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鎖不知道自己姓什麽,就連這個名字,也來得含糊,她隻知道娘親這麽叫她,至於是什麽意思,到底是怎麽個寫法,全不清楚。

從年幼懵懂的記憶開始,就是四處逃荒、逃難、躲債,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運氣好的時候能在別人拉牲口的大車裏偷得一個藏身的角落,運氣更好一點,能住上幾天的草棚而不用露宿。到現在她都還記得,在那些驚恐萬狀的夜裏,惡臭逼人的稻草堆裏,那些牲口粗重的鼻息噴在她臉上,哼哼唧唧的聲音震耳欲聾,而她的娘親,早已抗不過背著她趕路的疲憊沉沉睡去,拚命搖動,都不會醒。

是,雖然東奔西逃狼狽萬狀,但娘親一直背著她,從沒有丟下過她,縱然是吃盡了千般苦。雖然,那些吃苦的經曆,還並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好像隨時隨地都會伸過來的粗大的手,撕扯著娘親的衣襟,捂住她的嘴巴,讓她的尖叫變成哽咽在喉嚨裏的哀鳴。

是怎麽一路誤打誤撞逃到關外離梓這個小鎮上的,早已不記得了,她們在鎮上也無處存身,隻能躲在半山的山洞裏,揀點草菇野菜果腹,也算是安頓下來。

娘親那時候已經開始生病,不能再去幹活,她一天天地黃瘦下去,皮膚長出一顆顆暗紅色的血泡。她不再讓她靠近,近乎歇斯底裏地督促她一早一晚去清澈的溪水裏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洗幹淨的衣服要掛在樹枝上讓太陽曬得都快變脆。

當娘親身上的血泡開始潰爛腐敗的時候,有一天,她突然不見了。雖然她不知道衰弱得說話都像蚊子哼哼的娘親哪裏來的力氣走掉,但是一座大山要吞噬一個人,還是太容易了。而且,她心底裏也已經明白,娘親得的,就是市井裏那些人說都不敢大聲說的髒病,她是怕過給了她。

於是,又想起了那些在娘親身上肆意遊走的粗大肮髒的手,恨意如毒蛇盤踞心底,隻是那樣的恨,有很大部分其實恨的是自己,恨自己還這麽小,為什麽不能快快長大,為什麽不能保護娘親。

終於,就這樣,她還是一天一天地長大了。

依然住在山裏,依然早晚去溪水裏洗澡,每天揀些野菇挖些竹筍采點野菜去鎮上賣,換點吃穿用度的東西。鎮上的人們雖然奇怪她一個突然出現的孤身女子,但看她清爽幹淨,賣起東西來也沉默寡言不懂得吆喝更不懂得抬價喊價,於是也不少光顧。

也許,日子就能這麽平靜地過下去了?雖然如同螻蟻一般隻為求生。

可是,上天在有的地方給她的太少,有的地方,卻給得太多。給得太多太過分的,是她的容貌,對於村野女子,尤其是這般孤單無依,長得太美實非幸事。

每天無故在她周圍轉悠的人越來越多,都是男人,他們來來回回,目光在她身上掃來掃去,仿佛每一道目光都能留下一抹膩答答的痕跡,她在溪水裏衝洗得再久都覺得洗不幹淨。更讓她驚懼的是,有一天夜晚,她在山洞裏看到外麵有鬼祟的人影晃動,雖然礙於洞口她堆滿的荊棘沒有輕動,但她心裏已然知道,這裏是不能住下去了。

隻是,又能去哪裏呢?繼續流浪麽?想起來便讓人發抖。這一天思來想去,不覺人有點呆呆的,在賣野菜的時候也一直動不動就恍了神,直到一隻手在挑揀著春筍挑著挑著就挑到她手腕上去了時,她才突然尖叫一聲猛推身前的人。

這一身尖叫引來不少人注目,其中頗有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有人嘿嘿笑著:“喲,小娘子動手了呀!”就欺身上來,她隻覺得所有的噩夢都回來了,顧不了許多轉身就逃,卻結結實實撞到一個人身上,那人大笑,趁勢抱了她個滿懷。她驚恐至極,仿佛跌落陷阱的小獸,全無章法地狂亂掙紮,拳打腳踢。

