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 先鋒

土猴子鑽進了苫布棚看不到了;熬煮毒‘藥’聽起來嚇人實際上也不見得比熬粥更有看頭,小捕扒著城頭向下張望了一陣就沒了興致,轉目往回劉厚:“太守剛剛說,和番子作戰有兩個地方不能不防,是什麽?”

劉厚立刻應道:“番子的‘混’賬手段,第一個‘驅役’,番子每到一處都會強征大群百姓添做奴隸,隨部隊主力一起前進,如果麵前的先遣番軍作戰順利則作罷,一旦前方戰事不順,待主力跟上後奴隸們便會派上用場了。”

任小捕不明所以:“派上什麽用場?”

“授以木‘棒’,長梯、驅趕奴隸攻城。”劉厚的臉‘色’沉了沉:“身後有番子的箭矢驅逐,奴隸們隻能向前猛衝。若不予理會,他們真會攀上城頭,轉眼便衝‘亂’了守軍的衛戍,吐蕃大軍再趁勢而上攻陷城牆;若開關出兵救人,奴隸中有‘混’有大批‘奸’細,一旦進關番狗‘奸’細就會立刻發難搶奪城‘門’;最穩妥的法子就隻有開弓‘射’殺,不管什麽奴隸、平民,都當他們是敵軍,敢靠近便殺掉……但他們都是前麵州郡的百姓、我南理人的同胞,士兵受命對自己人下手,即便擋住了這一‘波’攻勢,以後守軍也再無士氣可言,下麵的仗就不用打了。”

置之不理不行、放入關內不行、抵禦屠戮也不行,小捕的眉頭緊緊皺起,但她隻躊躇了一個瞬間,鬱鬱之情便消散不見……不是想到了什麽好辦法,而是公主殿下及時另件事:有他在呢,我愁個爪子?

任小捕喜滋滋地望向宋陽。

宋陽隻是迎著小捕的目光笑了笑,跟著望向劉厚:“不能不防……其實是防無可防,無解的題目吧。”

劉厚沉沉點頭,隨即把話鋒一轉:“驅役雖然難辦,可畢竟那還是‘後話’,奴隸們會跟著番子主力而來,在他們之前,吐蕃就會有先遣軍團殺到,他們會用到另一重手段:火。”

小九兒不在乎戰事,隻關心公子,手中拿著塊帕子正想幫宋陽擦汗,聞言忍不住輕輕莞爾,這樣的場合小丫鬟從不會‘插’話,但心裏也難免轉個念頭:我家公子手下就有個玩火的祖宗,在火道人麵前,番子的火又算得什麽?

不止小九,任小捕也是一般的念頭,兩個漂亮‘女’子同時笑了起來,給青陽西城樓添了出了幾分姿‘色’。

“西域盛產火油,純度奇高;高原番子又有‘投繩’絕技,若真讓他們施展起來……”葛司馬接著劉太守的話說了下去,不過他也沒說完,到最後還是沉沉一歎。

中土五國,除了南理什麽都不成之外,各國在軍事上都有強項,否則也不可能傾軋了上百年還分不出勝負,漢家有係統的兵法韜略,軍陣暗藏玄機、上將用兵詭異難料;回鶻與犬戎尤擅騎戰,鐵蹄攻襲時快若疾風猛若烈火,別國遠遠不及;至於吐蕃的長處,便是太守剛剛說過的‘盛產火油加投繩絕技’了。

‘投繩’,不是投出繩索,而是以繩索投之,本來是高原人祖傳的一項小玩意。

古時高原人腰上都纏著一條五尺長的繩索,首段綁扣如兜,在放牧時若發現遠處有野狼、野狗窺探牲畜,高原牧人便接下腰畔繩索、隨手撿起一塊石頭置於首段繩扣中,跟著掄起繩索高舉過頂,揮舞一陣後手腕一抖,石頭呼嘯而去。

石頭借了繩索揮舞的力量,‘射’程大大增加,比起箭矢還要遠得多,石頭飛出去聲勢驚人,高原牧人更練得一手好準頭,就算打不中也能嚇退孤狼,據說高原上的狼子都有了靈‘性’,吐蕃人隻要一揮動繩索、即便上麵沒扣石頭它們也會掉頭就跑。

‘投繩’本來隻是小玩意,高原上幾乎人人都會,用它嚇唬野狼還行,在打仗上卻幾乎沒有用處,畢竟,對上頂盔冠甲的戰士,石頭的殺傷力有限,把人砸個頭破血流、鼻青臉腫不難,但想要重傷敵人幾乎沒有可能。

而且投繩要先舞動蓄力,準備功夫較長,用於實戰沒什麽效果。

可是這個雜耍般的手段,與火油結合之後就立刻改頭換麵了,變成了吐蕃軍隊的殺手鐧……劉太守解釋到這裏的時候,小捕已經大概想明白了這件事,悚然而驚:“你的意思是,吐蕃人會用投繩的辦法,向城頭扔油罐子?”

