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昏招
宋陽連夢都沒做一個,更對周圍的動靜完全不聞不問,直到一陣劇烈搖晃傳來,他才勉強醒了過來,推醒他的是謝孜濯。
瓷娃娃的唇角掛了幾枚笑紋,開口說了句什麽,可宋陽隻能看到她的嘴巴在動,卻完全聽不到一絲聲響。宋陽恍惚了下,脫口問:“你說什麽?”
瓷娃娃又重複了一遍:“狼卒已近,喊你一起看好戲。”
這次能聽清楚了,宋陽重新恢複了聽力,他臉上的驚訝卻更甚……隨舅舅學醫時他曾了解到,當睡眠被驚醒,五感之中耳聽恢複的最慢,不過這個‘慢’隻是刹那先後,一般人察覺不到。可剛才宋陽聽力複蘇,足足延遲了一句話,這便說明他剛才睡得不是一般的沉,用尤太醫的話講,喚作‘死眠’。
比著深度睡眠還要更‘投入’的、單就睡之深沉比著昏厥還要更甚的、幾乎算是入定的睡眠,即為‘死眠’。死眠隻可能在一種情形下發生:惡患驟起、五勞七傷。
按照尤太醫的說法,睡覺是身體自我調節、祛病愈傷的重要過程,睡得好人身體就會好,換個角度看的話,傷得越重也就越需要睡眠,而‘死眠’是身體的自然反應,說明身體要專心對付重病,會暫時封閉五聽,以求不被打擾、全力以赴。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死眠’,體質普通之人,身體根本沒法自封五聽,就隻有像宋陽這樣,體壯如牛、經絡堅實且有不俗內勁護身之人,在突遇惡疾時才有機會死眠。
當時宋陽還隻是個娃娃。對諸多醫理還不甚明了。曾問舅舅:“死眠就是自救了?”
尤太醫先點頭再搖頭:“說成‘自護’比較恰當,‘自救’可遠遠談不上,能讓身體死眠的病絕對是要命的,單靠睡覺怎麽可能治得好?”
而瓷娃娃一句話之後,宋陽聽力盡數恢複,這才愕然發覺,整座夜空早已被諸般吵鬧聲掀翻,天上群鷹盤旋。數十頭庫薩盡做啼鳴,高亢嘹亮;南方馬蹄如雷,轟轟巨響如雷……隻能用驚天動地來形容的動靜,一向睡眠警覺的宋陽竟懵然無知。由此他也更加確認,剛才剛剛自己就是在‘死眠’。
以前宋陽也不是沒受過傷,其中以小妖怪她媽臨死前那一記重拳、任小捕他爹背後砍來的那一刀這兩次為最,兩次療傷花費的時間都不短,但也從未有過‘死眠’,這回隻流了幾次鼻血,身體就扛不住了?
視線盡頭沙塵遮天。宋陽身邊也不清淨,齊尚帶著幾個同伴上躥下跳跑來跑去,雙方已經進入視距,齊尚等人應該是故作姿態。引誘犬戎衝鋒。
宋陽沒心思多看什麽,謝孜濯見他若有所思,輕輕皺起眉:“身體不妥當?”
宋陽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先笑著安慰了句:“沒事。”隨後問道:“我睡了多久?”
謝孜濯應道:“一個時辰多些。”宋陽點點頭又轉目去找羅冠,此刻大宗師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見他望過來。當即問道:“怎了?”
