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外公書房。

等溫庭深推門而入的時候,外公坐在太師椅上,目光沉思望著桌上一幅字畫。

“外公?”

待走近了,他發現老人家眼眶發紅,不禁有些詫異。

這麽多年以來,除了外婆過世那些年,溫庭深就沒見過老人家掉過眼淚,哪怕是經曆數次痛苦的化療過程,他都依然能笑著麵對。

“你來了啊。”外公收起悲傷的眼神,問:“丫頭睡著了?”

溫庭深若有似無地笑了一聲:“嗯,外公找我了,是有事吩咐?”

老爺子點頭:“很重要的事。”

“關於林小姐?”

老爺子抬眸看了他半晌。

他這個外孫不愧是溫家最有經商頭腦的人,向來聰明得很。

老爺子也最喜歡跟這個外孫待一起,因為很多時候,溫庭深雖然言語不多,卻能一眼看透人的心思

平常哪怕他工作再繁忙,也會抽出時間來陪伴自己,即使常常被抱怨還不如他一個老頭有趣,但這小子是個麵冷心熱的性子,但凡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他都會一聲不吭盡量滿足自己,縱容他這個老小孩脾性。

就好比前些年,傳聞,民國時期失蹤的一把小葉紫檀五弦琵琶,出現在日本,知道這是他最大的心病,是這個外孫耗費一年時間,從日本收藏家手裏高價買回。

哪怕那隻是第一張仿唐五弦琵琶,可那也曾經是我們國家的寶貝,價值連城。

“懷景,外公要你答應我,以後我不在了,替我好好照顧雲丫頭。”

溫庭深似早已料到,淡聲詢問原因。

外公任何囑托,他都會答應,隻是想知道事情始末。

不然,如果因為自己的關心,惹得小姑娘起了什麽別的心思,那他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你過來,”外公將桌上那幅字畫小心翼翼移到他眼前,“外公給你講個故事吧。”

故事很長,外公惦念了一生。

故事又很短,不過半小時便說完。

七十年前,上林村還是南溪鎮最貧窮的一個小村子,村裏的孫老頭娶了一個外地女人,女人帶著一個六歲的小姑娘,水靈靈的,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

孫老頭本來是想娶個女人給自己衝喜的,但沒過兩年,還是撒手人寰,留下孤兒寡母守著一間破土屋。

村裏其他人都不喜與這對母女來往,唯獨吳林兩家的小少爺對他們照顧有加。

不知不覺過去十年,小姑娘長成大姑娘,生得溫婉漂亮,更是彈得一手好琵琶,在南溪鎮也是鼎鼎有名的美人。

三人都在藝術學院讀書,張家姑娘和吳家少爺學的聲樂係,林家公子學的美術係。

身邊人都知道,吳林兩家的少爺都喜歡孫家姑娘,但兩人依舊是要好的兄弟,和孫家姑娘三人會時常在南溪河上泛舟遊湖、彈琴作畫,情誼深厚。

隻是沒有人知道,孫家姑娘到底喜歡誰。

“後來,北市文工團來學校招生,名額隻有一個,孫家姑娘和吳家少爺,二選一。”

外公感慨說:“那個時候誰都知道,一旦被選上,前途不可估量,吳家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無論從實力還是背景,孫家姑娘都沒有勝算可言,然而吳家少爺卻鐵了心要把這個機會讓給她,準備不去參加考試。”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就在考試前一周,孫家姑娘受了傷,手再也不能彈琵琶。”

“再後來,吳家少爺去北市前,孫家姑娘與林家少爺成親……”

那幅畫上,是六十年前林家少爺所作,南溪河上一葉泛舟在水中央徐徐前行,兩男一女,女子懷抱琵琶低眉撥彈,一男子站在對麵拉二胡,另一個男子在船頭低頭作畫。

左上角題字:高山流水。

落款:林國濤。

溫庭深一眼看出拉二胡的男子就是外公。

也知道,那林家少爺和孫家姑娘就是林微雲的爺爺奶奶。

他以為故事到此為止,外公的遺憾是一段感情還未開始,便已結束。

誰知外公忽然落淚,哽咽道:“我一直以為,她是為了跟林生在一起,才自廢雙手。

“這幾十年,我不願回來,是心裏有怨的,直到後來遇到你外婆,年少心事才終於釋懷。”

