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瑉拙於言辭,她講不清楚孟麗君和馮素珍到底哪裏不一樣,為什麽孟麗君會讓她如此激動。
但是她盡力講述出來的孟麗君的故事還是抓住了重點,重點就在孟麗君想要做官,不再是為了家庭,為了愛人,而是為了她自己,她在做官的時候找到了自我價值。
徐瑉找了《再生緣》的原本發給大家,一開始衛茹還試著幫大家朗讀,後來發現文本量實在太大了,共十七卷,六十餘萬字,而且尚未寫完,後由另一位女詩人及其丈夫補齊了二十卷,增加了結局。
《再生緣》對於沒有古文閱讀基礎的人來說讀起來會非常吃力,全文以七言排律寫就,像一首長得沒有盡頭的詩。
但文盲有文盲的辦法。衛茹和梁瑞搗鼓一陣,把文本導入軟件,讓接近真人人聲的AI語音全文朗誦。
有些人不喜歡AI語音,認為機械感太強,有些地方的斷句也很奇怪。
但這些缺點在《再生緣》上絲毫不成為阻礙。七言排律本身就具有強烈的韻律美,它被創造的初衷就是為了朗誦,就是為了彈唱,也就是說,“聽”是比“看”更好的接受方式。
AI語音再死板再偽人,在碾壓式的中文的韻律之美前也隻是微不足道的小瑕疵。
很快所有人都放下手機,跟著一起聽。
這種體驗很神奇,好像她們用現代魔法複活了一位百年前的清朝女詩人,給她們講述一位接近千年前的元朝女英雄的故事。
郭沫若評孟麗君“挾封建道德以反封建秩序,挾爵祿名位以反男尊女卑,挾君威而不認父母,挾師道而不認丈夫,挾貞操節烈而違抗朝廷。”
最後這句“挾貞操節烈而違抗朝廷”是指孟麗君的女兒身暴露之後,元朝皇帝雖然與《女駙馬》中的皇帝一樣憤怒,他對孟麗君的“懲罰”卻比《女駙馬》中更像一個虛指的死刑更真實,更襯得那個死刑像是民間臆想。
他欲逼迫孟麗君入宮為妃。
這是《再生緣》的結局。
陳端生寫到這裏輟筆不續,可能是因為她的現實生活已經疲累不堪,也可能因為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在那樣一個困境為孟麗君找一條生路。
後人續寫的《再生緣》就有女駙馬的意味了,最後孟麗君免除死罪被封為公主,與未婚夫喜結良緣,皆大歡喜。
再後來,《再生緣》也有黃梅戲和越劇的改編,淮劇、京劇、潮劇、揚劇、粵劇、歌仔戲等劇種也有大量改編,所有版本的整體基調都很歡快明朗。
在黃梅戲《女駙馬》中扮演馮素珍的韓再芬老師也出演了孟麗君,而越劇版本的男女主角則是以梁祝出名的錢惠麗老師和單仰萍老師。這種固定搭檔的演繹則更讓越劇版的《孟麗君》像一個言情傳奇。
許婧她們都看了,而且都覺得好看。
因為故事美好得就像童話,勇敢聰慧的女子為了拯救愛人隱姓埋名考取功名,暴露身份也沒有性命之憂,反而吸引了皇帝的傾慕,可是女主角堅貞不渝,並且用自己的機智戲耍了皇帝一番,最後皇帝忍痛割愛成全佳話,女主角與愛人終成眷屬。
這樣的故事不管什麽時代都會受歡迎,可以說和現代的言情爽文一脈相承。
如果她們沒看過再生緣的原本又是非常忠實的戲迷,她們可能會徹底滿足於這兩種改編版本。
但是她們始終忘不了在原本的行文當中,孟麗君被皇帝故意設計灌醉,暴露女兒身份,進而被要挾為妃。孟麗君進退兩難,氣急攻心至吐血。
她們與孟麗君感同身受。
然而她們甚至在評論區看到了支持孟麗君與皇帝CP的“帝君黨”和支持孟麗君和愛人CP的“將相黨”,將危及性命的皇權迫害弱化成輕飄飄一句“皇帝有點渣男”,雖然能理解這種邏輯在言情小說的框架下是合理的,許婧她們仍然忍不住苦笑。
