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胡子的過去(二)

兩件事都給小胡子留下了極深極深,乃至終身都無法抹去的印象,或者說,那是一種痛楚,很難承受的痛楚。

第一件事,父親死去了,他們家境不好,他的父親又不會經營或者謀生的手段,種一點薄田,到山裏采一些山貨度日。他的父親身體不是很好,做活的時候比較吃力,盡管他的母親曾經無數次斥責他,讓他不要做那麽多,但是父親總是淡淡的一笑,背起自己的背簍進山。

那個時候的小胡子,是很渴望父親進山的,因為他知道,隻要進山回來,父親一定會賣掉山貨,順便給他帶一些並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幾塊水果糖,兩本小人書,所有孩子童年時候迷蒙又七彩的夢,其實都是這樣編織的。

然而這一次,父親走了三天都沒有回來,小胡子的母親急了,帶著小胡子進山去找。最後,他們找到的是一具屍體。他的父親死了,是摔死的,從一處懸崖上失足掉了下來。

當時的小胡子隻有八歲,他甚至不能清楚的了解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麽。但是他看到了父親身亡的地方,屍體已經完全摔的沒有人樣了,周圍的石頭上濺滿了凝固的鮮血,像一幅任何人都無法畫出的悲涼的畫。他忘記了流淚,直接衝到了父親身旁,當他緊緊抓住父親冰冷僵硬的手時,他知道了一件事,自己的爸爸死了,永遠都不會再活過來。

這是小胡子第一次體會失去的痛苦,這種痛讓人無法接受承受,讓小胡子有一種哭的將要窒息的可怕感覺。他痛恨這種感覺,他發誓永遠都不要再麵對這樣的失去。

這件事對他的影響非常非常大,甚至連他的性格和成年之後的某些處事原則都受到了影響。他不輕易接納任何人,但一旦接納了對方,就證明把對方當做了自己生命裏無比重要的一部分。當麵臨危險,兩個人裏必須死一個的時候,他寧可舍命去挽救對方。因為八歲時的那場經曆,讓他對失去無比的恐懼,他寧願死,也不要再經曆一次失去。

第二件事,在他父親死去了兩個月之後,他的姨媽出現了。

對於這個從來沒有見過麵,甚至從來沒有聽父母提及過的姨媽,小胡子一無所知。他隻知道姨媽初來的一兩個月裏麵,每天都是在痛哭中度過的,大聲的哭,小聲的哭,默默的哭。他的母親還沒有從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掙紮出來,就又遇見了這樣的事,她什麽都做不成了。

在姨媽平靜之後,小胡子終於知道發生在她身上的慘事,他知道自己的姨夫被人殺害了,自己的表弟不知所蹤。小胡子當時雖然還很小,但他能夠體會到姨媽的心情。

因為在他看到自己父親的屍體時,心裏也是一樣的痛。

在小胡子的印象裏,從小到大,他的姨媽從來沒有笑過,哪怕最淺最淡的一絲笑容都沒有,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自己的屋子裏呆呆的一坐就是一天,捏著一張照片,自己看,自己落淚。

那個時候的家境越發的差了,母親要下地去幹活,歲的小胡子也來回的跑,但他並不是和其他孩子那樣胡亂跑著玩,他用彈弓打鳥,隻是為了讓晚飯裏多一點點肉,他會把飯菜端到姨媽的房間裏。

煮熟的肉散發一點香味,姨媽把碗裏那丁點肉夾給小胡子的時候,隻有十歲的他緊抿著嘴巴朝後麵退,說自己已經吃飽了。姨媽望著他,默默的把碗放下來,走到他跟前,用手在他腿彎那裏比劃著。

“你弟弟如果現在還活著,也有這麽高了”

這樣的場景,不知道出現了多少次,每每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就能察覺出姨媽眼神中那種默然卻又撕心裂肺的痛。

每次當他端著剩了大半碗飯的碗筷走出去時,身後的屋子裏就會傳出壓抑的哭聲,盡管已經過去兩年了,但這種哭聲仍然沒有消失。小胡子知道姨媽可憐,也知道有些痛,可能是永遠都不會消除的。

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心裏恨死了那些殺了姨夫,又搶走了表弟的人。他慢慢的走,回頭望著傳出哭聲的房間,自己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他會清算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家庭的接連變故讓他學會了一些東西,他比同齡人都成熟的多,穩重的多。他雖然和父親一樣少言寡語,但總是習慣在沉默中思考。他不願再有任何失去,他想好好的保護自己身邊的人。

