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影閣頭天到樣板戲集訓班上課,就遇上了怪事。學員們在蔑下交頭接耳,點點戳戳,哪哪喳喳議論一片。把謝影閣弄得很緊長很尷尬又很自卑,總以為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或者是學員們瞧下起自己“文藝黑線幹將”的身份?下了課,她把集訓班的班長請組辦公室,很恭敬很虔誠地請他給自己的教學提提意見。那班長兌:“謝老師,你的形體課上得太好了,我們進藝校後,還沒老師教戈們這麽基礎的東西呢。”
謝影閣疑惑地盯住他:“那……為什麽你們……”
班長燦爛地笑了:“謝老師,前些日子學校請了一位民間清唱任的女唱師給我們做講座,她也姓謝,長得跟你太像了,你們是不是雙胞胎啊?”
謝影閣的心莫名地評坪坪跳得慌張,強按捺住,故作隨意地向汪長打聽那位女唱師的詳細情況。原來那位謝姓女唱師是方圓百旦遠近鄉鎮最受歡迎的“小堂名”唱師,據說她有一條唱不啞的好衰子,什麽越劇紹劇餘姚灘簧,小生花旦老生老旦,人家點什麽她昌什麽,又都像什麽。老百姓誰家有紅白喜事,爭相邀請她去助哭,價錢也是這一帶唱師裏出得最高的。“文革”開始後,民間清昌班也被當作封資修的殘餘勢力取締了,處處都時興八個樣板戲。笙位女唱師馬上跟緊時代潮流,改唱京戲,並且能從《紅燈記》、《沙家洪》、《龍江頌》一直唱到《海港》,所以省藝校會請她來給學改做唱腔方麵的講座。
謝影閣遲遲疑疑問道:“她,叫什麽呢?”
班長拍著腦門道:“好像叫―謝金閣,講座開始時,她自我介紹說的,蠻好聽的名字。”
謝影閣如雷轟頂,怔在那裏。班長道:“老師,你怎麽啦?”謝影閣忙扯開笑臉:“沒,沒什麽,謝謝你呀。”
下班後,謝影閣使出少小就練就的台步功夫,急急回到鎮上的臨時租屋。她手腳冰涼地捉住拾妹的肩膀,心急慌忙地說了那女唱師的事。拾妹聽著聽著,忽地一拍大腿:“就是她了!”
“誰?”謝影閣膽戰心驚問道。
拾妹又是歎氣,又是搖頭,道:“還會是哪個?你們謝家的二姑娘,你的親妹妹啊!”
原來鎮上謝姓大戶早已敗落,謝少爺,也就是謝影閣的父親,聽說是病死在勞改農場裏了,他後娶的太太也僅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周圍鄉鄰們都說,謝家祖上發達肯定有不義之舉,故而老天罰他們斷子絕孫。
謝影閣終於曉得了塵世間還有一個與自己有著血脈之情的女人存在。她急切切地想見見這位據說與自己長相十分相像的妹妹。卻在第三天晚上,這個妹妹自己摸上門來了。
是拾妹開的門,一見那人,便喊道:“姑娘,她來了!”
謝影閣手德住胸口跑到門前,那謝金閣撲通一聲就跪下,酸酸地叫道:“姐―”便泣不成聲了。
謝影閣也已是滿臉的淚,慌忙將她攙起,拖進屋裏。
血脈這件東西真是道不明說不清。謝影閣自小就憎恨拋棄了母親的父親,憎恨那個不能容納她和母親的謝家,更憎恨那個雞占鵲巢逼走了母親的富家小姐以及她生下的孩子。可是,當她頭一眼見到謝金閣,她心中的憤恨竟霎時間被溫情取代了。
送一魄,姐妹沮,她母親在父親被判刑發配大西北勞改農場後不久,便在愁怨中葛開了人世。那時她還不滿十歲,靠乞討和撿破爛活了下來。後未,她遇到了好心的“小堂名”班主,班主聽她聲如銀鈴,清脆響完,便教她唱曲,才有了賴以生存的活計。
這位謝金閣果然名不虛傳,伶牙俐齒,咳唾成珠。大部分時間鄒是她在說,其聲抑揚頓挫,飛泉鳴玉,真比唱還好聽;其容眉飛色降,豔麗妖燒,就像上了濃濃的戲妝,濃情蜜意地道:“姐啊,我早就澆得你是我親姐了,好想去認你,但你是大名人,我又不敢。你的《白兔記》唱片一出,我就買回來聽,唱得太好了,總也聽不厭,聽得都倒背如流了。”
拾妹在一旁拍著巴掌歡喜道:“二姑娘,你那裏還有《白兔記》倡片啊?太好了。我們家的唱片都被強盜坯子砸碎了!”