如果說各家戲曲版本演的是一個“戲說”,是一個童話,那麽原本彈詞就是一個傳奇話本框架下的現實主義故事。
而許婧她們為之感動、並且想通過自己的演繹將之帶到台前的,是那個現實主義的孟麗君。
是那個不是為了父母親情,也不是為了夫妻愛情,更不是為了什麽君臣大義,而是為了她自己,為了自己的野心自己的人生,想要做官、想要工作的孟麗君。
許婧當天晚上做了個夢。
她分不清自己是誰。
她坐在一個空無一人的劇院裏,她是觀眾。
一道頂光打在舞台上,舞台上的空間仿佛是錯亂的,古色古香的建築卻瓦片連著門檻,飛簷接著廊柱,仿佛有一個調皮的孩童把中式建築的一切打散再重新組裝,一切都是顛倒的,一切都是無序的。
在這顛倒無序的舞台上,孟麗君與馮素珍同台,孟麗君遙望著馮素珍,神情決絕,她是孟麗君。
馮素珍活潑,天真,坐在天井裏讀著戀人寄托情思的書信,她尚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麽,她隻是坐在天井裏,幸福地期盼著能成為戀人的妻子。
她也是馮素珍。
許婧醒了。
她找到了她想從女駙馬中挖掘出來、放在舞台上的東西,她抓住了那道虛影,而孟麗君是她的幫手。
許婧導戲和她本人生活中的形象有著強烈的反差。她本人在生活中相當隨便,樂於被帶著走,樂於見識自己從未嚐試的東西。
但她導戲,在這部戲裏導演的存在感會非常強。
和許婧合作過的演員都能感覺出來,許婧能做好戲,能做各種不同風格的好戲,能打磨出非常優秀的舞台,也能**出最合拍的演員。
但是演許婧的戲,不捧人。
按理說話劇演員是演員鄙視鏈的最頂端,他們有最精湛的演技,最自如的表達能力,他們是舞台上最璀璨的星星。一部優秀的戲必然是由優秀的演員演繹的,戲散場後觀眾記憶最深刻的也應該是這些在台上帶給他們情緒帶給他們思考的演員。
但是很神奇,許婧就是會用各種結構性的東西,把導演的意圖植入進觀眾的腦海裏。
演員用他們的聲台形表傳達信息,導演就用演員來傳達信息。
觀眾在戲劇的某一個節點、某一個橋段裏感歎演員的某一部分表演抓住了他們的心,也在觀看完全劇之後反複回味,咂摸滋味,感歎導演設計之巧妙。
導演的類型有很多種,每一個類型都有其登峰造極的那一位。如果硬要類比,許婧可能比較像李安,她對她的戲要有絕對的把控,她可以手把手調整戲裏的每一個細節。與此同時,許婧比李安有太強的攻擊性。
許婧的戲必須尖叫著許婧。
這就是為什麽許婧製作《日出》時僅僅隻是寫一個策劃就痛苦不堪,因為這是曹禺的戲,這是演員的戲,許婧看不到自己能在這裏麵有任何的自我表達,她就會本能地抗拒把這時間浪費在這上麵。
如果不是許婧脫離導演的工作後本身的脾氣太老好人,她應該會被當作自戀狂。隻有自戀狂會圍繞著自己的所思所想耗盡周圍所有演職人員打造一場大戲邀請所有人來圍觀。
從這個角度來說,她和自負的方家俊真的沒那麽不同。
方家俊當時還沒有現在這麽成熟,但他已經本能地察覺外表人畜無害的許婧與他同類相斥,他要擺脫她。
現在許婧一步步拚起了她的構想,牡丹亭的夢境,馮素珍的天真,孟麗君的自我,陳端生的覺醒。
年幼的馮素珍會夢見一個與自己如此相似卻又因身份暴露、被逼回到閨閣而怒極咳血的孟麗君嗎?
孟麗君見到年輕而無畏的馮素珍時,會痛心於十七歲時意氣風發寫下自己命運的陳端生在多年之後也發現她們都無路可走嗎?
許婧想讓她們產生連接,讓她們混沌又孤立地出現在舞台上。
她們都有自己的麵孔,她們都共用同一張麵孔。
許婧想,那也是我的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