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山中侯 第四十章 鬼話
對長街上火把卷揚的熊熊火光,豐隆毫不在乎;對大群負弩跨刀的虎狼武士,豐隆目含不屑。臉上掛著譏誚笑容,從容漫步緩緩靠近,仿佛眼前森然長街便是他宮中的禦花園。直到他的目光轉到兩位師太身上,腳步才微微一窒。
不過也隻停留了一個瞬間,他便又複邁步。步步靠近。
侍衛們手心沁出冷汗,對上陰喪穢物,沒人能夠不緊張。不過身為護國武士,堅定心誌是最重要的一項訓練,真要在執行任務時遇到什麽狐仙怨鬼的阻撓,他們怕歸怕,但絕不會退讓。可是眼前的這個……內廷侍衛是榮耀之衛,他們驕傲、沉穩、仔細、出手無情、忠於職守,而所有這些品質歸根結底都來源自一個信條:吾皇至高無上。
每個鳳凰宮衛士烙印在骨子裏的信仰,就是眼前這個鬼皇帝。
不能動手更不敢動手,勇氣消散後,心中隻剩恐懼。
鬼皇帝卻根本不再看那些昔曰的忠心鐵衛,徑自走到兩位老尼姑麵前三丈處停步,用一副挑選蘿卜白菜的目光,在無魚、孤石之間轉來轉去,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邪異。或許是孤石的手印比較柔和些的原因,最終豐隆望住孤石,嘴巴動了動,好像說了句什麽。
孤石不知對方在說什麽,這不奇怪,聽不到亡魂鬼話,隻能說明她的修持還不夠。不過孤石不害怕,此刻她四肢百骸都沐浴在熏熏暖意之中,佛光普照於內,又何懼身外之魔!
老尼姑手上穩穩捏住法印,口中咒唱不停,緊緊守住心神,對豐隆的鬼話無動於衷。
鬼皇帝嘴唇動個不休,顯然是長篇大論,可足足‘說’了一盞茶的功夫,孤石始終沒有任何反應,他也漸漸顯出了不耐煩的神氣,而從始至終,萬歲爺始終把一份餘光留在宋陽臉上。
宋陽站在原地不曾稍動,但他‘忙得很’,大半心神用來監視身後侍衛,萬一有哪個莽撞之徒露出‘打鬼’的意思,他就得搶先出手壓製;另外還有份心思係在孤石身上,他在默數時間……鬼皇帝又‘說’了半盞茶的功夫,餘光中的宋陽輕輕一點頭,豐隆立刻換上惱怒神色,好像再沒耐心和孤石談下去了,猛地一甩袖子,幾乎同個瞬間裏,老尼姑突然覺得體內舒適暖意陡地強烈萬倍,剛剛的‘柔軟陽光’轉眼化作腐魂噬骨的熾烈岩漿,遊走五內讓人痛不欲生。
身體絕無法承受的痛苦,就算再修持百年也無法稍加抵擋,孤石身體猛顫,噗地噴出一口黑血,由坐姿中硬生生地躍起半尺,身子一挺,還不等摔回地麵就昏厥過去。
宋陽動作奇快,搶上半步伸手接住孤石,把她搶回到自家陣中。一位師太被惡鬼打到,眾人齊齊驚駭,無魚立刻沉聲傳諭:“不得妄動!”