懷著這種心態,他開始偷偷的溜到很遠的後山去,去找那個同樣孤獨怪異的老和尚。那真的是個怪人,但小胡子知道,這個老和尚不簡單,雖然他的胡須都雪白了,卻能一拳打斷一根胳膊粗的小樹。

說不清楚這個老和尚是念著和他父親的交情,還是確實對小胡子這個人看重,總之對他很關照,教給他非常多的東西。小胡子的性格堅毅,他一旦下定決心要做什麽事,就不惜為之付出任何代價,他覺得要耗費很長很長時間,才能讓自己變的很強,足以麵對一切。

但是老和尚卻搖頭,他說不需要太長太長的時間,他隻教到小胡子二十歲。

“身上的功夫,從那裏都能學到,但有的道理,卻不是誰都能傳授給你的。”小胡子喝了一口酒,說:“他所教會我的,其實隻是一句話。”

那是小胡子十幾歲的時候,老和尚和他的一次談話。因為在這時,小胡子已經從母親那裏得到了一些關於家族的事,他的心緒受到很大的幹擾,他不知道自己孤身一人該從何做起,又該如何去做。老和尚並不了解具體的細節,但他能察覺出小胡子的不平靜,

他沒有長篇大論的敦敦教誨,隻給小胡子講了一個很簡單的故事,或者說,這並不算是故事,而是幾句話。

“佛心憐憫,魔心邪異,行善,為惡,皆出本心,以本心行事,救人,殺人,都是功德,都成正果。”

這是讓小胡子銘記了半生的話。

又過了兩三年,小胡子終於知道當初自己剛剛找到這裏的時候,老和尚說教他到二十歲的真正含義。因為在他二十歲時,老和尚圓寂了。跟著老和尚一起生活了幾年的老趙獨自離去,隻剩下小胡子一個人。

他開始了闖**,從這裏到了南京,他身手好,又善於用腦子,所以盡管勢單力薄,但根卻一點點的紮深了。也就是在這期間,他重新有了一種認識,他覺得自己要做的,不僅僅是找到我那麽簡單。因為隻要銅牌大事件沒有完全終結,那麽這個家族後代的成員一直會無形中被席卷進去,他們逃脫不掉。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從這時候開始,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徹底終結大事件。

小胡子喝著酒,講的很詳細,幾乎把他到南京之後的最重要的經曆全都講述出來。這樣的講述滿足了我的好奇心,但又讓我越來越奇怪,他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

我不明白小胡子的意思,對他熟歸熟,但他心裏的事,沒有人可以猜得透。望著他那張古銅色的臉龐,和那道有點紮眼的傷疤,我知道他離開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些什麽。然而我實在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讓小胡子眼神中的目光都變了?

他從小時候一直講到和我相遇,這才停下來。天已經快亮了,我們兩個喝了很多酒,一直到這時候,我才從他的眼神中察覺到了另一種情緒,這種情緒在過去,包括他傷重將要死去的時候都沒有過。

那是一種疲憊,發自內心的疲憊,就好像一個人猛然間把自己應該經曆的東西全部經曆了一遍之後的樣子。

“是不是累了?”我問道:“反正你回來了,時間多的是,咱們隨時都可以聊。你先休息,好好睡上三天,保管精神就恢複了。”

小胡子默然搖頭,我勸不動他,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兩個人之間開始沉默,過了一會兒,我就問他:“對了,你說要我幫你做什麽?”

“那件事放到後麵再說,我離開了三年,對嗎?”小胡子拍了拍裝著照片和本子的包,說:“講講這三年裏的事,一些東西我記下來了,你可以一邊聽一邊看。”

“你說,我聽著。”我本來有些困了,隻不過強打精神,但小胡子要講這三年裏的事情,我就使勁的揉揉臉,驅趕倦意。我覺得如果了解他在這期間的經曆的話,那麽就能知道到底是什麽,讓他產生了這樣看似細微,卻翻天覆地的變化。

小胡子當時離開的目的,我很清楚,他為了尋找家族的根。不過他當時跟我說的時候,並不把這個目的當成離開的主要原因,他說他習慣東飄西**的生活,沒有根,想到那裏就走到那裏。

我認真的聽他的講述,這些講述讓我有些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