隔日晚,謝金閣提著隻綠帆布旅行袋過來,袋中裝著留聲機和《白兔記》全套唱片。向來內斂矜持的謝影閣竟也無法控製內心均激動,取唱片的手抖得風中葉似的。
她們將門關嚴實了,又拉了窗簾,將留聲機音量調到最低,圍坐一圈,將《白兔記》從頭至尾聽了一通。謝影閣聽到自己唱至關緊處,按捺不住起身動作起來。
日擔水夜推磨一十六年,
水似淚淚湧泉淚深水淺。
十六年玉桂樹老葉飄零,
我歲月煎熬白發添。
十六年十指連心思嬌兒,
強延殘喘到今天。
昨夜晚夢見白兔從天降,
它口叫娘親淚漣漣。
曾記得玉兔掛在兒胸前,
莫非他化作白兔與娘親,
夢中相見……
這是《白兔記》“井台相會”中的一段唱,謝影閣身如弱柳,指若蘭花,風起雲走,抱月撒星,看得謝金閣和拾妹連連叫好。一曲罷了,謝金閣撲上去捉住她雙手,迫不及待道:“姐,你一定要教我《白兔記》,一定要教我呀!”
因為有了謝金閣這位親妹妹,謝影閣覺得在家鄉小鎮上的日子並不冷清寂寞了。那一段,謝金閣所在的“小堂名”清唱班仍不能公開接生意,隻能偷偷地到偏僻山村去唱幾場,賺些養家活口的錢。閑空時,謝金閣經常會帶一些時鮮的家鄉菜到姐姐的租屋來,與拾妹一起洗切煮煎,端整好豐盛的飯菜,等謝影閣下班回來一起享用。在外人看來,她們姐妹倆來來往往很普通很正常,卻無人知曉,一到夜晚,便是她們的華彩時光啊!她們關起門戶,拉攏窗簾,便開始聽《白兔記》,唱《白兔記》,演《白兔記》。近兩年下來,謝金閣從姐姐那裏學會了《白兔記》中“瓜園分別”,“井台相會”,“磨房重逢”等幾折關緊的戲。謝影閣認可了妹妹的表演,道:“二妹,這幾折,你可以上戲台演出了。可惜你沒有童子功,‘磨房產子’一折的水袖功夫拿不下來。急不得的,慢慢練吧!”
謝金閣卻已經浮想聯翩了,擁住姐姐道:“姐啊,有朝一日你回到省越劇團,千萬千萬要帶上我,就是跑龍套,幫你做丫環做小廝,我都心甘情願的。”
謝影閣黯然沉吟片刻,歎道:“我還能不能重返戲台?誰曉得呢?”
卻被她一言成截了!
那年秋天,國家政壇發生劇變,省藝校樣板戲集訓班被緊急叫停,學員們原從哪個劇團選拔上來的,就回哪個劇團去,原本沒有單位的便打起背包回鄉種地。
謝影閣與拾妹正收拾東西,準備回省城等待分配。省藝校老佼長找到她,懇請她先別走,再等等。老校長姓魏,原是唱紹興大班的花臉演員。他跟謝影閣透露了省藝校馬上要恢複招生,各個剮種都要開班的消息。他特別希望像謝影閣這樣有藝有德有根源有名望的人在藝校執掌教鞭。魏校長拳拳之心,口陳肝膽,道:“你若返回省城舞台,最多再樹起一個李三娘,你若留在藝校教學,你可以樹起許許多多的李三娘啊!”魏校長還以學校名義,申請為她約住所安裝了一部電話,以方便她與省城的家眷聯絡。
謝影閣盛情難卻,便按兵不動。其實,她自己內心也並不急著回省城。一來,省越劇團並沒有文件口訊什麽的來召她回去,自己巴巴地跑過去,熱麵孔貼冷屁股,反而遭人笑話;第二,這些年留在省越劇團的都是些二三流的角色,還都占著台不肯退讓,配合形勢啡演一些活報劇似的現代小戲。謝影閣還沒忘了當年演江水英的噬尬,實在也不想去軋這檔鬧猛。倒是汪厚誠替她著急,說是你躲在地角落裏,人家越發周全不到你;你管他三七二十一,自顧天天去團裏報到,人家不見得會攆你,有角色,或許就讓你上了呢?謝影閣向來孤高捐介的脾性,哪裏肯委曲求全?汪厚誠拗不過她,隻好繼續在省城和小鎮兩頭奔波,辛苦自己罷了。