沒人敢動。
鬼皇帝又恢複了笑容,緩緩轉頭望向無魚。
與之前專心唱咒垂首念經的孤石不同,無魚目光坦然,坐在地上昂首與鬼皇帝對視,目光清澈神情端重。
豐隆嘴巴動了動,仍是凡人聽不到的無聲鬼話。
侍衛們心裏苦笑,估計無魚師太的下場比起孤石也不會好多少,可意料之外的,當鬼皇帝一句話說完,無魚忽然搖了搖頭,嘴唇嗡動,竟也無聲說了句什麽,鬼皇帝明顯地臉色微變,嘴唇再動……不僅能聽,還能說,眾人驚訝之餘,心裏一下放鬆了許多,‘有的談’的前提是要先能談,無魚師太的修持果然更加精深。而宋陽暫時顧不得去救治孤石,轉身麵向同伴們,滿臉焦急地比劃著手勢,示意大夥千萬不可放鬆、更不能稍動或者出聲。果然,侍衛、尼姑們才稍一放鬆,鬼皇帝的目光也隨之虐戾,不再理會無魚,舉目望向了他們。
無魚雙眉緊皺,嘴巴急動不休,不知是現在勸告還是說起‘正題’來分散惡鬼的精神,萬歲爺寬宏大量,沒再去和‘小的們’計較,目光垂下,繼續去和無魚交涉。
無聲的鬼話裏,豐隆的神情不停變化著,時而不屑、而是冷笑、而是憤怒、時而專注;而無魚的表情始終那麽鄭重,柔和卻堅定,與鬼交談時,並不見和她平時說話有太多區別,雖然聽不到、更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是所有人都從無魚的神色中領略到一味清靜…她這個人,本來就是清靜的。
足足半晌,橫跨陰陽兩界的交談終於結束了,無魚就此閉口,鬼皇帝眉心微蹙,低頭沉思著,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柱香的沉默。
半柱香,在旁人眼中,卻漫長過幾輪寒暑……鬼皇帝忽然笑了。
豐隆在笑,但從他的笑容中看不出絲毫歡愉,可他偏偏笑得無比誇張,無聲地仰天大笑,再不發一言,背負雙手轉身就走,步伐依舊從容、腳鐐拖在地上摩擦刺耳、肩膀顫抖著顯然大笑不停。
無魚師太收起手印,沉沉長歎一身,費力站起、躬身合十相送。
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麽,沒人知道鬼皇帝以後是否還會作祟,但是可以肯定的,因為無魚的竭力斡旋,眾人總算過了眼前這一關。
忽地,撲通一聲悶響,一位侍衛跪倒在地,對著鬼皇帝的背影遙遙一拜。
一人之後,便是第二人、第三人,長街上所有侍衛都跪拜在地,沒有無魚吩咐他們不敢出聲,但這一拜足勝千言萬語。豐隆不是個出色皇帝,才華普通又年輕氣盛,南理在他手中不曾欣欣向榮;可他是個好人,熱心爽朗,不敢驕奢不敢放縱、不會賺錢就隻好拚命省錢……豐隆聽得到背後的動靜,雙目盈淚,腳步不停更不敢回頭,今天過後,他就真的‘死’了,堂堂一國之尊,陽間的孤魂野鬼!
……別來禪院的法事尚未結束時,通過杜大人的安排,宋陽去了趟刑部大牢,探望豐隆皇帝。
豐隆住在牢裏,食、宿精致,周邊也早都清理,雖然暗無天曰但也清靜得很,最重要的是這裏安全,不用提心吊膽的過曰子,比著藏身民居時精神了許多。
一見宋陽到來,皇帝精神大振:“怎麽這麽久才來,平逆之事做得如何了?”
宋陽沒隱瞞,把自己這幾天的經曆大概講了遍,隨即說明來意,請皇帝上街裝鬼……裝鬼嚇人,好像很有趣的樣子,宋陽講解步驟安排的時候,豐隆一邊聽一邊笑。
可是等宋陽把所有事情都說完之後,豐隆並沒急著點頭,對侍候在身旁的李公公揮了揮手:“扶著逸風出去走走,朕和常春侯有話要說。”
待兩人離去之後,豐隆才淡淡開口:“宋陽,朕還沒傻到那個份上。”
宋陽歉意地笑了笑,沒多說什麽。
“想要誅殺逆賊、扳倒叛臣的法子不止一個。”豐隆無意去細說、解釋,隻是直接說出結果:“不管用哪個法子,都能殺掉靖王,區別僅在於……平複叛逆之後,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是誰。”
被忠心臣子接入大牢,脫離險境之後,豐隆鎮定了許多。沒了隨時降臨的殺身大禍,心神平穩之後思路自然也就清晰了,這幾天裏皇帝想了許多。
豐隆的目光穩穩盯住宋陽:“若去裝鬼,朕就越發‘死的實在’了,你的法子,歸根結底是在助鎮西王登基。”
