然不再見他,每天都守在孩子身邊。為了隱瞞住五年前的事,她斷絕和史家的聯係,怕被家裏的舊識遇見幾乎很少出門。而他內疚了幾十年,卻連彌補的機會都沒有。
陸相洲的禽獸暴行,他的年少輕狂,無辜但太讓人難以釋懷的孩子,她的死心眼,就像一張黑色的大網把她裹死在歲月裏。
十年後,他第二次見到陸子翊,因為史銘突然的病重。
那十年裏,他很少再接案子,而留校投入學術專研,所有人都當他是清高、孤傲。
不過,他還是常往江城跑。
史銘的案子是陸子翊報的案,曆經了幾乎一年的調查,最後無疾而終。當他聽說時,史銘已經昏迷不醒了近一年。他在陸子翊學校門口等著了他。史銘是個聰慧的人,也許是她教得好,也許還有陸家的環境,陸子翊比一般的少年要早熟。
他拒絕和他交談,因為史銘早有交代過。
在他第三次找上陸子翊時,一句話說漏嘴被陸子翊發現端倪。為了套話,陸子翊答應他的會麵。
是他太心急想要和辜負過的外甥交好,太想要知道姐姐的消息,最後的談話反而一直被十五歲的陸子翊引導。豪門人多嘴雜,陸子翊是知道些什麽的,包括他母親告訴過他的外公外婆的信息是假的,他想要全部的真相。
後來的後來,即使有他插手,案件仍然就此擱淺。
他和陸子翊都明白是有人投毒,強龍壓不住地頭蛇。就和十幾年前的強奸案一樣,最終結果讓人生恨。
有了這次牽絆,他借故開始頻繁地聯係陸子翊,私心裏是想要補償一點。陸家家庭成員複雜,陸子翊才十五歲,即使他的表現讓人完全看不出隻有十五歲來。
可能是怕母親一個人太孤單,陸子翊沒有阻止他去療養院。
但是對於他的接近,陸子翊態度始終冷淡且疏離。直到他成年,大學畢業後進入陸家公司,對他的主動幫助,陸子翊不會再拒絕。慢慢地,勉強算是熟稔起來。
陸子翊從來沒叫過他「舅舅」,隻當他是一個可以信任的有所幫助的朋友。
他能理解,陸子翊的性格完全來自於他姐姐,且更甚於她。因為他母親吩咐過,不能打擾到外公家的生活。所以他隻有兩個家人,歐寧,他的母親;和她宋安七,他的妻子。
“他現在也有兒子了。”宋安七替史傑添上茶,抬起眼,噙著淡淡的笑意,“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史傑堪堪一笑,卻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你記得那一場車禍嗎?他把陸雲揚告進監獄,逼得他父親放權那次,也是我接到鍾虎電話才過來主動幫他代理官司。這十幾年來,他隻主動找過我四次,四次都是因為你。”
第二次是在英國,幫她牽線那位張哥,為她父親的官司。他說,那陣子她精神狀況太差,為了讓她放鬆,他借公事把她帶離國內。他想她能有所依托,所以讓她去見張哥,起碼她心會活一點兒。
第三次他們已經離婚,她被卷入抄襲。他找他商討辦法,中途卻被他爺爺外派出國。鍾虎留在國內幫他周旋,法律途徑不通後,也拿錢賄賂過麥子,但那副作品已經國外參賽麥子沒有接受。鍾虎找人綁架恐嚇過麥子,差一點釀成大錯,被他及時製止。
最後一次他找他,用史家的能力護她周全。
“很多事情他沒辦法做得太露骨,也不能。那場車禍在外人看來有驚無險,但發生當時誰也不知道結果。撞車前,他打過電話給我說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麽,請我照顧他母親和你,還有想辦法毀了陸家。”
史傑閉了閉眼,他不想去回想接到電話時的心情,“在那之前他也遇過一場車禍,在蘇折月流產那一晚。也是陸祁峰買通了人惡意去撞,陸相洲為了護人,主導了後來的調查,把責任歸咎於下雨路滑。”
有了那一次的教訓,陸子翊對身邊的人事開始格外小心。
直到這次陸雲揚動手,他和鍾虎上車時已經發現刹車有問題。是陸子翊要放手一搏,他已經等不及了。
等不及了,他也對她說過,在那一晚她哭著求他不要去找顧婉君時。
“因為要毀了陸相洲?”宋安七輕嘲地問。
為了奪走陸相洲的權力,為了讓陸相洲不好過,為了替母親報?他是可悲還是可憐……
“因為你。”史傑搖頭,“沒有確切的把握,他不會擅自行動,所以他才可以隱忍這麽多年。除非是你,為了留住你。”
史傑沒有立場,也沒有標準來評判他們兩個人的所作所為是錯是對,但他的確是為了留下她。
從一開始……
他要報複陸相洲,也要留下她。
沒有獵人願意把一頭被他殺死的獅子留下的小獅子養在身邊,太過危險,隨時都有被小獅子反咬一口的可能。
所以宋重山一去世,宋安七流產導致不孕,陸老爺子以小孩為條件要求陸子翊離婚。對陸家來說,宋安七是宋重山的女兒,如果她有異心,留她在陸子翊身邊,誰也不知道這隻小獅子有沒有暴走的那一天。把一個隨時可能反骨的人留在身邊最近的位置,是不明智的。
關於生兒子轉換股份的約定,在她流產之後第二天就有了。
直到那一天,她收到她爸被刑訊逼供的舉報信。
陸子翊有了理由,把她留下,也許這理由是卑鄙的,不能夠讓她知道的。
他不能夠讓她知道,宋重天的死是陸老爺子和唐家一手策劃;他不能夠讓她知道,陸老爺子已經三番四次地催他離婚;他更不能夠讓她知道,一些她最好不知道的事情。
那個時候,她的精神狀態她應該明白,也許再多一點負荷她就徹底崩潰了。
因而他永遠不能告訴她,除非他毀了陸家,有足夠的能力完完全全地護住她。
那一份檢舉的信,給了他和她希望,也給了陸老爺子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