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詩情今天四十九歲,還差一歲,她就是五十歲了。

她這個人很妙。

由於她還差一歲,就滿五十歲,所以,她一直隻當自己隻是剛步入四十歲的人。她也一直以為自己的尊容,大概頂多隻三十開外。然而,她的活力,卻隻逗留在二十出頭,甚至,可以這樣說,她的心態,大概隻有十來歲,而她的耐性,隻怕連十歲的孩童都不如。

也就是說:愛美、恃寵、暴躁、臭脾氣、強性子、無耐心都是她的寫照。

所謂“恃寵”,是她恃“南天門”門主鍾詩牛對她這個胞妹的寵愛;就連鍾夫人,也對她讓著三分,護著三分。

──連這些江湖上頂尖兒的人物都護她、讓她,其它的人自然也就縱容她,終於把她慣出了暴躁、沒耐性、強脾氣……諸如此類來了。

有病人才有醫生。

有旅人才有客棧。

妓女存在,是因為有恩客。

保鏢存在,是因為有危險。

所以有人寵才會生驕。

有競才有進步。

其理亦同。

鍾詩情原本也相當漂亮,隻要在眾裏一站出來,男人都眼光多落在她身上,帶著色迷迷;女人的眼光也多瞟向她,含著妒嫉。她那時候,少不鍾意,就對人吆吆喝喝,甚至打打罵罵,愛發脾氣就發脾氣,要使性子就使性子。

由於她的老哥是當今“南天門”門主,她對武功又有天分,生性又潑,脾氣又壞,對部下約束又嚴,但她自己常使性子,所以人人背底裏都叫她做“女魔頭”而不名之;武林中人喁喁細語時,隻要提到:“南天王那隻母夜叉”、“南天門裏的女魔頭”,大家都一定能意會:指的是誰。

隻大家都不便(也不敢)直呼其名。

鍾詩情因性子太辣,到近三十還嫁不出去,她老哥也曾為她辦了一場比武招親。

因為她豔麗漂致,加上娶了她就可以在“南天門”裏充半個老大,所以,膽敢來“比武”的江湖好漢忒也不少。

那一場打了三天。

結果誰也沒娶了這刁潑豔女。

因為誰也不夠她打。

而她等著來比武的人,卻沒有來。

擂台上明明寫了“點到為止”、“流血不智”,但鍾詩情對那些看不順眼的、她認為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以及是登徒子麵目可憎之徒,她還是忍不住多砍兩刀,多踹幾腳。

她的“潑風刀法”可不是誑的。

“南天門”的“天涯十八翻”和“海角十八踢”也不是蓋的。她甚至連她的彩傘絕技都不必出動。

其中有個叫“天菩薩”謝勝,上台時非常囂張跋扈,誌在必勝似的,但“南天門”的智囊高手“見光死”舒釗迅速告知她:此人一早已有妻妾成群,兒女盈門,鍾詩情氣將起來,下手決不容情,十一招內把他擊敗,還在他臉上劃了道十字血痕──劃了之後,還不滿意,還砍掉他右手兩指,還一腳把他踹下台來。

這件事,鍾詩情一直很揚揚自得。

這件事過了好一段時間,鍾詩情在街上偶然遇上了一個人,此人形容恐怖,臉上縱橫著刀痕,神態落魄,衣衫襤褸,一見到她,像見了鬼一樣,走避狼狽。

鍾詩情警覺性高,覺得奇怪,便著人去打聽,這才曉得:

她遇上的人,便是謝勝。

他原是有名鏢頭,開了一家“有勝無賠鏢局”,生意興隆,不少人仰仗他的名號,托鏢求保。不料,自從擂台比武招親後,他竟招一個女子所敗,且在臉上鏤刻下恥辱的痕印,何況他兩指已斷,連刀也握不住了,又如何替人保鏢?於是,生意一落千丈,他也意沮誌隤,不敢見人,以致妻離子散,淪為乞丐,等死渡日,渡日如年。

鍾詩情聞之,心裏不免惻惻,特別托莫星邪、冷不防去好言慰問、贈金撫恤。

這件事本來得意,後來於心不忍,心常耿耿。

更在“比武招親”之前,鍾詩情風頭更盛、風華更茂之際(這個當然,到了要鍾詩牛為她安排“比武招親”時,已屆他摣心他的妹妹“嫁不出去”的年齡了),鍾詩情有次在市肆路過,對街邊擺賣注目時,有個紈懓子弟模樣的家夥,對她佻言輕薄。

鍾詩情是什麽性子?

她頓時發作。

大打出手。

那人也是好手。

在江湖上也頗有名堂,叫“拓大荒”李強。

可惜他挑錯了人。

輕薄錯了女子。

得罪錯了人。

李強再強,也非鍾詩情之敵。

鍾詩情一把火起來,斫跛了李強一隻腿,再挑斷了他一條胳臂的手筋。

多年後,鍾詩情發現了謝勝淒慘下場,回想起這件事,於心不安,於是又托“見光死”舒釗去追查打探李強的下落。

這一探查,才知道李強原本是墾荒征夫的頭子,他因一番輕佻言語,致使鍾詩情下重手,斷其一手一足,等於給廢了。他家中無別的弟兄,老父失明,老母病弱,惟有其妹去替人為奴婢,其姊淪落青樓作妓,以可恥資貲養家。

李強下場,也生不如死。

鍾詩情得悉之後,心常戚戚,連忙著冷不防、莫星邪多加接濟,並深悔自己出手太重、下手太狠──才不會應約上台比武求登龍,或者耍嘴皮子挑逗幾句,用得著讓人一家大小陪著痛苦渡日嗎?