“然而前些日子,你德生拿出這幅畫,跟我說了故事。”

他蒼老的手撫著畫上三人,聲音顫抖:“知道我要放棄考試,我母親親自找了她,至於說了什麽,誰也不知,隻是第二天,她便從山上摔下來,折了手,此後幾十年,她再未彈過琵琶,一生相夫教子。”

“我知道她手受傷,但也絕不會到那種不碰琵琶的程度,雲丫頭說從未聽過她阿奶彈過琵琶,是因為我。”

“她是為了成全我,才落得這樣下場的,我卻在心裏怨恨了她幾十年。”

“懷景,你可知,即便當年不去文工團,她也會有一個很好的未來。”

“雲丫頭和她一樣,都是天生的琵琶精。”

“是我毀了她……”

外公低聲哭泣著,像個孩子一樣,懊悔,自責。

一段塵封了幾十年的真相,若是沒有雲丫頭,張德生也不會忽然決定告訴他。

林生臨終前把這幅畫托給張德生,是因為知道以妻子的性子,一輩子也不會開口,他知道妻子心裏自始至終愛的不是自己,想著若有朝一日,他不在了,他們也能冰釋前嫌。

隻是張德生沒想到,林生死後十幾年,吳玉安都沒有回來過。

再後來,張秀芬和林家兒子相繼離去,隻留下一個林微雲,孤苦無依。

溫庭深上前握住外公發抖的手:“外公放心,懷景會好好照顧她。”

難怪老爺子回到南溪鎮就一直悶悶不樂,見到林微雲後更是暗自傷神,原來是有這些前塵往事。

老爺子抬頭,老淚縱橫,再三囑咐:“要把她當親妹子看待。”

溫庭深點了點頭。

“但是,別告訴她這些事情,”老爺子抹了抹眼角,笑道:“這丫頭跟她奶奶一個性子,不喜欠人情,直得很。”

“若她知道了,會認為我是因為愧對她奶奶,才心疼她,就不會再叫我阿爺了。”

“我是真心喜歡她,跟她奶奶無關。”

溫庭深自然一切都聽他的,隻道:“外公既然想補償,就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老爺子喃喃:“你說得對,我多照顧她幾年,日後見了她阿爺阿奶,也好請罪。”

見他心結解開,溫庭深也算鬆了口氣。

“外公能想開是最好。”

“這事,你也別跟你媽媽她們說,免得讓雲丫頭起疑心。”

老人家瞬間又恢複了小孩心性,要求他保守秘密。

“好。”

溫庭深將那幅舊畫緩緩卷起,放入畫筒:“那現在,您回房好好睡一覺,我公司有事要回海城幾天,我不在,您要記得按時吃藥。”

老爺子起身:“有雲丫頭在,你盡管去忙吧。”

溫庭深忽然又想起來什麽,問:“你跟張爺爺是不是打算,讓林微雲代表上林村,去當今年的蠶花姑娘?”

“是這樣打算,等會兒雲丫頭醒了,我跟她說說,還有這次蠶花節,是你們節目第一站,到時候你可得讓你公司的人,多拍拍她的鏡頭!”

溫庭深卻道:“外公你知道,我不管這些的。”

老爺子哼了兩聲:“知道了,我到時候跟小關說。”

當初關躍亭有這個節目策劃的時候,第一站想的便是南溪鎮的非遺文化,自然而然也想起拉溫庭深做最大投資方。

溫庭深雖然對這個節目策劃很感興趣,也很支持,但他不想讓人知道,背後的投資方是他溫庭深。

畢竟是外公的家鄉,鄉裏鄉親的,辦事低調點最好。

是以,知道《國風之旅》投資方是他的,也就張爺爺和他外公。

外公卻忽然想起什麽,有些激動說道:“小關那邊可找到合適的人了?我看雲丫頭就很符合你們的要求……”

溫庭深想起什麽,不由一笑:“這些事您就別操心了,去睡吧。”

——

半小時後,溫庭深換了套黑色西裝,準備出發。

剛打開房門,碰巧對麵房間的門也開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兩秒。

小姑娘一臉生不可戀地看著他,眼裏怨憤滿滿。

大概是躺了一個個多小時,實在裝不下,準備偷偷回家。

溫庭深微微勾唇,隻是與她點了點頭,便率先往樓梯口走去。

林微雲跟了上去,見他一身正裝,像是要出門的樣子,隨口問了句:“您要出門?”

