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見龍在田 第四百一十章 這棋真是沒法下了

“你比我預計的,早了三年,甚至五年。”

孫繼宗端著一個層層茶垢的白瓷蓋碗,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仿佛喝的正是天下名茶。

而對於根順來說,茶總是不如酒那麽順溜。卻也知這粗茶實在是難以入口。或者山不在高吧。

於根順隻用一年時間,就完成了群眾發動和財富啟蒙,整個藏馬山完全動了起來,再也回不到過往。如果有人妄圖扼止,定會被這轟然而動的列車撞得粉碎。就算是肇始者,於根順也不能。

可是,副作用也大。矛盾集中而尖銳,短時間內麵臨太多問題,不能各個擊破,無法逐一解決。

簡單地說,因為啟蒙,山民們看到了利益。

因為利益的獲得,要求分配上的比較優勢。

因為比較優勢之有或者無,要求分配的權利。這一點才是最邪門的,沒也吵吵,有也吵吵。

其實,無論誰來分配,按照何種原則分配,不滿的人總是大多數。恨人有笑人無麽。

從根本上說,人的**永遠無法滿足。

所謂社會進步,一則是可以提供更多的產品以供分配,並有可持續增加產品的能力。二則是製定相對公平的遊戲規則,並保證這規則得以推行。三則是社會成員道德水準的普遍提高,基礎是實現自我約束。

而第三則,才是最重要,也是最本質。

因為前二則,永遠是相對的。財富永遠不可能極大豐富,實現按需分配。製度也不可能絕對公平合理,更不可能嚴絲合縫地執行。

而現如今的藏馬山,就如同一群流氓圍了一塊蛋糕。

於根順就是那個打開蛋糕盒子的人。如果不是於根順創造了這個蛋糕。

錯就錯在,於根順手持餐刀,將蛋糕割成小塊分配之,貌似隨心所欲。為什麽他的大我的小?為什麽我的不可以更大?

卻沒人去想,這塊蛋糕其實可以做得更大,越來越大。

有句名言,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同落後的社會生產力之間,尼瑪有矛盾啊有矛盾……

按照孫繼宗的預計,這個啟蒙過程需要三至五年的時間。中間會逐漸浮現問題,需要分門別類地解決,讓藏馬山始終保持在良性的發展道路上。

天下大勢,合久必合,合久必分。社會總是一治一亂,螺旋形上升。

“哈哈,本事不要太大。”於根順大笑之後,又是一絲苦笑。你讓哥找誰說理去?

要說孫繼宗多年縣太爺的積累,也不是沒有。一方古色古香的花梨木棋墩,不知係何年代出品,磨蝕痕跡明顯,露出紅褐色的鹿斑花紋,浸了油一般。

兩匣純天然瑪瑙棋子,雙麵凸式,手感溫潤舒適。黑子透亮,白子通透,有自然條紋如蠶絲,故名蠶絲瑪瑙。

這套寶物還是嗡嗡嗡時期偶然得來,跟隨孫繼宗已經三十餘載,向來惜之如命。上一任寶主卻是不知所終了。

一年來,孫繼宗和於根順手談多局,各有勝負。但也就是單純的下棋,很少佐以聊天。聊天也沒有太多實質性的內容。而孫繼宗退位以後,就戒了酒。

一切都在棋中。對個中高手來說,一副圍棋足以推演天下變化。於根順和孫繼宗兩人,雖然年齡性格經曆完全迥異,卻都是圍棋高手。

“下麵當如何?”於根順投下一枚黑子,將白龍卡斷,首尾不得相顧。棋盤頓時陷入亂戰。

“自然有摘桃子的人。說是卸磨殺驢,也不為過。”孫繼宗飛罩一枚白子,遠遠地將孤軍深入的黑子圍了。允許你逃跑,卻是要付出代價。這代價就是,不死也要留下半條命。

孫繼宗也非諸葛亮,時時有錦囊妙計備著。說這話時,甚至都負不起責任了。

問題就在於,關鍵時刻,於根順失了憑仗。楚向前離開滄海,於根順就真的成了堂吉訶德。平陽縣委這邊,雖然還有個顧大同,卻也無法照應周全。

並不是說顧大同的能力遠比楚向前弱些。一則是顧大同身在局中,必須有所取舍。而不像楚向前那樣罩在高處俯瞰。二則是力量對比變化,人心改變。敵對者更強,騎牆者轉向,親近者猶疑。

這個變化,孫繼宗自是無從逆料。而提前所設的手段種種,均以此為前提。其實並不需要楚向前為於根順做些什麽。遠遠地站在那裏就好。

可楚向前偏偏就是不站了。馬後炮本是必殺技,但若沒了炮,那匹馬也就跟送死差之不多。不帶這麽開玩笑的。

“哈哈,我也會成驢子。”於根順苦笑一下,繼續騰挪那黑子。驢驢驢,卸磨殺驢的驢。

“想必你也不會計較權位。至於財富,你不需借助於藏馬山。”孫繼宗多少有些慚愧。從某種角度說,算是把於根順坑了吧?雖然是並無此本意,更不知此後變化。

“我並不在意權位財富,卻不能放任藏馬山糜爛。”於根順強勢地並立了一枚黑子,頑強出頭。

“下完這局後,你把這棋墩和棋子帶走吧。”孫繼宗苦笑了一下。雖然談不上價值連城,卻也是極其昂貴的。雖然談不上向於根順致歉,至少也有個補償。

於根順是藏馬山的啟蒙者,而孫繼宗是於根順的啟蒙者。而今,前一個啟蒙者尚在掙紮。後一個啟蒙者卻已完成了曆史使命。再也不能把握局勢,空談何益?