──隻不過受了傷的人,也這般淒涼下場,那些喪命在她刀下、掌中的人,還算少麽!

每憶及此,鍾詩情的脾性就收斂了許多,下手也就沒那麽狠辣了。

她在江湖上,也時遇不平事,拔刀相助,其間殺傷過不少人,自此之後,她凡事都多留一分餘地,沒必要也不下重手,可謂性情大變了。

這種心裏邊的變化,主要是來自她的悟得:武林中擁有大權力、江湖上練得好武功的人,應該要好好的節製自己的本領和權威,正如使用兵器一樣,用得好可以護己防身、保家衛國,萬一使用不當,成了是兵禍血災,是一樣的。

鍾詩情因為受過教訓,有了體悟,下手殺人,是能忍則忍。

但她的性情未變。

本來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性格,頂多隻能轉化,改頭換麵,很少可以徹底改變的。

本來是喜歡豪賭的,現在不了,但卻迷上看戲聽戲。

原來是好色的,現在改了,但卻喜歡揀好的夠味的吃。

原本是愛唱歌的,年紀大了,現在卻喜歡上聽歌;從前是好打鬥的,脾氣改了,現卻愛看俠義故事了。

原來的惡性,隻要轉化向正麵,就是一種莫大的成功了;要完全、徹底的根除,似緣木求魚,幾近不可能。

個性難易,但習慣可以戒除、轉移:譬如喜歡扔石頭的,可以轉化為喜歡收集石頭;沉迷於嫖妓的,大可以變作喜歡畫仕女圖。

鍾詩情就是這樣。

她的脾氣那麽燥,別人或認為跟她“一直嫁不出去”,一定有關。

其實,她一直都喜歡上一個人。

但那個人好象一直都沒看上她。

她在比武招親時,也一直暗底裏渴望“那個人”會來。

她甚至叫“如是我聞”、“姑妄聽之”、“見光死”給過那人暗示:

──叫他來。

她幾乎沒一句說明:

──就算我打贏你,也一定會佯作輸給你的。

可是那人沒來。

一直都沒來。

她的希望落空了。

那個人,她在十幾歲的小丫頭時,已素仰其大名;二十來歲,她的家族與他的幫派,成了對頭;三十餘歲,對方已娶妻生子,但又因一場惡鬥,她老哥又在無意中殺了他的夫人;現在鍾詩情已近五十歲了,她還在等他,等這個始終不把她放在眼裏,更不放在心上的“對頭人”。

這個人,當然就是“五澤盟”盟主:蔡般若!

她一直認為蔡般若看不起她。

她一定要讓蔡般若瞧得起她。

所以她要打敗蔡般若。

──徹底的打敗他!

其實,她一直都很看重蔡般若這個人。

──隻有這個人,才有資格與她兄長為敵,而且還是長期處於對敵狀態。

她還未成年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一個既精明又犀利武功更是厲害的敵手;等她成年之後,他卻結了婚、娶了夫人、有了家室;她一度覺得對方不隻是等不及她,而是背棄出賣了她。好不容易等到他喪偶之後,她也已漸漸垂老(雖然她不承認──就是因為不承認,所以依然濃脂豔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如少女時期),可是他也沒對她加以重視。

──你辛辛苦苦,奔波勞碌,對抗“南天門”,對付“將軍”,對敵“萬人敵”,何不索性娶了我,“南天門”與“五澤盟”結而為一,你又何愁不坐擁天下?又何必如此處心積慮,這般辛苦攢營!

其實她也暗中對付過他。

不,明來的也有。

她曾單刀挑戰他。

沒有用。

他也沒擊敗她。

他隻是不屑一戰。

──他不想打就不打。

鍾詩情用盡渾身解數,居然打不了這一場仗。

這才可怕。

原因是:如果你武功高於對方,你要對方打就打、敗便敗、死即死;就算武功在伯仲之間,你既然已出了手,對方也不得不還手。

如果會發生你要打也打不來的情形,隻有在武功遠遜於對方──甚至是差距很大的情形下,才會發生的事。

那一次,就是發生了這種事。

第二次,鍾詩情隻好“暗”中來。

她一向是個不擇手段的人。

她伏擊蔡般若。

不過也沒有用。

蔡般若輕易躲過了,隻他的近身的兩大高手之一:“波濤洶湧”張笑舫受了點傷。

蔡般若既不還擊。

也不計較。

他隻刻意避戰。

鍾詩情其實是故意擊傷張笑舫的。

因為張笑舫是個女的。

──誰教她是蔡般若的親身得力助手!

還有一次,鍾詩情是率眾截擊蔡般若。

那一役中,鍾詩情帶去的人手成功殺傷了蔡般若另一得力高手:“拖泥帶水”招久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