而後局麵混亂,她隻知道自己挨了許多打,臉上身上都開始火辣地疼,有人在罵罵咧咧地說 “看不出原是個瘋子”,也有人在幫她,那個人她認識,是酒坊給客人送酒的小年,但他也在流血,殷紅的血汩汩地流了滿臉。當感覺自己被人狠狠掀倒在地上時,她身子一軟放棄了掙紮,眼睛卻睜得極大,空空地望著渺遠至極的天空,突然浮上心頭的卻是小時候,娘親背著她,她問,她的爹爹呢,爹爹在哪裏。娘親說,爹爹在天上看著囡囡呢。

如果爹爹隻能在那麽高那麽遠的地方看著,那麽,還是不要看了吧。

她聽到小年在嗚嗚地哭,她沒有哭,當她感覺自己被繩索捆綁的時候,她竟還無聲地笑了笑,他們會把她這個瘋子怎麽處置?燒死?沉塘?心底一片冰涼,唯一微薄的暖,是小年哭泣著,仍奮力擋在她身前,平素被客人罵一句都要臉紅的少年,這時候雖然忍不住哭,卻還在拚死保護她。隻是,他一個人的力量,未免單薄軟弱。終歸,還是抵不過的吧。

這時,她聽到一個冷冷淡淡沒什麽溫度的聲音:“放開她。”

她拚命地抬起頭來,血糊住了左眼,朦朦朧朧中看到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男子,生麵孔,以前不曾見過。那些人都是鎮上的地頭蛇,欺生,並不太把落單出現的外鄉人當回事,依然鬧嚷著要捆走她,但隻一刹那,那年輕男子似乎袍袖未動,周圍人等就都四散摔了個臉著地,嗷嗷慘叫著爬不起來。而他凝目仔細看了看地上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野菜春筍,問她:“你是——在這兒賣菜?”

她茫然點頭。

他扶起她來,仔細指點了路徑,道:“你以後每天都給這裏送菜吧。”接著一錠銀子就沉甸甸地放在了她掌心裏。看到那錠銀子,無數人紅了眼睛。他掃視四周,扔下一句:“誰若想動些不改動的心思,那不妨試試看。”

接下來的日子,鎮上誰見了她都有點小心翼翼,她成了眾人口中“走了時運的瘋女子”,而大家熱絡八卦的話題好幾天都圍繞著那新來的人到底是誰,說來說去誰都沒個譜。小年自從那天為她挨了一頓打後,兩人倒是親近了幾分,羞澀靦腆的少年終於有了與她說話的勇氣,壓不住心裏的好奇,吭哧吭哧地問她是否是過去認識的熟人,她隻是搖頭。兩天後小年又帶來新的消息,那個人,從酒坊拎走了一大壇最好的陳年琥珀。小年比劃著,喏,這麽大,我們搬動都吃力,他隨手一拎,轉頭人就不見了。難道,那就是傳說中的武功?可就算縣衙門裏的那些大爺們也從來露過這一手。

鎖鎖沉默不語,隻管每天去送菜,感念那天相救之恩,野菜總摘最嫩的菜,春筍挖出來都洗得幹幹淨淨,一根毛刺不沾,才默默地送去。

那人也不多話,在的時候就親自接過,說聲謝,不在的時候她放在院子的門外就走。

有一次去,相隔極遠看到他在院子裏的金桂樹下練劍,手中的長劍雪一般瑩白透亮,還閃著碧色的光,被他舞出一團雪光,連她遠遠站著,都覺被一種什麽給逼迫得呼吸急促。他見她來了,立刻收劍,那種無形的力才隨之消失。

那是鎖鎖第一次感受到一柄長劍竟有如此威力。

他見鎖鎖一直盯著他的劍看,不由笑了笑,說:“不用怕。”

“我不怕。”鎖鎖被他誤解,立即搖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了句:“是不是從來沒有人能夠欺負你?”

他似有些意外,但略一思索也就明白,看著她說:“再過段日子……過段日子,你來,我教你幾招防身。”

她不明白為什麽要過段日子,但已是得到意外之喜,連忙道謝退出。

看著她的身影走出小院,他在她身後問:“現在還有人欺負你麽?”