謝影閣滯留在省藝校,日日盼學校早點開班招生,她可以帶著學生吊嗓子跑圓場,唱啊舞啊;她可以帶著學生排戲演戲,戴珠翠著羅裙踩花鞋翻水袖,在戲台上演繹一個個古典女子悲歡離合的人生,唱出一段段善良真摯勇敢美麗的情感,那樣的生活在她心中是多麽寧靜舒暢而絢爛多姿,這才是作為戲曲演員的她個體生命的意義所在!她已經開始為即將到來的教學生涯做準備,回顧自己演戲的經曆,總結自己在戲台上的經驗,製訂出一套可行有效的教學方案。她甚至關注起四鄉裏一些民間藝術團的演出狀況,尋覓有沒有藝術的可造之才,待學校招生時要想辦法挖過來。她三日兩頭去向魏校長打聽開班招生的時間,魏校長總是勸她不要性急,招生計劃已經遞交給文化部門的領導,隻等上級批複下來,就可以行動了。
那兩年,正是撥亂反正,百廢待興之際,省藝校的招生計劃遲遲批不下來,這一磋蹌,又是幾番花開花落,幾度春去秋來。
這期間,謝金閣所在的“小堂名”清唱班漸漸恢複了生意興旺,而且有愈唱愈紅火的趨勢。她來謝影閣處學《白兔記》的次數也愈漸稀少,推說是忙,實在她覺得學到手的那幾段《白兔記》經典唱段已夠她派用場了。不過,隔個把月,但凡有空暇,謝金閣還是會來探望姐姐,並且從不空手,大包小包地拎過來。謝金閣常常會帶來一些振奮人心的消息,某某劇團把老演員都召回去啦,某某劇團已經開始排練傳統折子戲啦,等等。她總是慎怪姐姐太軟弱,太循規蹈矩,孵在這小鎮上,人都要捂得發黴了。“姐,要我是你,就回省城去,找你們越劇團領導討戲演。現在不是‘四人幫’橫行的年代了,你還怕什麽呢?”
可惜,謝影閣不是謝金閣,她內斂矜持的性格使她決不會按照謝金閣的處事方法行事,她能做的隻有忍耐和等待。這種被希望和焦慮煎熬的滋味甚至比前幾年的無望和灰心更難涯,她常常鬱積得無名火漲滿胸膛,七竅生煙,整個人要爆炸似的。這種時候,她便穿上母親留下的青衣褶子,翻袖掄袖甩袖拋袖,雲手下腰臥魚鴿子翻身,一圈練下來,每每汗如泥漿濡濕衣衫。
這一年轉瞬又過去了大半。秋涼時分,謝金閣來看姐姐,這回不僅拎著大包小包,還帶過來一個中年男子。此人看上去還算人眼,著一領白竹布立領對襟衫,外罩靛藍土布短褂,板寸頭上略有眼絲摻雜,臉膛默黑,下巴暗青,一雙豆眼卻銀釘般賊亮,看住人時不無幾分狡黯的笑意。謝金閣有點羞澀地笑著介紹他,原來他就是“小堂名”清唱班的班主,叫陸鳴久。
謝影閣平日裏處事雖繩趨尺步,束手束腳,卻是個腹藏錦繡的聰穎人,她一眼就看出來這個陸鳴久跟妹妹之間的關係非同尋常,,合裏便有些別扭,暗忖,這陸鳴久看起來要比金閣大出十多歲了吧?卻也不便挑明,隻隱忍著。
陸鳴久這次專程隨謝金閣來拜訪謝影閣,為的是請出這位曾經紅透省越壇的名旦加盟他們清唱班,這樣他的“小堂名”便能獨步方圓幾百裏山鄉紅白喜事的市場,無人能望其項背了。
陸鳴久到底是個老唱師,口角春風,言吐蓮花,謝金閣在一旁急了,衝道:“姐,你還在等什麽?省藝校開班招生的通知都發到各鄉村了,魏校長為什麽還瞞著你呢?”
謝金閣這句話猶如一陣咫風在謝影閣心裏掀起狂濤巨浪。她壓抑著,直到送走客人,再也忍不住,增嘈嘈急步去了省藝校,一頭撞進魏校長辦公室。她目光如炬地問道:“魏校長,學校招生計劃上頭批下來了對吧?為什麽不讓我參加招生組?我不夠格嗎?”說話從來沒這般生硬,每個字石子般咚咚咚擲在魏校長的辦公桌上。
魏校長勉強笑著,比哭還難看,道:“謝老師,你當然是最有資洛去招生的了,你肯留在藝校教學,這是我們學校的福音啊!可是,上頭批件下來,不曉得為什麽竟將你一個人的名字圈除了。我原想抽空去趟省城,打聽得真實緣由,再好給你一個確切的答複約……”
謝影閣沒等魏校長說完,緩緩地扭轉身子走出門去,任魏校長怎麽喊,她都不回頭,她的背影像用盡全力劃下的一隻驚歎號!
