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常委服喪
“滄藏高速公路之修建,是全市經濟工作的一件大事,是平陽當前和今後一段時間的重點任務,對於滄海經濟社會發展大局,特別是對於拉動整個滄海西北部發展,具有無比重要的意義。平陽黨委一班人知道老百姓對此理解不是很到位,甚至有對立情緒產生時,第一時間趕赴現場,從實際出發,從最廣大農民切身利益出發,圓滿地解決了問題,徹底地消除了隱患。這是深入貫徹‘以人為本、執政為民’理念的具體實踐,也是深入貫徹‘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的具體行動。”縣委書記錢樹誌如是說。
“滄藏高速通車後,從滄海至藏馬山,將由目前的四小時車程,縮短為不到一個半小時。平陽將正式步入滄海一小時經濟圈。這對於平陽經濟社會的跨越式發展,對於平陽人民物質文化生活水平的快速提升,具有無比重要的意義。在實際工作中,我們既要處理好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之間的矛盾,又要處理好大多數人根本利益和少數人實際困難之間的矛盾。實踐再一次有力地證明,隻有深入一線調查研究,堅持走群眾路線,才能克服困難,妥善解決前進道路上可能遇到的各種問題。隻有心懷黨的重托,心係人民的期望,才能把我們的各項事業不斷推向前進!”縣長郭大中如是說。
群眾是走遠了,但攝像機沒有離開。
很顯然,攝像機能把聲音傳到更遠的地方。
滄海電視台金牌記者芬果對縣委書記錢樹誌和縣長郭大中進行了現場采訪。
采訪背景是衰草連天的大片墳塋,顯得莊重而又滄桑,比在會議室或者演播室裏更具說服力。當然,更莊重、更滄桑、也更具說服力的,是縣委書記和縣長的表情和語氣。說到內心激動處,縣委書記和縣長慷慨激昂,猛力揮手。
重任在肩,時不我待。改革發展,與時俱進。披荊斬棘,不遺餘力!
“請問您是怎麽看待於根順同誌的?”芬果的微笑魅惑而又睿智。
“於根順同誌是我縣藏馬鎮基層幹部,是一棵好苗,能力突出,敢作敢為。平陽縣委建立了賽馬機製,鼓勵更多的優秀人才脫穎而出。”錢樹誌看向於根順的目光,欣慰而又慈祥。隻有不斷地培養年輕幹部,才能使我們黨的事業萬古長青。
“於根順同誌是年輕幹部的傑出代表,經過一番磨礪之後,日漸成熟。我個人認為,是時候給於根順同誌壓上更重的擔了!”郭大中看向於根順的表情,讚許而又期待。想幹事,能幹成事的幹部,是黨的好幹部!
“於根順同誌,您……咦?”芬果想請於根順談談感想時,卻發現於根順早就走遠了。
董桓轉動攝像機,在一座孤墳前拍到了於根順。
鏡頭拉近,一個老太太枯坐在墓碑下,兩眼空洞,形容枯槁,似乎了無生機,和周圍的荒草隱然一體。這墳頭倒是修葺得極好,時時拂拭,光潔照人。
鏡頭再拉近,特寫——烈士陳大有之墓。
於根順站在老太太身後。趙山虎和趙甲第也沒走,還有老太太的幾個侄。
“人都沒了,要錢何用?”趙山虎一聲長歎。剛才,趙甲第已經給於根順介紹了烈士陳大有,以及陳趙氏千裏尋骨值的傳奇故事。
人沒了,錢又能換回來什麽呢?這位英雄的母親,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而這座墳頭,就是她的精神寄托。甚至,就是她的生命。於根順麵沉似水,凝視著墓碑,肅立良久。
“把衣服脫了!”於根順歎息一聲,轉向趙甲第。
“啊?”趙甲第一愣。怎麽又脫?昨天我已經脫一回了!這是墳地好不好?不是澡堂!昨天我穿錯了,今天又穿錯了?
