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要笑

咳嗽、倒地、喪命……倉促回援的燕軍,才進入營地不久,隊伍中忽然『亂』了起來,眼看著身邊的同伴不停倒下,所有人都變得驚疑不定,但軍令如山,最初的恐慌還不足以讓他們就此奔逃,直到帶隊首將、大營副指揮使也在劇烈的咳嗽中丟了『性』命,恐懼終於不可抑製地散播開來,不知哪個最先發了一聲大喊,整座隊伍一哄而散,向著營外逃去。

燕軍分不清毒從何處來,他們隻知道自己原先服食的解『藥』沒有用了,留在營地中死路一條……畢竟,灼燒消紅的黑煙不會直接致命,它隻是有破去解『藥』的功效,由此‘殺人’的效果也大打折扣,營中彌漫的黑煙,短時間還不足以讓五千人服食過的解『藥』盡數失效。

五千重兵,折損在黑煙下的至多三成,但要命的是副指揮使以下、一眾核心將領都在前隊率先進營,身為將領自然武藝精湛身體強壯,呼吸間遠比普通士兵更有力,他們吸進的黑煙最多,死得也最慘。剩下來的士兵沒了主官約束,隻剩拚命奔逃,盼著距離要命的營地越遠越好,人人都顧著自己的『性』命,是以根本沒人注意,在逃散的隊伍中,多出了一個臉上帶傷的小卒。

大營回不去了,活下來的燕軍就隻有一個去處了。

折橋關內人心惶惶。

先是趕赴紅城的指揮使與騎兵隊下落不明,跟著又傳來本營遭難的噩耗,副指揮率兵返回救援,不料幾個時辰之後,三千散兵遊勇麵帶恐懼地逃了回來。

兵不血刃、占據南理雄關的喜悅早已煙消雲散,此際這座折橋關在燕軍眼中再不是彪炳戰功,它又恢複了初到時的模樣:鬼城。

他們自己也被困在鬼城中了,進不得、退不回。入夜了,即便主官嚴令不得交頭接耳,一些膽大的士兵還是悄悄地湊到一起,一邊小心警惕著巡查校尉,一邊低聲地交談著,沒人有知道發生了什麽,所以所有人都在猜測著……會不會南理人早有準備,否則紅城那邊怎會始終沒消息?或者朝廷舍卻奪山營了,否則營地裏怎麽會突然冒出劇毒、連解『藥』都無效?

越猜測也就越無端,越無端便越恐懼,而陰雨不停,沙沙的細響從門縫間、窗欞中鑽進來,一個勁地擠進耳中、擠到心底,揮之不散。聽得久了,突然發覺這聲音好像黑白無常的腳步。不當值的士兵已然就寢,但大都睡不著,把頭枕在雙臂上,睜著眼睛默不作聲地看著黑暗屋頂、聽著輕細雨聲……直到外麵突兀響起一陣刺耳銅鑼:三擊頭,頓、再三擊頭,如此往複。

驚起的士兵略略鬆了口氣,他們聽得懂鑼聲的意思,並非敵軍來襲,而是走火。但也有些精明的,心中升起疑『惑』:雨水連綿,又怎麽會走火?除非澆淋火油故意縱火吧。

先是折橋關儲備『藥』材的倉庫起火,跟著是城內幾家『藥』材鋪……火頭並不算大,本來輕易就能撲滅,可趕去救火的人,隻要一靠近火場無一例外全都開始咳嗽,繼而喪命。

沒人能救火,火勢也就越來越大,但仍因為空氣『潮』濕,是以不見明火,隻有滾滾黑煙。直到此刻,城中那些剛剛從大營中逃回不久的殘兵敗卒才恍然發覺,眼前的這情景、空氣中彌漫的這股焦糊味道,何其熟悉!

火不可怕,麻煩的無法施救;火勢不會蔓延,但黑煙卻肆意彌漫。而奪山大營中的情形,也終於在此地重現,越來越多的痛苦咳嗽,越來越多的屍體倒地,眼前死去的每個人都是和自己一個碗裏吃飯的兄弟、而下一刻,倒在地上的屍體會不會多出一個自己?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全城大『亂』。恐懼徹底驅散了理智,城中近萬士兵四散狂奔。常常可見一些帶兵校尉手舞長刀大聲約束手下……他們不是要阻攔、隻是想要整理隊伍有序撤離,可根本沒人去聽他們的命令,一窩蜂地擁向城門,『亂』兵之中,隨時都會有人突兀慘嚎、手扼咽喉咳血倒地,旁人則爆發驚呼,忙不迭地想要躲開他,一團團地擁擠與踩踏,漆黑夜『色』朦朧了萬事萬物,唯獨層層血紅醒目。

死傷不計其數。

折橋關北,上風口,阿伊果站在一座小丘上,眺望著折橋關的方向,陰夜裏能見有限,憑著她的目力根本什麽都看不見,她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問身邊的施蕭曉:“陽娃子跟著『亂』軍混進城去放火……怎麽還不見動靜。”

施蕭曉的五感遠勝於她,淡淡應道:“有動靜了,你看不到,不妨仔細聽。”

果然,凝神傾聽中,混『亂』聲音從折橋關處隱隱傳來,阿伊果臉『色』一喜:“要得,要得,總算『亂』了!”

話音剛落,一陣衣袂破風聲傳來,轟轟烈烈的縱躍奔跑中,宋陽躍上小丘,長長地喘息了幾口。在城中閉氣的時間過長,以至此刻呼吸還沒能完全調勻。

阿伊果喜滋滋地迎上來:“了不起咯,當初真咯小瞧你了。”

施蕭曉也走上前,把他暫時看護的那半具屍體遞到宋陽手中:“完好無損。”說完,略略猶豫了下,又問道:“你可算過,在折橋關、奪山營這一個來回裏,你殺了多少人?”

