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是人是鬼是兄弟

石尕卻是知道的,這個地方他每年都會來幾次。前天是於爺爺六十周年忌辰,他和於大叔一早就來添土了。不過今天順哥怎麽來了?順哥一直在外麵上學,沒記得他來過這個地方。

一行人徑直走進馬尾村,看到那個巨大的墳塋時,馬奮沉默了。

馬奮小時候就是在馬尾村長大的,直到他能勉強地扛起大刀,才進了大刀堂。對馬尾村他還有一些模糊的記憶,隻是遠不如大刀堂那麽清晰。

前麵馬奮也來過這裏一次,看到整個村都已經變成了廢墟,馬奮隻是在村口上歎息了一番,就蕭瑟地離開了,倒是沒想到廢墟裏還別有洞天。

應該沒錯的,父親大人就埋在這裏麵。師父和兄弟們都埋在這裏。於根順怎麽會這麽快就找到了呢?莫非昨晚他沒有下山喝酒,而是連夜踏遍青山來著?藏馬山方圓數百裏,這個難度有點高。馬奮疑惑地看向於根順,但於根順臉上沒什麽表情。

祭掃自有石尕操持。他很快就給三個墳頭點上了香燭,紙錢也分了三堆燒了起來。以他小小的年紀,對這個倒是很熟稔。

馬友智給石尕打著下手。他在山裏生活了二十五年了,但從來沒聽說過這裏有個大墳塋。事實上馬友智走進這個陰森恐怖的廢墟以後,腿肚就一直在打顫。看他們三人都沒什麽異常,馬友智也隻好強自壯著膽。

馬友智也注意到了兩個石碑上的名字。他不知道於家傲是誰,但知道石滿倉。那個光棍老跛,平時不吭不哈的,誰惹了他,他一準抗著糞叉和人拚命。

馬奮也記得石滿倉,他們兩人年紀差不多。同齡的孩還在玩尿泥掏鳥窩時,他們已經扛著比自己還要高的大刀操練了。總瓢把沒收過徒弟,但這些孩都得到過他的指點。換句話說,馬奮和石滿倉還是師兄弟呢!

從石尕嘴裏,馬奮已經確認了,六十年前所有的屍骨都埋在那個大墳塋裏。他的父親,二瓢把馬王爺;他的師父,總瓢把於家傲,也埋在裏麵。三百餘兄弟,除了極少數幸存者,都實現了斬雞頭燒黃紙時許下的誓言中:“同年同月同日死”,而且還“死同穴”了。

馬奮對著大墳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飄零一甲,終於知道了父親的埋骨之所。這三個響頭,可能是晚了些。馬奮心裏很悲痛,孩兒不孝啊!

於根順坐在玉奴的墳前,臉上卻是一種無喜無悲的茫然。

過了一會兒,馬奮走到這邊,也磕了三個響頭。他已經知道了,這個寫著師父師母名字的墳裏,埋的是師母和師父用過的一把大刀。

回頭也給父親大人立個墳吧!馬奮心想。雖然沒有父親的遺物,但馬奮的大刀一直供在台灣的家族祠堂裏。那是馬王爺親手給馬奮選的,還用那把大刀給他演示過刀法。雖然當時的馬奮覺得父親的刀法遠不如師父那麽拉風。

那時的師兄弟們,都瘋狂地崇拜著師父。師父就是他們的神,師父的一舉一動都會在師兄弟中間流行開來。師父教他們功夫,更是事半功倍。

“你連夜找到這裏的?”馬奮問道,心說交代這小點事情,他還真當個事來辦,這小一定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是我——爺爺和奶奶。”於根順淡淡地說道。說話時,他撫摸著粗糙的墓碑。

這石碑二十公分寬,半米高,石料很粗,字也不工。

“怪不得我和你小一見如故!”馬奮看向於根順的目光,就多了些對晚輩的關懷。不過於根順對這個好像很不感冒,壓根沒抬頭。

“我們修一下這些墳吧!”馬奮覺得應該和於根順商量一下,在於根順麵前,好像不由自主地就要圍著他轉。“這是我師父師娘,小尕的爺爺是我師兄,我父親在那裏麵。不能讓他們的英名埋沒!”

