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七章 昧著良心反了順子哥

魏逐風趕過來時,馬長福和孫滿堂的屍體已經找到。炕上一張炕幾,三個碟子一壺酒,屍體遺容大體完整。

看樣子喝酒夠多,很可能是還沒明白過來就被泥石流吞沒了。而泥石流衝到村邊時,已經失了大部分力道。旁邊的宅院或埋或塌,馬家大院卻是高大又結實,甚至露著些紅瓦屋脊。於根順指揮著一百多名村民,就是從這裏開挖的。

魏逐風確認了兩人因自然災害死亡,葬禮就可以開始了。

按照藏馬山風俗,意外死亡屬於凶喪,不停屍,即時發喪入土為安。魏逐風本待指出土葬不合法,猶豫了一下卻又沒吱聲。自然災害亡人比較囉嗦,特事特辦,早了早好吧!凡是依法按規矩,不一定有好的結果。土裏埋個人,還能變僵屍的?哥有豌豆,不怕不怕啦。

一會兒,白事班子到場。嗩呐嘹亮,大杆嗚咽,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馬氏兄弟披麻戴孝,哭聲震天響。

魏逐風卻把於根順拉到一邊,說了楚楠離開的事情,“帶走了全部行李,移交了槍械檔案。雖然調離手續並未辦理,但恐怕是不會再回來了。”

“哦。”山風刮得緊,塵土也多,於根順概是迷了眼睛,良久沒動地方。身體也是一動不動,好像和這個世界再沒有關係。

魏逐風莫名地有些焦躁。好端端的,這都什麽破事?於根順就是個大混蛋,楚楠也不是個省油的。哪怕有一個人稍微服點軟呢,也不至於鬧成現在這樣。尼瑪我這急的,皇帝不急,你們全家都是太監……

那邊,白事班子的班頭是個年過七旬的老頭子,胡子翹翹,瘦得像山羊。早年念過私塾的,解放後因為成分不好,無奈操了賤業,一幹就是五十年。不能說德高望重,至少也是喪葬權威。十裏八鄉的白事,都來請這班頭。無論男女老少也都尊一聲“白班頭”,雖然白班頭並不姓白。

這年頭,勞動分工不同,職業不分貴賤。誰家有白事,還在乎幾個小錢?啥錢也不如死人錢好賺啊!白班頭腰包極鼓,日子過得相當滋潤,連徒弟都收了十好幾個。

“吼——請靈,上路唻!”白班頭是葬禮的主宰者,手裏舉著象征儀程指揮的哭喪棒,號令孝子孝婦及一眾隨喜人員,無有不從。

就在這時,白班頭突然聽到一聲“我來吧!”隨後,哭喪棒就到了一個穿著拖鞋和病號服的年輕人手上。白班頭一時間有些迷糊,有搶錢的,有搶物的,甚至有搶親的,怎麽還有搶哭喪棒的?

接下來,一條條的念唱從這年輕人嘴裏吼出,卻是讓白班頭目瞪口呆。

“吼——孝子砸老盆,奉元寶買大路唻!”

“吼——孝子指路,明黃大路西南上唻!”

“吼——入土為安,少不得重陽寒食唻!”

從村頭到墳地,整個葬禮儀程依足了老規矩,一板一眼,一絲不苟。

白班頭下意識地跟在年輕人後麵,居然聽得如醉如癡。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啊!幹了一輩子的活計,卻被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上了一課?這是咋回事?他是如何知道這些禮儀的?

現如今的葬禮儀程,早已經沒有這麽複雜。村裏有點年紀的人,卻依稀地記起了小時候的故事,至少是嗡嗡嗡時期“破四舊”之前吧。

更加古怪的是,明明是一年輕小夥兒,唱念時嗓音卻是渾厚古樸,蒼涼悲愴,尾音還帶著些顫抖,仿佛真的穿透了時空,溝通了陰陽。或者是對亡人家屬的哀戚感同身受吧?這唱念聲悲痛至極,對參加葬禮者均具有莫大的感染力,幾乎要聞聲落淚。

此時,祖墳地上已經聚集了四五百人,男女老少都有。

馬姓本是良山村第一大姓,占全村近半之數。次之是石姓,占了四分之一,再次之是於姓,占了五六分之一。孫姓等屬於雜姓,從一家到十幾家不等。

延續千年的封閉山村,各姓之間互相通婚,家家戶戶都能扯上點關聯,彼此間也有輩分排下來,這大叔那大娘的叫。尤其是紅白喜事時,更顯凝聚力,有事沒事的都湊上前幫個忙。

於根順的唱念響徹墳地,伴以哀樂鳴奏和孝子孝婦的痛哭。葬禮在肅穆沉重的氣氛中,有條不紊地進行。

參與早上鬧事的數十個年輕人,此時多是慚愧不已。順子哥畢竟是良山村人,地地道道不摻假。順子哥無論有多大能耐,無論有多大出息,也始終把自己當了良山村人。順子哥主事以後,良山村也是得益最多,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苦日子再也回不去。

即使是順子哥私德有虧,就能抹掉這些貢獻嗎?

剛才真是痰迷心竅,怎麽就反了順子哥呢?對,順子哥說的是“親者痛仇者快”。就好比是卸磨殺驢,吃飽了攆廚子,念完經打和尚,還有比這更狼心狗肺的人嗎?還有比這更喪盡天良的事嗎?

順子哥真是大人大量啊!雖然被人揭了傷疤打了臉,卻是以德報怨,親自操持葬禮。這兩個亡人,與順子哥非親非故,馬長福甚至與順子哥有些過節。

更別說今天這事還是馬友智挑起來的。更別說馬友智還是順子哥扶起來的。如果沒有順子哥,鄭有為鄭老板,哪認得馬友智是個什麽東西?