宋陽搖頭:“沒算。”

施蕭曉的聲音略顯發悶:“我大概替你算了下……”

還不等他報出數字,宋陽就揮手打斷:“不用算,我知道還不夠就成了。”他忽地笑了,這個笑容當真是輕鬆的:“不過,殺了這麽多之後,心裏舒服多了。”

宋陽小心翼翼把他早已經鎮封好的半具屍體背在了身上,再度望向施蕭曉:“為什麽幫我?”從他離開紅城軍戍守開始,施蕭曉就一路跟隨著,而之前宋陽也一直沒問過一句‘為什麽’,直到現在。

施蕭曉笑了笑:“紅城裏有我最重要的東西,你幫我守住了。我隨你出來一趟,看看有沒有能幫忙,再正常不過了。”

阿伊果笑嘻嘻地:“和尚也知道知恩圖報,是個情義哥子麽!”跟著,又湊上前兩步:“啥子東西,這麽重要,說來聽聽?”

施蕭曉不理。

一個時辰後,折橋關又變回死城,駐紮其中的燕軍留下了數千屍首,餘者逃散一空;轉天黎明火勢自然熄滅,到中午時分,焦煙隨風雨完全散盡;再過不久,這一場洗去無數『性』命、殺戮十足的雨水終告停歇,陰霾崩碎清空湛湛,一輪明日高懸。

差不多就是天晴的時候,宋陽等人回到了紅城。

縱然身心疲憊,但手上要做的事情沒完,啟出現前埋葬下去的半具屍體,親手將親人遺骸縫合,三柱清香祭奠在天之靈,臉上眼淚不停滾落,心中的禱念響亮,足以沸騰宋陽每一滴鮮血:送下去的利息,你收好吧,要笑吧!

別管我的嚎啕,你要笑吧,一定要笑。

安頓好親人屍身,還要給施蕭曉、阿伊果和自己療傷,特別是臉上的傷痕;再把解『藥』交給胡大人等等。

等忙過這一切,宋陽返回住處倒頭大睡。

施蕭曉卻還未休息,把自己隨宋陽所做的事情,一樁一樁地向左丞相說清楚,後者聽得驚愕不已:“一個宋陽,幾乎把燕奪山營給毀了?!”

跟著,胡大人哈哈大笑,咬牙點頭:“殺得好!燕人毀了我一座邊關重鎮,我們拔掉他一隻邊關大營,不算太吃虧!”

朝廷上再怎麽勾心鬥角、爭權奪利,胡大人畢竟是南理的官,什麽時候該對內、什麽時候該對外他分得很清楚。這一仗既然打了,就越徹底越好,至於後麵會發生什麽,於此不相幹。而這幾天裏,從周圍鎮府調撥的援軍正源源不絕匯入紅城,一副大戰在即的緊張忙碌氣氛。

大笑過後,胡大人的語氣又平靜了下來:“照你所說,這個毒源,是唯一的?”

大家都是聰明人,從燕國如此重視毒源,就不難發覺疑竇、得出結論。

施蕭曉也早就想通了此事,微笑點頭,語氣輕鬆:“應該是的,燕人沒了這個毒源,就再發動不了澇疫了。”

胡大人沉沉穩穩地接了句:“我南理有了這具屍體,隻要找到誘發、控製的門道,也就握住了‘澇疫’這道殺手鐧!”

施蕭曉愣了下:“這個……這是個禍患,稍有不慎就會傷到自己。還有……這具屍首是宋陽的親人,他斷不會同意的再擾亡人。沒他主持,想要破解、控製毒源怕是不容易。”

胡大人笑了笑:“南理不止宋陽一個大夫,想要破解毒源,也未必非得依靠他。至於屍體、親人……對不住的很,這不是他能做主的事情,我也一樣做不了主。”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盡量從別處彌補下吧,能做的也隻有如此。澇疫這隻瘟神,朝廷是一定會控製下來的。”

一場大睡,直到轉天下午才醒,宋陽起來後才發覺,秦錐早都來了,隻是見他一直睡著不忍打擾。草草洗漱過後,兩人離開驛館,七拐八繞確定身後沒人盯梢後,來到了一間客棧門前,秦錐笑容醜陋,目光卻暖:“地字三號房,去吧……還有,謝謝兄弟。”說著,伸手重重一拍宋陽的肩膀。

宋陽明白他謝的是什麽,隻是臉上還糊著厚厚的『藥』膏,無法還以笑容,擺了下手邁步進入客棧。

才一進房間,任小捕就快步迎了上來,眸子裏淚水盈盈:“我都聽說了,是尤太醫?”

待宋陽一點頭,她的淚水就滑了下來,哽咽著、勉強著:“你、你別難過。”口中勸著宋陽不要傷心,她自己卻哭出了聲音。

柔軟的手臂伸出,任小捕想讓自己像個成熟女人,把心上人攬在懷裏安慰他暖暖他,可擁上了才發覺,不是擁他入懷,而是陷入了他的懷裏……自己隻是頭小鹿,宋陽才是那座山。

柔香軟玉,真正的清寧,漸漸地,宋陽沉溺其中,隻有親人才能舐拭的傷口。

如此良久,宋陽輕輕呼出了一口氣,回過了神來,輕撫著任小捕的頭發:“有個事情,要你幫忙。”

任小捕抹掉眼淚,用力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