她回身,搖頭。

他點點頭。那時正值清晨,朗朗的朝陽映照,他雖然隻穿一件簡淨的灰色布衫,但眉間的英氣和傲氣,就如同那淩厲的劍氣,迫人眼睫。那近於刺目的鋒銳卻讓她感到莫名的心安,就好像,再也沒有什麽好怕的。

為了那難以言說的心安的感覺,她每天送了菜後都踟躕徘徊,不願離開。

被他看見了,她也不說話,咬著嘴唇還他倔強求肯的目光。

有一天,她還是這麽沉默注視他,不料,卻見他轉身,以一種非常恭敬肅穆的姿勢,幾乎可說是小心翼翼地扶持著一個人出來。

她這才吃驚地發現,原來這房屋院落,並不隻他一人獨居,但來了這麽多次,怎麽那人竟全無聲息。

她吃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被他扶持出來的那人,身量很高,卻瘦得讓人心裏咯噔一下,麵色也很壞,連嘴唇都一片蒼白,在陽光下越發顯得慘淡憔悴。

這麽一個人,看起來根本不威風,但奇怪的他一出來連謝禾的低頭也就變得自然起來,那是為什麽?她好奇得挪不開步子。

院子裏的人自然是素陵瀾和謝禾。謝禾看著鎖鎖不解神情,心裏忽覺出幾分心酸。

“謝禾——有客人在?”素陵瀾在院子裏坐下,微微蹙眉問。

“是送菜來的姑娘。”謝禾恭肅地回答,解釋了一句,“她想跟我學武。”

“學武?”素陵瀾低聲重複一句,合目片刻,方道,“為何?”

謝禾抬眸看向鎖鎖,她終於鼓足勇氣,大聲說道:“不想再被人欺負。”

聞言素陵瀾若有所思,最後隻對謝禾點點頭:“那你就教吧。”

“會不會太過喧鬧?”謝禾看著素陵瀾的目光頗有憂色。

“不妨。”素陵瀾搖頭。

從那天起,鎖鎖每天送菜來,謝禾總會教她一招半式,先用樹枝練,然後挑了一柄輕薄短劍送給她。

小年對鎖鎖的際遇非常羨慕,常常陪著鎖鎖一同去,深心裏也是希望謝禾能夠一並教習,但他素來本分,別人不曾開口相邀,他就隻默默守在院子外,遠遠地看。

偶爾他們能見到素陵瀾,他不說話,隻在天氣晴好的時候坐在樹下短榻上,緩緩地飲一杯酒。他依然是麵色蒼白的樣子,臉上也少有表情,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隻有一次,她練得特別久,出去看到守在一旁等待的小年,心下多少有些過意不去,說道:“以後你別等了。”

小年笑眯眯地說:“我喜歡看。”

她低頭不說話。小年笑著,憨憨地補上一句:“你自個兒學,我不學,也好。以後就算是我喝醉了,睡魘著了也好,都不怕我會欺負到你了。”

她麵上一紅,跺腳道:“你瞎說什麽?!”才知自己練劍的這麽些時候,這憨頭憨腦的傻小子可把以後的事兒都想了個遍了。

偏偏謝禾耳目聰敏,把他們的對話聽了個清楚明白,他平時少有玩笑的心思,這次卻不覺脫口而出:“原來你想學招式不被欺負,是為了這個!”

鎖鎖聞言再看謝禾似笑非笑的樣子,臉色早已紅透,一時又是委屈又是羞惱,百口莫辯地轉身疾奔而去,身後小年趕緊蹬蹬蹬忙不迭地追。

謝禾剛後悔自己似乎出言輕佻,卻見素陵瀾唇邊亦有一絲薄淡笑意。

年關將至,天氣一天天越發寒冷。關外不比江南,冬日酷寒,且山中小屋隻能燒火取暖,素陵瀾不慣煙火,時常咳嗽不能止。

謝禾勸素陵瀾換個地方過冬,素陵瀾搖頭不語。其實,他不說,謝禾也明白,在這裏停駐下來,無非是源自於蘇姑娘當時說的那一句話。隻是,到如今,蘇姑娘已經是素大公子的夫人,在他們心裏,素陵瀾已經是故人了罷。這層意思,謝禾不敢說出口,但素陵瀾自己何嚐不明白,卻還是,不願離開。哪怕是寒入骨髓夜夜咳血,心底裏總有一脈渺渺的牽念係著,是心底最飄渺的暖。