謝影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住所的。拾妹開門一見池,就驚呼起來:“姑娘,你病啦?麵孔怎麽像陰間裏出來的女吊啊?”
謝影閣盯住她看了好一會,嘔吐似的冒出一句話:“收拾東西,團省城!”稍停頓,又道:“給老汪打個電話,叫他明天一早來接戌們。”
拾妹弄不懂她心裏麵忽蒼忽黃倒騰些什麽,見她那副心狠誌堅的模樣,也不敢多問,趕緊給汪厚誠打電話。那邊汪厚誠正忙著畏訪什麽的,也不追問緣由,隻興衝衝道:“回來好,早該回來了。歸日上午我還有點事,爭取中午時分趕到。”
拾妹掛了電話,想來回複一下,卻見姑娘破天荒不練功了,和衣斜靠在**。拾妹想拖她起身,吃了晚飯再睡。探頭看看,她雙目合攏,紋絲不動,像是睡著了。許是累狠了?便不去打攪她,自顧打點收拾起來。
拾妹大致收拾停當,又去看姑娘。謝影閣化石一般,連躺著的姿勢都沒變過。拾妹心裏歎息:姑娘這些年諸事不順,心事太重。少吃一頓算了,多睡睡,心也好息停息停。 自己便隨便吃了點泡飯,也躺下了。拾妹心裏盛不住東西,所以頭挨枕頭,不消片刻便蔚聲輕揚了。那時刻時鍾剛敲過十下。
“的兒一的兒……的兒……”不知過了多久,拾妹被抽筋似的電話鈴聲鬧醒,咕咚翻身坐起,半月身子還在夢裏。卻見姑娘坐在床邊沿怔著,滿臉的驚恐與疑問。
拾妹這才全身從夢裏走出來了,定定心,拍拍胸脯,罵道:“短命電話鈴,拉警報一樣!深更半夜的!”扭頭看了眼鍾,十點半多一點。原來自己才睡了半個鍾點。拾妹便笑著對姑娘道:“大概是先生吧,不曉得他明天幾點到。我去聽。”跋了鞋,踢蹋踢蹋跑過去拔出話筒,喊道:“先生,這麽晚了,你才下班啊?”
“小謝……謝影閣在嗎?我找謝影閣。”對麵傳來的聲音雖是祖糙,仍聽得出是個女人的聲音。
拾妹將話筒朝著姑娘一戳,道:“找你的。好像是從前跟你搭檔的那個劉知遠。”
謝影閣疑疑惑惑接過話筒,才“喂”了一聲,對麵的人便**地說道:“小謝,是我。我是玉樓呀!你不要掛電話,一定要聽伐講。省裏正籌辦國慶三十周年慶祝晚會,越劇團上報的節目是《白兔記》‘磨房重逢’一折,上頭批準了,而且指定要你和我演。已正式發文調你回來,過幾天你就會收到調令的。還有一個多月時間,盡早趕回來,十多年不演了,我們倆要好好排練排練……”
謝影閣輕輕地“嗯”了聲,放下話筒。
拾妹忙問道:“是那個演劉知遠的秦玉樓吧?”
謝影閣嘴角朝上翹了翹,右側臉的酒庸便淺淺地顯現出來。
拾妹又問道:“什麽事啊?這麽晚打電話來,是不是又來檢討啊?”
謝影閣笑著愈深,幽幽地道:“回省城,排《白兔記》!”
拾妹情不自禁雙手一合,跳起來:“真的呀?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了。”
謝影閣不出聲,卻筆直朝門口走去。
“姑娘,你要去哪裏?”拾妹追著她背影問。
“把那件青衣褶子給我,我去練功。”謝影閣說著仄過臉,送給拾妹大半張被**燭亮了的麵孔,眉色深深,雙瞳剪水,嘴唇像塗了口紅一般,那笑庸更像煞一朵帶露初綻的蘭,幽深迷人。
這是拾妹最後一眼看到姑娘絕世的美貌。
謝影閣來到天井,穿上母親留下的青衣褶子,仙仙而舞。八尺長袖縈回飄繞,雲遮月,月穿雲,看得拾妹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謝影閣連續做了兩個鶴子翻身,抓袖甩袖,突然撲倒在地不動了。
拾妹先是以為姑娘在為接下來的烏龍絞柱做準備,還興致勃勃地等著。等等怎麽總是不動?方才撲上去,抱起姑娘。姑娘雙目緊閉,麵色蠟黃,口角裏還有醬油色的東西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