“嗯,回一趟海城。”男人長腿拾級而下,漫不經心回她。

林微雲卻慌了:“多……多久?”

溫庭深停下腳步,轉身睨了她一眼。

林微雲不妨他突然停下腳步,差點要撞上去,好在抓住扶梯欄杆,刹住了腳步。

“有事?”

“沒……”

麵對他的詢問,林微雲差點舌頭打結,連忙解釋:“我是怕外公問起了,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外公知道。”

溫庭深似乎笑了一聲,林微雲不太確定:“啊?”

眼見男人出了門,沿著長廊越走越快,林微雲連忙跟了上去。

“懷景先生在海城是做什麽的呀?我在那裏生活了四年,好像一直沒有見到過您。”

溫庭深腳步終於放慢了些,眸色深深盯了她一眼:“或許見到了,隻是你沒注意?”

林微雲一臉認真:“怎麽會!懷景先生玉樹豐姿,令人過目難忘,我怎麽會沒注意。”

她雖第一次誇男人,但這話確實沒有違心。

這個男人,她是真的惦念了三年!

哪怕一個一閃而過的鏡頭,她也能認出他!

怎麽可能見到了還沒注意呢!

雖然說,真正讓她耿耿於懷的是那把五弦琵琶,但這張臉,她從未忘卻過。

這大概就是,長得好看的優勢吧。

溫庭深瞥著她,目光一瞬就落在她那顆眼尾痣上,染了幾分淺笑,更加嫵媚動人。

或許她自己不知道,比起這些生硬的話,她眉眼更加撩人。

哪怕是故作的溫柔。

“多謝林小姐誇獎。”溫庭深今日難得多回應了她兩句,雖然聲音依舊寡淡涼薄。

林微雲卻好像受到了鼓舞,與他談起了舊事。

“那次去日本,您也是為了博物館那把五弦琵琶吧?”

“嗯。”

“懷景先生也是懂音律之人嗎?”

“不懂。”

林微雲一愣,所以那天在船上,他到底聽懂她在彈什麽曲沒有?

“懷景先生,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那把仿唐五弦琵琶,您是從哪裏買到的?”

“……抱歉。”

溫庭深忽然叫住了她,然後看了眼手表時間:“我現在要趕去機場。”

濯園門口的黑色賓利前,司機大叔正恭敬候著。

“先生,可以出發了。”

林微雲剛剛不留痕跡帶出的話題,生生被掐斷。

眼見著男人走向車後座,她內心重重歎了口氣。

失誤失誤!

剛剛就不該提五弦琵琶!

好好的機會,下次再開口就難了。

“一路順風,懷景先生。”

林微雲漫不經心揮了兩下手,轉身準備回家。

“林小姐。”

她轉身,便見男人降下車窗,對她輕輕一笑:“近日我不在,林小姐方便的話,可否留在濯園?”

林微雲愣了一下,這還是她第一次見男人這般溫柔,商討的語氣不再冰冷,卻又隱隱有些大哥的威嚴。

“……行。”

她像是受了蠱惑般答應了。

直到車子緩緩駛去,不見了影子,林微雲才忽然驚醒。

美人計!美人計!

原來他才是那個施計的美人!

而黑色賓利剛上高架,關躍亭便打來了電話,溫庭深的目光從電腦桌麵前移開,抬頭看向車窗外。

南溪鎮山清水秀好風光,不愧是一方山水養育一方人。

“我調查了一圈,確定並沒有任何關於你溫庭深的任何謠言呀,別說謠言了,你的身份都沒有人敢扒,你怎麽突然打聽這些事情?”

聞言,溫庭深挑了下眉。

他也不知道林微雲從哪兒聽來的謠言。

隻是此刻,比起查散布謠言者,他更好奇林微雲對他有何居心。

在不知道他就是溫庭深的情況下,就盤算著一步步靠近他。

“不用查了,我現在回海城,琵琶手這事你不用管了。”

“怎麽,林同學終於答應了?”

關躍亭很意外,事情都過去好幾天了,他還以為沒戲了。

溫庭深薄唇輕扯,目光又回到電腦屏幕,繼續處理郵件,聲音淺淡。

“等你來南溪,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