人說,承君一諾,必守此生。而承卿一語,也願以分別後每一天獨對苦寒的暗寂去默守。

雖然,我的守望,是但願你不再想起。

鎖鎖看在眼裏,她在大山裏居住多年,加上謝禾教的劍法,珍貴的銀貂、狐皮料理得幹淨清爽,三不五時地送來。謝禾要給她銀子,她隻是搖頭絕不肯收下。

素陵瀾道:“天氣苦寒,姑娘若不嫌棄,暫且在客房住幾日吧。”

“真的……可以?”鎖鎖像懷疑自己聽錯了。長了這麽大,沒有幾天是正經住過屋子睡過床的。

“謝禾去安排。”素陵瀾頷首。

知道鎖鎖在這裏住下後,小年倒是別扭了一陣子,他一直想帶鎖鎖回家,但鎖鎖總是不願。而今更是諸多推脫——她不願跟他回家,卻願意住進這兩個男人的地方。心裏的煩悶還有一層是明知自己不能比的自卑,那兩個人,雖然不多言語,默不作聲地住在這荒僻的地方,但不用多想也看得出來他們不是普通人。他們到底有多大來頭,是他想也想不到的。

鎖鎖住下來後,心中感念,主動把做飯的事兒攬了過來。她曆來顛沛,沒什麽烹飪的好手藝,隻知道洗幹淨了用清泉水或蒸或煮,調味也很是清淡。好在那兩人也並不介意。隻是第一次吃飯的時候,她很是吃了一驚,原來——素陵瀾他是看不見的。平素見了他那麽多次,他半點都沒有一般瞎子常有的惶恐與緊張,神情比一般正常人還要淡漠許多,誰曾想,他竟是看不見的。知道了以後,再看他比常人還要深黑的眼瞳,也不知為何心底就澀了。

轉眼就到小年夜,小年特意留下來配了鎖鎖許久,把劈柴挑水的粗活全給幹完了才戀戀不甘地告別回家。

一直沉默不語的素陵瀾卻突然開口道:“謝禾,送小年回去。”

謝禾皺著眉頭遲疑,小年連忙結結巴巴地推脫,素陵瀾再說一句:“去吧。”

謝禾不敢再猶豫,帶著小年悶著頭往外走。

鎖鎖停了手上的活兒,茫然地問:“發生什麽事了?”

“沒事……你手上在做什麽?”素陵瀾問。

“我想給你縫個鬥篷。”鎖鎖手裏正拽著一塊狐狸皮毛。

素陵瀾聞言牽牽嘴角,依稀是笑了,說:“那你接著縫。”他雖然如今目不能視,還是習慣性地轉頭望一望窗外的方向,淡淡地道:“有幾位故人,謝禾在,他們不敢現身,眼見都快過年,不耐煩與他們磨嘰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不再言聲,隻合目默默養神。

過了大約半盞茶的功夫,果然,響起了幾聲輕輕的叩門聲。

素陵瀾失笑:“如今倒是斯文了。鎖鎖,去開門。”

鎖鎖一怔,這是素陵瀾第一次這麽親近隨意地喚她名字,聽得她立刻低了頭,靜靜地去拉開門閂。

進來的六個人看樣子都相貌端方平常,但那周身氣勢,平白讓人心裏發寒發沉,是她從未見識過的。

轉過頭來再看素陵瀾,又是一驚,平常時分,素陵瀾一直神情淡淡,加之氣色憔悴,倒也不覺得什麽,可現在他依然是蒼白得不見血色的一張臉,雙眼也一樣深黑暗沉,但整個人感覺完全不同了,她並不知道如何形容,隻是突然想起了謝禾練劍時那迫人的劍氣,而素陵瀾現在,就是有種讓人呼吸都不能暢快的氣勢,似乎他突然成了個陌生人,雖近在眼前卻覺得他很高很遠,也很冷。