“廢什麽話?!”趙山虎抬手就要敲孫的爆栗。小師侄這是要幹什麽?
疑惑並不耽誤趙山虎執行小師侄的命令。當年師父說一句話,小兄弟們那可是潑命地幹啊!誰要是得師父誇一句,能興奮三個月……趙山虎越來越分不清記憶中的師父和眼前的小師侄。像,太像了,幾乎能重疊。
“哦!”趙甲第隻好低頭配合爺爺的懲罰,然後快速地脫了孝服。爺爺的身骨不結實了,脾氣倒是不見改……
於根順的身高和趙甲第差不多,坦然穿上喪服,肅然整理了一番,悠然把麻繩係緊。
眾目睽睽之下,於根順站在墓碑前,左手大指插於右手虎口內,掏住右手紋。右手大指屈於左手大指下,掏住午紋,外呈太極圖,內掏午訣。左手壓右手,揚善隱惡,舉手向天遙祝,緩緩地一揖到底。
三揖之後,於根順雙膝同時跪地,兩手分開扶地,重重一叩首。
隨後起身,如是者三。
九拜三叩!
隻有趙山虎知道這大禮,卻也和趙甲第及陳趙氏的幾個侄一樣,完全傻了眼。
隻有陳趙氏下意識地反應,側跪在墓碑前,同樣三叩首,家屬答禮。答禮完畢,陳趙氏無聲地啜泣,大滴淚珠滑落。
“抗外侮,存民族。敢犧牲,壯山河。為國捐軀,你是真正的烈士。為民殞身,你是真正的英雄。值得於根順大禮!”於根順緩緩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忘記了民族英雄,我們就是民族的罪人!”
陸續有村民趕回,扛著鎬頭鐵鍁,遠遠地站在周圍。
起初,大家都看到了於根順大顯神通。這是個不一般的英雄。
後來,大家也看到了於根順為他們爭到切實的利益。這是個不一樣的幹部。
現在,大家又看到了於根順禮拜烈士的一幕。這是個……村民們嘴拙,不知道如何形容。總之,這一幕,永遠難忘。若幹年後還可以講給孫們聽。
出於對新聞點的敏感性,董桓把這一幕完整地拍了下來,雖然同樣是莫名其妙。
“觀眾朋友們,剛才我們看到,於根順同誌身穿喪服,在一個墳堆前行叩拜大禮。讓我們到近處去采訪一下!”芬果麵對鏡頭,斂去笑容,莊重肅穆,俏臉帶著一絲冷豔。
這廝又整出了什麽幺蛾?錢樹誌和郭大中麵麵相覷。在這次風波中,兩人的戰鬥友誼倒是頗有長進。但很顯然,對方也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記者和攝像機走向於根順,縣委一班人當然也隨後跟了過來。
“記不住曆史的民族,活該挨打。忘記了英雄的國家,沒有前途。如果烈士墓被強拆,讓我們到哪裏去祭拜英雄?”於根順來回踱了幾步,憤慨而憂傷。
藏馬山上數百英烈,誰還記得他們?那個龐大的墳塋裏,烈士和日寇,可能埋在了一起。
“脫!”於根順指著幾個身穿喪服的村民。
“啊?”村民們同樣是不知所以。
“脫掉喪服給我!”趙甲第當然明白於根順的命令,並靠前督促落實。
“哦!”幾個村民手忙腳亂地脫了起來。脫完之後,基本和趙甲第一樣,黑色棉襖棉褲,針腳處有棉花擠出,斑斑點點得醒目。
趙甲第收好幾套孝服,捧在手裏,送到於根順跟前。
“錢書記,郭縣長,這座墳塋裏,是一位戰鬥英雄。死在異國,埋在它鄉。英雄的母親,乞討兩年,步行三千裏,取回了兒的骨值。兒是英雄,母親也是英雄。烈士叫陳大有,母親叫陳趙氏,請過來祭拜!”於根順冷眼鎖定常委一班人。氣勢滔天,壓力山大!