劉厚點頭:“這百多年裏,吐蕃人不斷改良他們的‘繩’,現在番兵裝備繩索是用羚子的筋與馬尾‘混’合絞成的,韌‘性’和彈‘性’驚人得很,由此番子投繩的‘射’程猛增。”

盛裝火油的容器被叫做‘瓦罐’,但不同於一般的瓦罐瓷瓶,這種特質的容器並非圓滾滾的,是呈菱形、擅破空,差不多‘成’人兩隻拳頭大小,由薄陶煆燒成形,火油關注其中後以蠟密封。

這樣的罐子,扔上來一兩隻沒什麽,但番子人人‘精’擅投繩,家鄉中的火油更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們在攻城時,數萬士兵舞動投繩,一次齊‘射’便是數萬枚火油罐子砸上城頭,而且劉厚曾經聽說,番兵攻城時,發動一次‘投繩’攻勢中,最少會有五輪投繩齊‘射’。

投繩‘射’程遠超弓箭,番子在投擲時守軍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完全無計可施,再之後番兵會派出‘精’騎冒死衝近城樓,‘射’出火箭。城頭上已經被砸了數十萬計的火油罐子,隻要番子能有一根火箭‘射’上城頭……

小捕倒‘抽’了一口涼氣,俏臉煞白。自家的確有個玩火的祖宗,但是對上番兵這種霸道手段,就算火道人再多長出八條胳膊,也隻有十隻巴掌一起甩手的份。

自從吐蕃攻入南理以來,不知有多少小城的城牆就是被番子的烈火硬生生燒塌的,更數不清有多少南理戰士葬身於敵人炮製的火海。

雖然像青陽這種大城的城牆厚重,不虞會被烈火燒毀,可是不難想象的,當城頭化為一片火海,獵獵灼燒的不止是城頭所有軍備物資,還有守軍將士的膽氣……對於番兵來說,城頭失火對他們以檑木衝擊城‘門’,卻並沒有太直接的影響。

小捕的聲音有些發緊,伸手指向正被勞力們源源不絕運上城頭的諸般備戰物資,問劉厚:“明知道敵人會用火攻,還把東西運上來?”

劉厚苦笑著:“不運也不行啊,兄弟們空著手又怎麽能守城。”

兩難境地,太守全無禦敵良策。

宋陽不置可否,一副聽過就算了的樣子,隻說了句:“該怎麽準備就怎麽準備,有什麽事情都等打仗時候再說吧。”

劉厚並不失望…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抱希望,吐蕃人的‘投繩’,也和之前的‘驅役’一樣,對守軍來說都是無解的題目,常‘春’侯可能有些神奇,但畢竟不是神仙。

該布防的布防、該勞作的勞作,不管敵人如何凶悍,青陽這邊都要做足自己的準備,轉過天來毒‘藥’熬好,有專人負責給兵刃、箭矢喂毒,晾幹後再分發回城中將士,同樣是軍械,但塗抹毒‘藥’的計量不同,刀槍上用‘藥’多,箭矢上用量少。箭簇上的毒‘藥’計量,基本隻能用一次便告失效,這樣處理主要是為了防止敵人撿了守軍發出去的箭再‘射’回來,到時候自己人中了自己的毒可有些煞風景。

從封邑中過來的武裝不用劉大人‘操’心,蠻人野獸蟬夜叉各部如何駐防,早在出征前就確定好了,如今也在按部就班的準備著,一切都有條不紊。

到了青陽城的宋陽,居然和在封邑裏狀態差不多,依舊做著他的‘甩手大掌櫃’,今天帶著小捕去探望周老爺,明天又和郡主故地重遊,可惜沒能找到當初那個買糖果的小販……

兩天之後,前方探馬回報,吐蕃的先鋒軍正向青陽趕來,基本都是騎兵,按照現在速度,距離青陽隻差三天路程。大軍幾乎空手而來,隨軍未帶攻城用的兵塔戰樓、沒有石臂車弩,甚至連雲梯都沒有,不過撞‘門’用的巨大檑木倒是帶了一根。

兵塔戰樓實在太過龐大,前鋒軍注重速度,肯定沒法子運輸那些東西;而吐蕃人有‘投繩’,便於攜帶且效果遠勝石壁和車弩,番軍根本不用那些東西;至於雲梯,也是因為火攻之策,用到的可能‘性’並不大,真有需要的話南理多林,番子大可就地取材、伐木造梯。

倒是隨軍會帶一根巨大檑木稍顯奇怪,這種笨重東西完全可以像雲梯那樣,到了地方再選擇大樹現做,何必隨身帶著,不嫌累贅麽?