“君子不奪人之美。況且,此物不祥。”於根順搖了搖頭。這棋墩和棋子,不知製於何時何代,更不知曾經被多少人擁有過。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哦……”孫繼宗沉吟著,一時間不知如何說起。

打牌的人,確是不能埋怨手氣不好。無論抓到什麽牌,總是要打出去。因地製宜,因人而異,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目前,手裏至少還有兩張好牌吧?

顧大同猶在,局勢不至於一潰千裏,尚有騰挪的餘地。

更重要的是,於根順之所以成為於根順,自有其道理。如果單把於根順當了一把狂刀,一匹野馬,那就錯大了。雖然孫繼宗是真心送寶,並非存在了試探之意。

“‘村民自治’的提法始見於八二年憲法,規定‘村民委員會是基層群眾自治性組織’。‘四個民主’的提法始見於九三年民政部下發的關於開展村民自治示範活動的通知之中。從‘村民自治’到‘四個民主’,我們黨對基層民主的認識是逐步完善、逐步提高的。”孫繼宗終於理清了思路,苦笑褪去,淡笑上臉。

“‘四個民主’,即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督。全麵推進村民自治,也就是全麵推進村級民主選舉、村級民主決策、村級民主管理和村級民主監督,是曆史發展的必然。但是,各地推行村民自治的進度非常緩慢,鮮有成效。”

“在藏馬山,你有無與倫比的影響力。但這影響力是一把雙刃劍。當下之要,是運用你的影響力,達到撤出影響力之目的。”

響鼓不需重錘。孫繼宗提供了思路和依據,於根順自會結合藏馬山實際,想出推行辦法。

村民自治一旦推行開來,村民嚐到了甜頭,就會形成新的規則和傳統。屆時無論於根順去留,繼任者想改變現行路線,都會遭遇莫大的阻力。

而藏馬山民,最不怕拳頭,更不會任人揉啊搓。這一點,也是先決條件之一。

“辦法倒是個好辦法。”這回改於根順苦笑了。人治不如法製。人力有時窮,法力大無邊。

剛剛點了孫義的將,於根順體會更深。一言可去之,一言可扶持,孫義定是感恩戴德,也定會鞠躬盡瘁。可是,我需要這感恩嗎?鞠躬盡瘁就能服眾嗎?

在藏馬山,怕沒有人比於根順更加鞠躬盡瘁的了。而此前之服眾,絕非因為鞠躬盡瘁就是。

從根本上說,還是因為給大家帶來實實在在的利益罷了。承認這一點,有點難堪,卻也不能不承認。德高望重嗎?我勒個去!

“怎麽了?”孫繼宗倒是奇怪了。

“我的影響力,成問題了。”於根順也不避諱什麽,淡淡地說,“我妹妹於小靈,其實是我父親早年收養的孤兒,向來說是童養媳的。現在靈兒長大了,為了阻止我和楚楠結合,當眾說兄妹倆已經既成事實。楚楠被氣走。童養媳之事,大多數人並不知道。當然,也有人當作不知道。”

“啊?!”孫繼宗常年研究藏馬山,自是了解人文環境甚深。這才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事實如何,並不需追問。悠悠眾口麵前,事實真的不重要。更不要說別有用心的解讀。

這就是說,一張好牌,沒了?

那就隻剩了個顧大同。至少可以穩定於根順一兩年,不至於當場被擼。

沒等孫繼宗整理出思路,卻有不速之客來訪,並且奪走了於根順乃至孫繼宗的最後一張好牌,相當的殘忍。

“今晚顧書記自掏腰包請客,我是來請老領導的,大家同事一場。於主任也出席一下吧?”郭大中毫不見外地自斟自飲,粗茶也喝得,“剛剛才宣布,顧書記即將調回首都了。”

“哦。”孫繼宗按下棋子,手卻沒有抬起來。這棋,真是沒法下了。

“哦。”於根順專心致誌地盯著棋盤。走了?都走了幹淨。

“哦?”郭大中倒是古怪了。我說錯什麽了嗎?這兩位怎麽一點反應也沒有?

好吧,我且等一等。郭大中自有足夠的耐心,也很努力地去看棋盤。雖然看不出哪個子吃哪個子。黑的白的攪合在一起,一塌糊塗。

老領導卸任一年了,郭大中也上位一年了,卻還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來。

不過官場就是這樣,老領導更是深諳其味的,定不會計較這些有的沒的。

話又說回來,老領導的辦公條件,艱苦了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