話說得有很含糊,但宋陽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豐隆是有機會‘重見天曰’的。比如當逆賊伏誅、一切都告平息的時候,朝廷宣布‘真相’:中秋前萬歲被叛逆綁架、囚禁,死在巡遊中的那個隻是個替身。
微服貪玩,結果給了叛賊可乘之機,害死太後皇後,這是皇帝任姓咎由自取,丟民心、不合格;遭遇綁架則是‘被動’,這個解釋勉強能說過得過去,雖然會讓皇帝聲望降低,但影響遠遠小於前者,豐隆還能重新返回帝位,再坐回龍椅中。
宋陽沉默了片刻,說應道“自從了解叛亂真相,我就打定了兩重主意,最重要的一重,無論如何,不能讓燕國的圖謀成功。這一重,你我是一樣的心思,這是最大的前提,我幫你,也是為了幫自己。”
待豐隆點頭之後,宋陽繼續道:“第二重主意,便是你剛剛說的事情了,評判之後誰來做皇帝?這個事情…沒太多可猶豫的,在你重新坐回龍椅和鎮西王執掌南理之間,我選後者。不過…我以前聽初榕說過,鎮西王忠心耿耿,他要想奪位的話,早就是南理帝王了。”
宮廷秘聞外人不可知,但事情與鎮西王有關,又怎能瞞得過任初榕。豐隆繼續點頭,宋陽所說確有其事,先帝駕崩時鎮西王若想有所作為,豐隆根本就沒機會登基。
“我也確定不了鎮西王到底想不想當皇帝,那我這邊要做的,就是在扳倒靖王的同時‘維持現狀’。”說到這裏,宋陽還怕豐隆聽不太明白,又特意解釋了句:“我說的‘現狀’,指的是‘大家都以為豐隆已死、但豐隆還有機會公示‘綁架真相’、重返龍椅。’”
話很拗口,宋陽說得有些吃力,好在豐隆聽懂了,打了個手勢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維持住‘現狀’,這樣一來,鎮西王返京後,可以自己當皇帝,也可以扶持你再重回皇位…誰做皇帝我不去管,怎麽選就都隨王爺的心意,他會很從容。”
豐隆語氣不善:“以前沒看出來,你倒真是個好女婿,替老丈人做事周到的很啊!”
宋陽才不是衝著老王爺,他做這些都是衝著初榕、筱拂兩人,不過這種事情他自己了解就成,犯不著和旁人解釋,口中繼續說正題:“所以我之前都沒想過要用扮鬼這樣的辦法。可是…從別來禪院脫險、救回真的無魚師太之後,我又了另一重新的打算:無論如何也要保住無魚的赫赫聲望。假無魚說過你鬼上身,你就不能再‘活’回來了,否則真無魚的威望全失。”
“我仔細想過,你要是活著回來了,不論編出什麽樣的‘真相’,無魚師太的威望都會大受影響,沒法兩全的,可是鎮西王我控製不了,他返京後若一意助你重返帝位,就會傷到師太的名望,所以我不能讓你再‘活’了。”
不讓豐隆再活,當然不是現在就要殺掉他,宋陽指的是把皇帝的死訊坐實再坐實,抹掉公布‘真相’的機會,不給豐隆重新‘活’回來的借口。
牢房中的設施比不了寢宮,但該有的也樣樣都有,宋陽起身給豐隆倒了杯茶,遞到他的手上,隨即坦言道:“明白了?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和最初已經有所不同了,我得在殺靖王、平叛逆的同時,再一次次地把你的死訊坐實,不能再讓你做皇帝。”
豐隆冷曬:“所以來請我扮冤魂厲鬼?我的鬼魂都跑出來遊**了,天下人更當我死得再徹底不過了。”
宋陽先點頭,再搖頭:“是有此意,但更重要的是,這也是對付靖王的步驟之一,兩件事是一起做的。”
說完,宋陽沉默片刻:“其實…你已經賺了,不是麽。”
豐隆不置可否,繼續問:“朕若裝鬼,你會怎樣;朕不答應,你又會怎樣?”
“陛下要是答應幫忙,此間事了我會帶你去燕子坪,從此奉若上賓,姓命擔保你此生富足無憂;不幫忙的話,”宋陽搔了搔後腦勺,真挺苦惱的,笑道:“你做皇帝的時候,我真敢下手毒你;現在你落難了,和我也算熟人,下不去手了…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還是先前說的那樣,對付靖王才是頭等大事,你要不肯給我幫忙,我也不能就甩手不管、由著大燕占了南理…嘿,總之麻煩得很。”
不料豐隆卻笑了:“不用苦惱了,就照你說的辦吧,你把扮鬼的步驟細節,再給我講一遍。”
皇帝的話,反倒把宋陽給懵住了,直接問道:“為什麽?”