“鎖鎖,過來。”一身陰寒氣勢淩人的素陵瀾卻溫柔喚她,待她走到他身邊,他握著了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聲音依然溫柔,隻道:“內人膽小,沒見過你們這陣勢,別嚇著她。”

鎖鎖的手被他握著,再聽他這一句“內人”,三魂溜魄都飛掉了,但靠在他身邊,手藏在他掌心裏,感覺得到他安撫的動作,狂跳的心突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安穩,低著頭麵色緋紅,但唇邊卻不自禁噙了一抹笑意。旁人看來也無非就是新婦的不勝羞赧。

來人之一見狀幹咳一聲:“我等向來掛念素統領,原來素統領在此嬌妻美眷,倒是我等打擾了……”

“素某如今隻是一介布衣,前塵舊事早已不再掛懷。”素陵瀾淺淺一笑,“半生流離,不意還有幾天平靜日子好過,於願已足。”

“可是如今——”來人急迫似有萬語千言欲滔滔曆數。

素陵瀾漠然打斷:“鎖鎖,給大家斟酒。”

鎖鎖順從地為大家斟了滿杯,到素陵瀾跟前,不覺遲疑。

素陵瀾發覺了,溫言問:“鎖鎖,有何不妥?”

“來不及溫酒,這酒是冷的……”鎖鎖呐呐地解釋,突然想到她給客人們喝冷酒可半點沒有猶豫,不由更是尷尬。

素陵瀾明白過來,唇邊的笑更多幾分暖意,來人見此一幕,更是黯然,當下酒也不喝了,沉默告退。

待得他們全都退出許久,素陵瀾方放開鎖鎖,道一聲:“冒犯了。”

鎖鎖心裏一空,眼眶裏突然就含了淚水,慌忙去擦拭,繼而想到素陵瀾看不見,倒也不忙去擦,放任眼淚汩汩地流了下來。

素陵瀾雖看不見,但聽到微微的抽泣聲,低低歎了口氣。他讓這些人死了心,深心裏的打算還是為了蘇錦,他料定他們不會輕易放棄,為了避免他們再去動蘇錦的心思,他不惜鋪陳許久,演這場戲。隻有讓他們覺得他已經前塵盡忘,蘇錦對他無非是舊夢杳然,蘇錦也才有平靜日子好過。

素陵瀾靜了靜,唇邊忽勾出一絲冷峭笑意,曼聲道:“我倒沒想到小年還是有幾分本事,能想法子拖住謝禾這麽久。”

鎖鎖聞言一驚,立刻迅速退開,袖中短劍已執在了手裏。

素陵瀾似是惋惜地道:“方才明明是好機會,你大可拆穿我。他們不敢逼迫我,是因為知道我隨時可以求死,所以他們在手裏沒有能挾製我的籌碼時,絕對不敢真正地強逼於我,但你方才可以啊,你若當場拆穿我,那他們這個年可有得忙了。”

鎖鎖瞪著他,說不出話來,隻得繼續聽著他涼涼的聲音繼續說道:“或者我高估了你?報仇最痛快的方式是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劍殺了那本是落了下乘,況且於我,那多少還會得對你有幾分感激。”

鎖鎖隻覺一顆心空****地往下沉,半晌才枯澀地問了句最無用的:“你怎麽知道的?”

“我不知道,隻是我從來不相信太多巧合。”素陵瀾眉間泛起沉重的倦色,低咳幾聲,似覺不勝疲倦,合目喘了口氣。

鎖鎖茫然重複一句:“太多巧合?”

“是,你不覺得一切都太巧了麽?”素陵瀾懶怠解釋,緩緩地道,“今晚我對你不住,趁謝禾還未回來,小年能拖住他也是不易,切莫再遲疑,籌劃了那麽久的事情不要功虧一簣。”

鎖鎖心中全然的亂了,他說得這般平靜,可知她籌劃的是要取他性命?還是他根本就無所顧惜?但就連自己的命都可以這麽輕忽,他方才又何必演那場戲給人看?他是為了什麽?

