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準提佛母誕辰,雲龍寺舉行法會,圓業大師登台講法。
圓業大師是得到高僧,就連隆乾帝也對他禮遇有加。京中的貴婦知道圓業大師講法,紛紛來在雲龍寺。
林婉城雖然對經文沒有太大興趣,但是崔佟氏篤信佛教,一早就傳出話來,佛誕這一日要去雲龍寺聽經祈福,特命闔府女眷隨行。
定遠侯府總共那麽幾個主子,佟芷柔被休棄,周姨娘被禁足,剩下的隻有林婉城和錢姨娘能隨同前往。
本來,崔叔明是要林婉城借故推掉的,但是崔佟氏是名義上的長輩,林婉城不好當著闔府下人駁她的麵子,以免有些嘴碎的傳出什麽閑話,弄得崔叔明難做。
而且,林婉城知道自己的姨母杜裴氏想來虔心禮佛,所以這次佛誕她一定會去,林婉城就想可以趁著這次機會與杜裴氏相聚。
一大早,林婉城和錢姨娘就陪著崔佟氏上了馬車,朝雲龍寺趕去。
雲龍寺是大周朝國寺,香火十分鼎盛,再加上今日佛誕,寺院裏有法會,山門前更是人聲鼎沸,十分熱鬧。
錢姨娘扶著崔佟氏從馬車上下來,林婉城反倒被晾在一旁。
下了馬車以後,崔佟氏並不急著進寺,反而站在寺門前不住觀望,那個樣子就好像在等什麽人一樣。
林婉城不由上前問:“老夫人可是約了什麽人?”
崔佟氏嫌惡地瞟她一眼,並不理會。
絲竹在一旁不由就有些惱怒,她上前一步想說些什麽,安蘭趕忙拉住她的後襟。絲竹回頭看著林婉城一張桃花麵上半點不虞也沒有,一咬牙,到底忍住了。
崔佟氏臉上的怒氣忽然就散盡,眉眼裏甚至漏出笑容。她一把甩開錢姨娘的手,也不管身後的林婉城,徑直就朝著山門外一個素白的身影走去。
林婉城帶著丫鬟落後兩步,絲竹就皺著眉對安蘭憤憤道:“老夫人當著這麽多人下夫人的麵子,你幹什麽還拉著我?”
安蘭歎一口氣:“那你還想上去跟她吵嗎?你也知道山門前人多,你要跟老夫人起了爭執,你讓咱們夫人的名聲放在哪裏?”
絲竹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她趕忙就紅著臉跟林婉城道歉。林婉城搖頭道:“你呀,總是改不了魯莽的性子!以後去了婆家可讓我怎麽放心?”
絲竹的臉就更紅了。
林婉城就接著道:“你以後跟著安蘭多學一學她的穩重,可記住了?”
絲竹雖然莽撞,但是她大是大非上從來不會含糊,她心裏知道林婉城是真心對她好,所以也從不嫉妒安蘭在林婉城麵前得臉。
絲竹點頭應下了,林婉城就笑道:“好了,咱們快跟上老夫人吧。這裏人多,出了什麽意外可就不好了。”
她話音剛落,絲竹卻忽然指著前麵叫了起來。林婉城抬頭一看,隻見樹蔭下,崔佟氏正拉著一個女孩的手親親熱熱地聊天,一張長滿皺紋的臉笑的像一朵**。
林婉城定睛一看,那女孩可不就是被休棄出府的佟芷柔?
原來崔佟氏約的是她?她們當真是姑侄情深。
林婉城冷笑著走上前,佟芷柔一見林婉城走過來,臉上並沒有絲毫尷尬、驚訝。她依舊是那一副淡笑的神情。
佟芷柔給林婉城行了個禮,恭敬道:“夫人。”
林婉城還沒有說話,崔佟氏卻將自己的侄女一把拉起來。林婉城心中冷笑,臉上卻半分不悅也沒有。絲竹本來要貶損她兩句,可是看到一臉沉靜的安蘭,終究是把話咽進肚子裏。
林婉城淡笑道:“真是好巧。佟小姐竟然也來了法會,倒像是約好了一樣!”