宋陽應道:“我要氣運一個大周天。”
羅冠一點頭:“知道了,我給你護法,放心。”
借運功之際內視身體,宋陽現在哪還顧得上看狼卒怎麽倒黴,現在惡疾已現爆發之兆,他若是不能找出根源,用不多久就能在森羅殿裏和舅舅團聚了……
在宋陽閉目入定、專心內視自查後不久。對麵軍中響起一串嘹亮號角,隊中所有狼卒齊齊仰首長嗥,逃犯就在視線盡頭,再不用吝惜馬匹腳力,衝上前殺幹淨就是大功一件,最先趕到的數千追兵開始全力衝鋒。
花海一望無際,所有花朵平齊高矮,即便狼族初到時有所警惕,在奔馳一段時間、見全無異狀後也都放鬆了下來,何況高空中還有獵鷹盤旋,如果敵人有什麽埋伏,庫薩便會示警。
和小古猜測的幾乎一樣,不知鷹眼根本沒看出裂穀,還是庫薩不覺得裂穀是埋伏,空中獵鷹自始自終隻是在為狼卒指引方向,並沒有任何示警。
多少年來,庫薩都為犬戎騎兵的‘天眼’,狼卒依賴、信賴庫薩,既然沒有示警,他們就安心衝鋒,又怎麽可能想到前麵的地勢會突起變化?
這一次的臨時任務比較特殊,算不得太正式的戰鬥,隻是追殺一小群人,不過這些逃犯之中藏有凶猛高手,特別最先趕到、踏入花海的這一營,就是最先追來、始終距離宋陽等人最近的第一路追兵,曾挨過羅冠全力擊出的五射。領教了大宗師的可怕之處,帶隊頭領謹慎了許多,完全按照空中飛鷹的指引來抓人,並未再派出小隊超前巡弋,這麽做並非沒有道理,逃犯戰力可怕、五感驚人且腳程奇快,若是派出如斥候小隊,說不定逃犯會伏擊將其毀去,然後再接著跑。
就憑羅冠他們等人的身手,也的確有這個本事。
整整一個大伍,三千草原奇士結衝鋒戰陣,完全放開腳力,向著逃犯急速而來……完全信賴庫薩、並未派出護陣的巡遊小隊,或許怪不得犬戎將軍糊塗,可是單就這一趟追殺而言,絕對是兩重昏招。
轟轟浩浩的疾馳,自有一股賁烈氣勢!每一個狼卒都覺得熱血沸騰,在身體中來回滾動,燙的自己骨頭發癢、筋肉發脹、皮膚發緊,就好像有一把火,要從身體裏燒開來似的,身子熱得難受,非得又讓冰涼夜風狠狠吹一吹才能舒服,可今天晚上…本來風不小,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空氣變得窒悶了,花海裏一絲風都沒有。所以,狼卒隻能讓馬兒跑得快些再快些,以此引得夜風激烈更激烈,抽打在身體上才會感覺到暢快。
本就飽滿的戰意,隨著駿馬奔馳、隨著衝天狼嚎。已經徹底炸裂開來。從胸腔分散,狠狠撞向四肢百骸,其中最宏大的那一股則正直向上,直衝腦海!狼卒們自己並未察覺,但是他們能從身邊同伴的模樣裏看出,自己的雙眼早已通紅。
大伍之長更是嗜殺之人,不過即為將領,無論對什麽樣的對手總要在心底多藏一份冷靜。一邊縱馬狂奔隨隊衝鋒,一邊對身旁的幾個副官道:“傳令下去,衝殺之前,每個人必須射出五支箭!”
副官略有遲疑:“小狼崽子們都上勁兒了,衝去砍殺更過癮……”
伍長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解釋,隻是喝道:“讓你傳就傳!”
砍殺是過癮,但是被人家砍殺了還能過癮麽?不過十來個逃犯,靠近後先幾輪箭雨潑過去,不用什麽準頭。萬多枝箭下去,什麽東西都變成刺蝟了,武功再高有什麽用?在大軍麵前大宗師有什麽用?
伍長可不想因為追殺十來個逃犯就折損幾十位兒郎,那樣的話。等回了營究竟是記功還是受過可都說不準了。可惜…他們用不上弓箭了,他們跑到地方了。
還不等副官把命令傳下去,衝在戰陣最前的一隊兵馬忽然消失不見!