探馬還算‘精’銳,提前就探到了真相:敵軍先遣所攜檑木是一根‘功勳之器’,之前就是用這根檑木,先後砸開了苦水和洪口的大‘門’,番子覺得此物吉祥,甚至特意‘抽’調工匠趕工,在上麵刻繪了他們的佛祖和神山聖宮,如今番軍要用這根‘吉祥木’再打碎青陽城‘門’;甚至有意將來仍以此物去撞毀鳳凰城‘門’。

先遣敵軍的具體數量不可知,不過根據他們紮營的規模,哨探也有個大概的判斷:八萬到十萬之間。

青陽城中連守備帶封邑武裝,全加在一起才不過人家的兩成!這還僅僅是人家的先遣,待主力到來時,別說青陽,就是整個南理又哪還有力量能抵擋得住。

常‘春’侯率兵來援的驚喜早已褪去了,劉太守聞訊臉‘色’蒼白……即便早就知道敵人勢大、心裏早就有了準備,可是得知具體狀況後,他還是覺得心驚‘肉’跳。

不止劉太守,所有青陽人都是如此。

強敵到來必然會影響城中士氣,對此宋陽早有準備,他不幹活但他會支使朋友:自從敵報傳來,施蕭曉開壇講法,為青陽祈福。本來就從妙香吉祥地帶來了不俗的班底,再聯合青陽城中諸多大寺,雖然戰時一切從簡,法事少了幾分奢華,但盛大莊嚴之處卻毫不遜‘色’。

有尊者祈福、有佛祖保佑,慈悲禪唱沁人心脾,緩緩衝淡著人心中的恐懼。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幾天裏,有些遊散的唐樓軍卒見到青陽烽煙、收到青陽信雀,陸陸續續匯聚而至,雖然人數不多,隻有寥寥數百人,但對士氣提振也著實有些效果……

三天時間轉眼而過,守軍佇立城頭,遙遙可見視線盡頭塵土卷揚,有些耳力敏銳的戰士也能隱隱聽到轟轟馬蹄聲響!

天空‘蒙’著淡淡的一層薄雲,不算‘陰’霾可也絕談不到清朗,本應清涼的微風也因遠處的大軍‘激’進裹挾了細細的沙塵,變得醃臢粘稠,吹在身上讓人說不出的難受。

這個時候宋陽一行登上城頭,公主郡主左後相隨,陳返羅冠各擎長弓,封邑中的重要人物都緊隨其後,就連豐隆也不顧李公公的勸阻,頭戴‘蒙’紗鬥笠登場瞭望。

敵軍來得奇快,沙塵隨風急掠遮天蔽日,隆隆馬蹄聲漸漸響如雷鳴,十萬騎兵的馳騁之勢,幾乎要踩翻大地,整座青陽城都在巨響中開始簌簌發顫,時間稍久,城頭士兵甚至已經分不清,這份顫抖究竟是天地在飄搖,還是內心恐懼作祟…或者兩者兼有之吧。

號角聲突兀響起,以犛牛角骨特製的吐蕃軍號,驚人的響亮,三短一長反複循環,隻要稍有常識的青陽士卒都能知道,這是敵人的催進號角。敵騎如‘潮’洶湧而至,就那麽一路奔馳而來,仿佛要以血‘肉’之軀來衝垮這堅城厚牆!

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但是在十萬番軍掀起的狂瀾戰意之下,青陽守卒竟有些不敢否認,敵人或許真就會這麽一路衝過來、衝過來,或許真的會用馬蹄掀翻這座古老城池。

如果沒去過荒原,宋陽也不保證自己的心神不會被敵人強衝的勢子所攝,眼前的場麵根本就是普通人無法想象的震撼、無法想象的壓抑,但宋陽在犬戎境內曾追隨沙民大軍征戰良久,親身經曆過可怕數不清的殺戮之戰。

莫說吐蕃人現在排山倒海般的衝鋒隻為揚威、不過是虛張聲勢,就算此刻他身在城下、沒了高牆庇護、獨處敵人鐵蹄之前,也照樣不會動容。

宋陽目光清透,靜靜望向城下,以他的目力,甚至都能看清楚番子的猙獰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