佟芷柔大方一笑:“今日佛誕,是我約了姑母來聽經的。”
崔佟氏從始至終也沒有正眼看過林婉城,她一把拉起佟芷柔的手,麵上不悅道:“咱們快進去吧。”說完越過林婉城,就朝山門走去。
林婉城勾唇冷笑,慢慢跟在兩人身後。
佟芷柔扶著崔佟氏走在前麵,她從衣食住行,到飲食起居,事無巨細,問了一個遍。崔佟氏含笑答了,就要牽著佟芷柔的手往山門裏進。
佟芷柔卻忽然扭頭看著山門兩旁行乞的乞丐,道:“姑母,咱們既然來聽法會,自然應該多多積德行善。
侄女知道您平日是最寬和不過的性子,今日就不妨給他們布施一些銀兩,也算是功德無量。”
崔佟氏看著地上蹲坐著的那些破衣爛衫的乞丐,眉頭微不可察的皺了皺。她又看一眼山門前人來人往的貴婦,想了想才點頭答應下來。
佟芷柔扶著崔佟氏慢慢走到一個乞丐麵前,崔佟氏一扭頭,含真立刻會意,她從身上解下荷包,撿了一塊碎銀子扔進乞丐的碗裏。
佟芷柔趕忙借機道:“這位是定遠侯府的老夫人,還不快謝老夫人賞賜?”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讓附近的乞丐都聽到。
那乞丐隻要有銀子,哪管什麽老夫人小夫人,趕忙就趴在地上磕頭。崔佟氏聽到佟芷柔幫她揚名,又見到乞丐卑微地跪在地上謝恩,不由得十分受用。
附近一字排開坐了不少乞丐,他們聽說定遠侯府的老夫人前來布施,而且出手不凡,就趕忙擁了上來。
他們將佟芷柔和崔佟氏團團圍住,一個個都伸出滿是髒汙的手往崔佟氏要錢。
崔佟氏被一群乞丐圍在中間,鼻子裏全是衝天的惡臭,她還要小心躲避乞丐的手,生怕被他們抓住。
絲竹看佟芷柔弄巧成拙,聽著老夫人驚聲尖叫,不厚道地掩唇笑起來。
安蘭見狀,趕忙伸手在她腰間一戳,絲竹趕忙就低下頭去,一張笑臉低低垂下,肩膀卻抑製不住地抖動。林婉城看她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佟芷柔和含真護著崔佟氏,含蓉就不停的從荷包裏掏銀子,直發了五六十兩,乞丐們才又“哄”一下散開。
崔佟氏看著自己滿是手印的羅裙,心中一股惡心直湧上嘴邊,扶著佟芷柔的手就吐了出來。穢物噴湧而出,有一些甚至濺到佟芷柔的裙子上。
附近的貴婦人見崔佟氏竟成了這個樣子,不由都捂著嘴嗤笑起來,她們三兩個聚做一堆,對著崔佟氏指指點點:“這就是定遠侯老夫人啊?真是出盡了洋相,若是我,定把自己關起來不敢出門。”
那一個就道:“活該,這就叫偷雞不成蝕把米。誰讓她給乞丐派幾個錢還那麽高調。隻想著借機博一個心善的名聲,卻不想弄巧成拙,變成這個樣子!”