這才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你聽順子哥的喊聲,多麽悲痛,多麽憂傷,多麽難過,多麽多麽……順子哥給誰說過什麽嗎?他沒有!順子哥就是自己藏在心裏。

如果良山村人都昧著良心反了順子哥,順子哥該多麽多麽多麽!

馬長福壽福不長,孫滿堂沒有兒孫。

兩個葬禮一並舉行。馬長福自是孝子賢孫一長串,孝婦哭得格外孝順。孫滿堂這邊卻是冷清蕭條。一個孫姓的年輕人主動站出來,作為孝子替孫滿堂處理後事,披麻戴孝砸了老盆。新墳壓頂後,這年輕人又依著規矩磕了九個響頭。

“你叫什麽?”於根順突然問那年輕人。雖然良山村人基本都是個臉熟,卻也是了解不深,能喊出名字的更是沒有幾個。

“順子哥,我叫孫義。”孫義憨厚的臉上帶著些淒色,貌似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兩隻手交疊抱在一起,不明白順子哥為什麽突然有此一問。於根順卻隻是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葬禮完畢後,於根順站在了高處,“良山村的老少爺們,大叔大嬸!天災非人力所能抗,死者長已矣,生者還要各自奔生活。藏馬山風管委決定,今日喪葬一概費用,均由風管委支付。另外,兩位亡人的家屬,分別發放慰問金五萬元!”

於根順聲音並不高,四五百人卻是聽得清晰,表情也俱是錯愕。公家給錢治喪?還有這好事?馬長福這老東西,人死了還能給兒子們造福!那麽,孫滿堂的慰問金給誰?

馬家四兄弟互相對視,顯然已經有了分配方案。果然是能哭的孩子多吃糖啊!

孫義卻是呆立當場,好像明白了順子哥什麽問他名姓,心裏倒是有些慚愧。我哪知道還有這個啊?藏馬山倒是有風俗,帶孝帽砸老盆,相當於過繼兒子。但老孫叔吃死喝死的,有啥?

“但今天,馬友智兄弟四人,糾集不明啊真相人員鬧事,打了台商鄭有為,同時造成溫泉館大麵積損失,後果極其嚴重,影響極其惡劣。外商以及將來的各地投資者,對良山村乃至藏馬山的重要意義,以前說過多次,這裏不再重複。”於根順說到這裏頓了頓,留出時間讓大家消化。就在馬家四兄弟比孫義更呆時,於根順沉聲下了判詞。

“念在馬氏兄弟喪父心切,刑事責任暫時不予追究,民事責任卻不能免除。也就是評書裏說的,死罪可恕,活罪不饒!馬長福名下的五萬補助金,就用於溫泉館的修複和鄭有為的醫藥費!”

於根順左邊,站著剛收回哭喪棒的白班頭,想著拜師學藝的,活到老學到老嘛!

右邊卻是魏逐風,苦笑隱藏得很深。或者,隻有魏逐風才能臆度順子哥主持葬禮的緣由吧。女人有事,可以慟哭發泄。男人卻不能,偏偏事又多。順子哥大概就是想喊兩嗓子吧,費了好大力氣。

本來,魏逐風確認死亡原因後就可以離開的,參加這個不相幹的葬禮幹嘛?臨了卻對順子哥有些放心不下,也就默默相陪一陣。此時魏逐風卻禁不住撇嘴,順子哥還用我瞎操心嗎?人家連刑事民事都拎得清,管得比我這派出所指導員都寬的。

想了一陣子,魏逐風卻又對自己先前的判斷有了些懷疑。順子哥主持這葬禮到底是為了什麽?或者什麽都不為?唉,剛剛才覺得有些看清楚,卻是更加不清楚。懶得尋思了,愛咋的咋的吧,反正他是我哥!且聽我哥下麵怎麽說。

“馬友智身為劇組的劇務,良山村的話事人,卻有如此不符合身份的惡行,你丁憂三年吧!至於村支書一職,待組織研究後決定。另外,馬友智兄弟四人,從今日起不得在片場出現。出現一次就打一次!打到爬著下山才算打過。”於根順聲色俱厲,口風如刀。

魏逐風冷眼看去。馬友智可能是剛才哭得太累,現在一副小心肝又被人高高拎起,狠狠摔下,最後踩在地上,以至於臉色蒼白,癱倒在地,哭得比埋爹時還慘。其他三馬,雖然麵露忿怒,卻也沒有更多動作。這讓魏逐風放鬆不少,順子哥畢竟是順子哥,壓得住場麵。

所有良山村人也都毫不懷疑,順子哥會親自執行最後一條判決。但也絕對沒有人想著拉馬友智一把。順子哥仁至義盡,給足了馬友智機會,馬友智卻是狼子野心。回想起來,馬長福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丁憂”是什麽意思?不管了,馬友智定是被一擼到底,抹成了光棍。那麽,誰給良山村話事?

“孫滿堂名下的補助金,就由這位名叫孫義的孝子全額繼承!”於根順果然解答了眾人心中的疑問,就當馬家四兄弟已經不存在了,“從今天起,孫義就是良山村話事人,兼任劇組劇務。李大衍負責輔佐孫義上道……”

看來,良山村這回是真的變天了。從古至今,良山村的話事人一直姓馬。順子哥說“散了吧!”以後,村民們三三兩兩地離開,走遠後才低聲交換著意見。意見焦點不是馬友智被擼,而是孫義意外上位。這是為什麽?好大一摞子餡餅。

孫義更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傻愣愣地沒動地方。我這就是話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