回來的村民已有數百。數百警察也靠近了些。上千雙眼睛盯住了五個常委。
北風呼嘯,衰草搖曳。墳前再無其它聲音。
錢樹誌和郭大中對視一眼,咬緊牙關,毅然決然地向前,從趙甲第手裏接過喪服。其他三位常委也跟在後麵,大家都有份。
西裝革履外麵,套上了寬鬆的喪服,趙甲第甚至好心地幫他們係緊了麻繩。
隨後,於根順在前,錢樹誌和郭大中在後,三位常委又一排。六個人成等邊三角形之勢。
常委們的動作雖然不太規範,甚至有些滑稽古怪。但他們努力了。
眾多的村民自發地跪在了外圍。
警察們觀望了一番。今天的一切都不尋常,有點找不著北的感覺。有幾個人帶頭跪下了,大家也就都跪下了。
站在原地的,隻有董桓和芬果。
董桓用鏡頭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一幕,雖然並不知道能否播出。
芬果醞釀了一下感情,想做一番解說。但終於什麽都沒說。
村民們惶然不解,警察們莫名其妙,常委一班人各懷心思,卻都跟著於根順作揖叩首。
一板一眼,像模像樣。九拜三叩,一絲不苟。
陳趙氏麵帶淒容,眼裏卻有了神采,身體也靈活起來,虔誠地叩首答禮。
“大娘,我知道您心裏委屈。大有離開的時候,還沒有我。我今天卻帶人吵醒了大有。大娘您知道嗎?我心裏也委屈,我也不知道跟誰說理去……”於根順的聲音哽咽了,眼淚抑製不住,撲簌撲簌地落地。
良久,於根順強笑了一下,繼續說道,“大娘,咱們不圖什麽,咱們就圖個良心,咱們不跟那些混蛋計較。這個世界上,好人總是吃虧的。這沒什麽,咱們自己心裏明白就好。咱們為他們犧牲性命,不圖他們報答,不圖他們感恩。咱就圖自己心裏舒坦,誰讓咱們是好人呢?”
“大有,是好人。大有,是好樣的!”於根順慘然地看著陳大有的墓碑。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陳趙氏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慢慢地摸向於根順的臉頰。於根順膝行兩步,接住了這隻幹枯的手。
這手,沒有一絲熱度,於根順的臉頰卻感到了溫柔和慈愛。
陳趙氏笑了,笑得很幸福。
於根順笑了,笑得很天真。
趙甲第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趙山虎喉頭癢得厲害,抬眼看著蒼天。
這哭聲像是能夠傳染。不一會兒,星星點點的哭聲匯集到一起,形成了滔天的大海。
錢樹誌和郭大中這次沒有對視,各地垂頭看著地麵。這些年,我們都做了些什麽?
剛開始穿喪服時,還想著偉光正的形象問題。現在,腦海中的攝像機卻已遠去。
董桓關上鏡頭,把攝像機提在手裏。另一隻手抹了一把臉。身為記者,見到的聽到的事情多矣。可是今天不同。
芬果早已淚流滿麵。香粉被衝得溝壑縱橫,眼影被洇得一塌糊塗。董桓卻沒覺得芬果變醜。
平複了一下心情,董桓再次打開攝像機。鏡頭中,身著喪服的於根順和一眾常委,親自動手,挖開了烈士墓。
村民和警察在周圍莊嚴肅立。臉上,並沒有身份地位之差別。
“觀眾朋友,剛才我們看到的是,於根順和平陽縣委一班人,親自動手為烈士遷墳。烈士名叫陳大有,二十二年前,犧牲在越南前線。英雄的母親,乞討兩年,步行三千裏……”
三日後,陳趙氏在兒的新墓前,闔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