……
崔佟氏聽著眾人的議論聲,一張臉黑成了鍋底,她頗為怨恨地看一眼身旁的佟芷柔,暗道:都是柔兒辦的好事。
而佟芷柔的情況也實在不好。她剛剛在乞丐堆裏也吃盡了苦頭,一身素白的羅裙現在滿是汙垢,甚至還被幾個包藏色心的乞丐吃了許多豆腐。
現在,崔佟氏更是吐在她裙角上,她隻覺得一天的心情都被破壞殆盡了。
可是佟芷柔心裏明白,縱使有再大的火氣,她也不能衝發作,崔佟氏對她來說還有得用的地方。
佟芷柔顧不得自身,趕忙先和含真一起幫崔佟氏清理身上的汙垢。等崔佟氏收拾的差不多了,林婉城才領著丫鬟們姍姍來遲。
她一見崔佟氏和佟芷柔如此狼狽,就趕忙驚道:“老夫人怎麽會變成這樣?安蘭、絲竹,還不快去幫老夫人弄幹淨?”
弄幹淨?髒活累活佟芷柔和含真、含蓉已經做完了,現在讓你跳出來假好心?
崔佟氏氣的嘴都歪了,她鼻子裏冷冷一哼,怒道:“不用。”
安蘭、絲竹還沒有上手,就聽到崔佟氏如此斷然拒絕,兩人就不由抬眼去看林婉城,隻見林婉城淡淡一笑,頗有些借坡下驢的味道:“既然老夫人體恤你們,那就作罷了吧。”
安蘭、絲竹就順勢回到林婉城身邊。崔佟氏就更加氣悶。
崔佟氏轉身欲走,忽然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老邁的聲音:“夫人?前麵的可是老定遠侯爺的夫人?”
崔佟氏心裏正十分厭惡,聞言也不欲回頭,沒想到那聲音卻有些不依不饒的意味:“崔老夫人,奴婢是碧草,您不認得老奴了嗎?”
崔佟氏心裏一驚:“什麽?”她慌慌張張轉過頭來,循聲望去,隻見乞丐堆裏坐著一個滿臉髒汙的老乞婆。
那人臉上皺紋堆壘,頭發亂蓬蓬的一坨,她穿著滿是補丁的粗布衣裳正盤腿坐在地上,仔細一看,原來她的左腿已經斷掉,隻剩下空空的褲筒。
崔佟氏不敢置信道:“你說你叫什麽?”
碧草叫了舊時的主子,眼淚嘩啦啦往下流:“奴婢是碧草啊,老夫人!”她一開口,崔佟氏就聞到一股惡臭從她嘴裏噴出來。
崔佟氏眉頭微皺,情不自禁的就用帕子掩住口鼻。她遠遠站在六步開外,仔細將那個自稱碧草的丫鬟打量一番。看了好半晌,才從她深陷的眼窩中依稀看出一些碧草的模樣。
崔佟氏很快看一眼四周,驚覺自己又成為風暴中心:自己身邊的貼身大丫鬟卻淪落成這個模樣,怎麽想都不覺得臉上有光。
崔佟氏金敏雙唇,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你不是碧草,碧草並不是你這副模樣!”崔佟氏如此愛麵子,又怎麽可能當街認下一個老乞丐來跌份?
碧草的眼淚更加洶湧,她一條斷腿行動不便,隻好手腳並用在地上爬。她快走幾步爬上來,伸手拉住崔佟氏的褲腳,可憐兮兮道:
“老夫人,您再仔細看看,奴婢是碧草啊!奴婢真的是碧草!當年,奴婢和柔絲都是您身前的大丫鬟,您不記得了嗎?”
崔佟氏憤恨地將碧草的髒手甩開,怒罵道:“作死的賤人!本夫人說你不是你就不是,膽敢糾纏,當心將你送官!”
她眼睛死死盯著被碧草抓住的褲腳,整個身子斜向另一邊,又回頭對含真、含蓉道:“你們都是死人嗎?還不快把這個老乞婆給本夫人拉下去!沒得汙了本夫人的眼!”
含真、含蓉正要動手,卻見佟芷柔淡淡一笑,抬手道:“慢!姨母,年份久了,您認不清楚也是有的,不如,您再仔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