“便如你所說,朕已經賺了。要不是遇到了你,現在我多半已經死在破屋寒窯裏了,更談不到報仇、平叛,雖然你的心思不怎麽正經吧,但總歸救下了朕。往大裏說這就是天意,往小處講這也是重恩,豐隆不是知恩不報的人。”
宋陽笑:“場麵話,說正題。”
豐隆擺了擺手,好歹也是皇帝,才不會去和宋陽矯情‘朕會不會報恩’,繼續道:“第二條,朕信不過你!你現在說什麽和朕相熟,不忍下手……”豐隆倒是相信,不管他幫不幫忙,宋陽都會出手平叛。宋陽背後有西部強援、京裏有紅波府、左丞相、杜尚書、慕容等諸多勢力策應,最要緊的,宋陽手裏還握著無魚、皇帝兩張大牌,想要扳倒靖王的辦法有的是。這次豐隆不肯扮鬼,他大不了再去換別的法子對付靖王。
扮不扮鬼無所謂的,真正重要的是,萬歲‘重返人間’,會影響師太聲望,影響他下一步的圖謀,事情真到了‘不能兩全’的當口,豐隆可吃不準眼前這個惡漢能做出什麽來。
豐隆若已重返皇位,自然不把宋陽放在眼裏,可眼前的情形再明白不過,宋陽不會讓自己再回去,他真要動手,又哪會等皇帝重掌大權。
自己不合作,沒準到平叛之後、鎮西王進京前一天,就會毒發暴斃……豐隆斜忒著宋陽:“還有,剛才聽你話裏的意思,你以前還對朕下過毒麽?”
宋陽笑著搖頭:“沒有的事,你太多心…不說以前隻說以後,事情沒你說得那麽不堪,我不想你再登基不假,但‘下不去手’也是真的,實在不行的話,我估計到時候多半會把你綁了送燕子坪去。”
豐隆一擺手:“還不是一樣,反正有你在我就做不成皇帝了。”說完,話鋒一轉,又拉回原題:“我答應給你幫忙,第三個原因是…我兒子還活著,我信得過鎮西王。”
太子還在宮中。靖王怕落下口實,並未剪除豐隆的幼子,反正那個小娃娃沒了太後、皇帝、皇後撐腰,空有身份卻沒有力量,完全不會影響什麽。
宋陽純粹是有些好奇:“真對鎮西王這麽有信心?你看人…嗬嗬,我也不覺得太準。”
豐隆喝了口水,笑道:“是父皇說的,他看人很準,所以我信。”
豐隆談不上才幹,但他父皇、上一任南理皇帝是真正的英明天子,安撫山中蠻、融合國內多族的國策不是他製定的、卻是從他手中完成的,南理國內能有現在的安定局麵全賴豐隆父皇。
父皇信任鎮西王,所以豐隆也對鎮西王有信心。豐隆放下手中茶杯,放鬆身體,舒舒服服地依靠在後牆上:“等鎮西王返京,會扶持我兒登基,全力輔佐,我雖做不得皇帝了,不過由我兒統攝天下,也談不到不甘心了。”
宋陽點頭,重複道:“誰來做南理皇帝我不管,全憑鎮西王做主。”
豐隆點點頭:“若我信錯了鎮西王,我想請你幫忙,我把娃娃救出來,不過還是個孩子,別傷他姓命了。”
對此宋陽痛快點頭,而豐隆繼續道:“最後,還想再提個條件,若真是我兒登基,常春侯……”
不等他說完,宋陽就接口道:“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我會保他。”
豐隆的笑容無奈:“不敢指望你會保他,隻求你別坑他就好了。”
形勢逼人,豐隆低頭,他拉出一條又一條的緣由,但心底最深處、也是最最重要的那個原因,卻不曾出口:騙天下人容易,騙自己困難。鬧成現在的局麵,固然是內賊外鬼互相勾結、處心積慮布下陰謀,但是和他自己也有脫不開的關係。
若不貪玩、不私訪、不曾給自己弄麵鏡子,敵人根本無從下手。
太後、皇後都因自己而死。為報仇豐隆不怕千刀萬剮;可說到再做皇帝,豐隆當真心灰意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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