“再說吧……”於根順有點興味索然。倒是石尕聽了馬奮的話,過來恭敬地叫了聲“馬爺爺”。

石尕無父無母,隻有把他拉扯大的爺爺,還有於大叔一家。輩分好像有點亂,不過馬奮認真地受了石尕的禮,故人的孫,就是我的孫。

太陽升高了,這個地方四麵不透風,有點悶熱。突然,北邊的樹梢晃動了一下,眾人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冷?馬友智更是縮起了脖。

於根順的眉頭挑了一下,站起身來,四周打量了一下,拔腿向北邊走去。馬奮也好奇地跟上了,灌木和茅草齊腰深,於根順卻走得很快。

大約五六十米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幾人環抱的大槐樹,樹頭已經死了,枯枝上還有燒焦的痕跡,可能是天雷的緣故吧。大樹根部和樹腰上又長出了不少新鮮的枝葉。

於根順徑直來到樹下,扒拉開枝葉和藤蔓,槐樹底部出現了一個不規則樹洞,一米多高,半米多寬。樹洞裏麵有兩三平米的空間,很高。

一個老人半倚在樹壁上,幾乎蜷縮成了一團,就像一把骨頭上蓋著破衣服。

這老人手上拿著一把錫質的酒壺,正在努力地往嘴邊上送。

時間就在那一刻定格。

酒壺的軟木塞已經幹裂了,顯然已經很久沒有裝酒。

老人身邊放著一把古董獵槍,木柄已經腐爛掉了。一把生鏽的鐵鍬靠在樹壁上,角落裏堆放著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所有的東西表麵上都蒙了一層灰塵,看來是很久沒有挪動了。

馬奮跟在於根順後麵鑽進了樹洞,詫異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轉過身去看於根順時,於根順卻是麵無表情,看不出來在想什麽。

我昨晚跟你一起喝酒。我說我給你送終。於根順心裏空空****的。

“他也是你的師兄弟,在這裏守了一輩。”於根順平淡地說。

在這裏守了一輩?馬奮的眼圈紅了,手腳不受控製地顫抖。其實馬奮早就認出了那個酒壺,他自己也有一把的,雖然那時他還不會喝酒。現在那把酒壺也供在祠堂裏,小孫女說金屬錫對人體有害,不讓用了,抗議無效……

馬奮慢慢地蹲下身,小心地去移動著這具骨架一樣的屍體,或者說,一副骨架上蒙著一層皮。

“我來!”於根順輕輕地抱起了那具屍體,就像怕驚醒了一個熟睡的嬰兒。這屍體已經幹透了,或者說還沒死的時候就已經油盡燈枯了。抱在手上感覺輕飄飄的,抱起來後也沒有變形。

石尕和馬友智隨後也跟了過來。石尕並不知道這裏還有一個守墓人,但他想了起來,爺爺生前,經常拎著兩瓶酒獨自上山。

馬奮拿起了那把鐵鍬,石尕和馬友智把獵槍和其它生活用品收拾了一下,一共也沒幾樣,兩人就抱出來了。

於根順小心翼翼地把老人的屍體放在石滿倉的墳墓旁邊,讓他倚靠在墓碑上。

然後,他拿了一瓶白酒,用拇指彈飛瓶蓋,往老人的酒壺裏倒酒。那軟木塞已經幹裂了,於根順往上麵倒了些酒,泡軟了以後,用手捏了捏,把酒壺塞緊了。

石尕用那把鐵鍬在爺爺的墳墓旁邊挖墳坑。過了一會兒,馬友智去替他。這時馬友智才覺得自己真正參與了一些事情,被於根順接納了。不過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該問的絕對不問,看見的事情也絕對會忘記。

馬奮搬了一個酒箱過來,和於根順還有那老人的屍體圍坐成一圈。於根順和馬奮碰了下酒瓶,又各自和屍體前的酒瓶碰了一下。

“幹!”

是人是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