“你不問我是為了什麽?”鎖鎖啞聲問,覺得喋喋不休的自己更像是被人籌謀許久,困入網中的人。

“想殺我的理由數不勝數,我也並不是那麽關心。”素陵瀾道。

鎖鎖踉蹌地退了一步,在心裏想象過無數次今日的快意恩仇,想過要如何痛斥,如何謾罵,如何訴盡這十多年來的慘苦悲憤,從當年爹爹被革職,家裏被查抄,到家破人亡,爹爹含恨而終,娘親帶著她孤兒寡母顛沛流離受盡欺淩侮辱,最後罹患惡疾暴屍荒野,她如何不恨?一切都隻因為龍隱司說她爹爹謀逆!都是因為眼前這個人。他非善類,手中可說是血債累累枯骨成山,冤死的人命何能計數,她苦忍了那麽久,就是為了能殺了他,她不管報仇的上乘下乘,她隻是想殺了他,不再讓每一個噩夢裏,腐敗潰爛的娘親對她淒淒哀號。

手中短劍逼上他的脖頸,鮮血細細地滲出來,連他的血,都沒有溫度。而他蒼白麵容上,似是釋然,又似是遺憾,終隻一聲無聲的歎息,冰涼。

“你當真再無話可說?”鎖鎖的手顫抖著,素陵瀾那一聲幽涼的歎息似有生命,潛入血脈入骨入隨。

素陵瀾合目搖頭:“我殺伐無算,但沒有一樁可為之後悔。”

這一句聽得鎖鎖心頭劇震,顫聲問:“你就當真沒有冤殺過一人?”

“何謂冤殺?當時既然開了殺戮,那就是當時的時勢需要這一場殺伐血洗,既為大局所需,又何來冤殺一說?”素陵瀾聲音陰冷倦怠,“若隻慮一己之冤屈與否,那這偌大天下,何人不冤,又——何情不孽?”

鎖鎖聽得這句,再難以撐持,手中短劍鏘然墜地,掩麵俯身,淚水簌簌落下。

這時門卻靜靜開了,進來的是小年和謝禾。

小年摟著鎖鎖的肩膀,一聲聲喚她:“鎖鎖,鎖鎖——”

鎖鎖心驚,但淚光朦朧中看向謝禾一臉平靜,心中已然雪亮,她的籌謀,她的算計,她的忍耐,她的假裝,其實從來沒有瞞過那兩人哪怕是一天,他們一直心知肚明,看著她自以為是,看著她垂死掙紮。

她隻得把小年緊緊抓住,也說不出其他話來,隻是落淚。

小年抱著她起身,一向木訥,也隻會說一句:“鎖鎖,我知道,我們回家,我們回去。”

除夕的時候,小年家喜上加喜,娶了親,新娘是鎖鎖。

雖然小年的娘親略微有點嫌棄鎖鎖沒有家底,身世不堪,但一看新娘子秀麗絕倫,且沉默乖順,也是心足。況且,成親當天,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送來大禮,寫明送給鎖鎖,打開來,滿滿的都是真金白銀。鎖鎖竟有這樣的靠山,婆家又豈敢小看。

成親之後,鎖鎖與小年開了個自己的店鋪,賣酒,賣雜貨。鎖鎖有時候也上山去挖點新筍采點野菇來賣。兩人都年輕,不怕吃苦,也老實本分,生意算不上多好,但也不壞,維持生活足矣。

一年後,鎖鎖生了個兒子,高興得婆婆一家喜上眉梢,對她越發看重。

兩年後,當鎖鎖的第二個兒子開始咿呀學語時,有兩人,攜著手走過她的店鋪前。她聽得分明,那眉目錦繡的女子說道:“以前是你帶著我去看一街的燈火,現在換我,換我帶著你,做你的眼睛,說給你聽這一路都有些什麽好東西。”轉過頭來,她看到新鮮的竹筍,微笑道:“這時節的竹筍最是鮮甜,可巧遇上了。”

她抱著兒子,怔怔看著那女子身邊的他,依然蒼灰重裘映著蒼白麵色,隻昔日的陰冷淡漠卻褪去不少,多了幾分溫和平靜。

而他似有所感,微微側過頭來。

刹那白雲蒼狗,群山萬壑,隻不過一次他不可見,她不可得的交錯,而他說,何情不孽,何人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