憑空蒸發,連人帶馬。
……
犬戎為牧民之國,馬背上的強族,騎戰是他們的根本。而積年累月的戰爭更讓他們積累了大量經驗,單就騎兵的素質與戰術而言,當世就隻有回鶻能和他們勉強抗衡,中土上其他國家全都不是對手,大燕也不行。
騎戰韜略中,僅僅‘衝鋒’這一項,犬戎狼卒就有‘四力五略’九中戰法。其中四力分別指:三蓄、五蓄、七蓄和十蓄,顧名思義,三蓄就是用三成的力量衝鋒,就是佯攻;後麵則依次提升力量,在不同的戰局運用不同應對,到十蓄才是真正的全力衝殺,不計後果隻求殺敵,哪怕前麵的隊伍倒下,後麵的狼卒踩著屍體也要上。
這一次衝鋒前,伍長傳命十蓄……其實隻要不是三蓄,其他幾蓄都無所謂的,三千人打幾個逃犯絕沒有不勝的道理,但他們已經追了整整一天了,始終摸不到敵人的影子,兒郎們心裏又煩又悶,現在好容易追到了,伍長為了讓狼崽子們瀉瀉火,就傳了十蓄之令。
勝仗不怕小,隻要打出氣勢,自然能提高士氣、把好精神積累到下一站,伍長的命令仍無可厚非,但仍是昏招,第三個昏招。
十蓄之擊,舍死而衝。排頭陷落之後,隨後的兵馬甚至都沒來得及反應,就跟著一起掉下去了,眨眨眼睛的功夫,好幾百人就那麽沒了,後麵的狼卒總算有所反應,奮力想要代住韁繩,可再後麵的騎兵不知道裂穀狀況,又因‘十蓄’,奔馳中完全不管不顧,前麵慢了後麵就撞過去……
裂穀寬大,以羅冠的眼力自然能看得一清二楚,哈哈大笑痛快異常,但是班大人老眼昏花,又是深更半夜間,老頭子把眼睛瞪得都快流眼淚了,也隻能勉強看清楚敵陣動亂的勢頭,可即便看不清具體情形,老頭子還是高興得忘形了,手舞足蹈,全不似平日裏那副活死人的倒黴樣子,嘴裏一個勁地尖聲笑道:“嘩啦啦、嘩啦啦!”
小婉被他鬧糊塗了,仍是和以前一樣,伸出棒槌似的手指捅老頭腰眼:“什麽嘩啦啦?”
老頭子扭了下腰,躲開她的手指,同時笑著應道:“白天齊老大掉下去的時候,是嗖的一聲不見了,現在犬戎狗子們,是‘嘩啦啦’地摔下去不見了,他們正在‘嘩啦啦’,我幫他們喊。”
莫名其妙地解釋,混不著調的口號,但老頭子那份開心可是貨真價實的,看著他這份興奮勁,阿伊果又好奇了,她想說啥就說話,一點不怕戳人肺管:“你老漢兒高興個爪子麽,犬戎龜兒要殺南理使官,你是南理叛臣,應該看到犬戎龜兒得手了才更高興咯。”
老頭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眨眼過後,他又恢複了冷冰冰的神情,老眼暗淡無光。
阿伊果純粹是好奇外加嘴巴臭,倒沒有傷人之意,而且這一路走過來,右丞相偶爾也會開口指點,說的話雖然算不得金玉良言,可至少意見中肯,大家相處得還算不錯,阿伊果說完自己也後悔了,畢竟是黃土蓋過眼睛的老人了,將死之人就算以前做了天大錯事,又何必在揭他瘡疤。
黑口瑤挺尷尬,試探著:“老漢你莫得在意哈,嘩啦啦,接著嘩啦啦咯。”
班大人緊閉著嘴巴,一個字也沒再說……
裂穀另一端的‘嘩啦啦’還在繼續,後陣轟轟推進,邊緣處的狼卒嘶聲呼喊,奈何周遭的馬蹄聲,狼嚎聲號角聲交雜在一起,完全亂成一團,沒人能聽得清他們到底再喊啥。而連出三道昏招、最終引領自己的狼崽跑上死路的伍長,人在前陣中,這會早都掉下去摔得骨折筋斷了。
發令之人不再,場麵沒人控製,後隊還不知道前麵到底發生了什麽,就依著‘十蓄’軍令行事……裂穀容積可怖,再多兵馬摔進去也休想能把它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