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陳年的好酒。
開壇香飄十裏。埋下去是滿壇子,啟封後,那壇子裏隻餘得三分之二的量,色澤由金黃化為淡粉,酒液濃稠,掛壁不流。
明殊僅聞著這酒香就覺得自己都快醉了。見這酒色如琥珀,質如凝液,舔~了舔唇,忍不住就想撈一小勺來嚐嚐,被顧昀攔了下來。
“你這一口下去,隻怕馬上就要倒。”
“小氣,明明就是舍不得給我喝。”明殊把眼睛一瞪,圓圓的大眼睛燈下相看十分可愛。
“女兒紅本就後勁十足,泥裏埋了二十年,酒力甘醇凝練,平素不怎麽飲酒的,一口就倒。”顧昀和明殊此時就坐在慶平侯府的酒窖裏。酒窖寬大,一溜邊打著木架,上頭分門別類地擺著各種酒器。酒甕,酒罐排滿了半邊酒窖,全是侯府多年收藏的精品。
相比起來,放在桌子上的一隻肚圓口窄的陶罐看起來就不起眼的多。
這是顧昀親自扛著鋤頭在一棵棠梨樹上新刨出來的,陶罐上還沾著濕~潤新鮮的泥土。
“跟我來。”顧昀不由分說一把拉住還對著陶罐流口水的明殊,將她拖到擺放酒的角落裏,東挑西撿,又拎了一罐子酒來。
“這是三年的女兒紅,與這二十年的兌起來,新舊交陳,這樣才能喝。”
明殊坐在桌旁,雙手捧腮看著顧昀嫻熟地調酒。酒窖中燈光並不明亮,昏黃的光線柔和了顧昀的麵容,原本帶在殊麗容貌中的冷硬銳氣被融成朝露,消散在這滿滿一室的酒香中。
有著這樣表情的顧昀,這世上又有幾人見過呢?
就算再怎麽調兌,二十年的女兒紅也是後勁極大的。
明殊的酒量本來就不怎麽樣,再加上燈光下有秀色可餐,有美人如玉,有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半壇女兒紅喝完,她已伏在案上醉得不省人事。
顧昀將她橫抱入懷,從酒窖走出來。
玄武和白~虎守在外頭,見他出來,上前小聲道:“明殊醉了?”
“嗯。”顧昀點了點頭。
“多沉啊,爺,讓我來吧。”白~虎伸出手,顧昀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
“不用。”
白~虎有些尷尬將將手收回來,在褲邊蹭了蹭。
“你們不是在別院過節?怎麽到這兒了?”顧昀小心地抱著呼呼大睡的明殊向她住的院子走去,盡量抱得平穩,以免驚擾了她的好夢。
玄武和白~虎詫異地對視了一眼,他們自小與顧昀一道長大,這位爺的冷情冷性他們知道的一清二楚。除了他真心貼身的心腹,誰也不得近身。這還是頭一遭看見顧昀對什麽人這麽盡心,這麽親近呢。
偏偏這人不是他們中的任一個,而是資曆比他們小,升職卻他們快得多的明殊。
然而二人隻是詫異,嫉妒之情什麽的卻是沒有的。
再怎麽樣,他們也知道自己沒有明殊那樣本事。無論是武技、力氣、反應速度,他們與明殊之間的差距都挺大。早先還有不服氣,這幾年一起從軍,一起作戰,那點好勝心早就磨沒了。
明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瘦瘦小小,擠在人群裏來顧府門前討生活的窮小子,短短幾年的時間,他累功已至宣威將軍,這在本朝是絕無僅有的事,如今他們心中更多的,是
與明殊有過命交情的驕傲。
可是看將軍將明殊抱在懷裏,視如珍寶的樣子,二人心中又不免浮起一層憂慮來。
若說侯爺將明殊視為兄弟,這兄弟情未免也過了些。明殊長得本就不差,與侯爺同進共出,感情好那是舉朝皆知的。若是外頭再流出來什麽不堪的傳言,不止他,連侯爺也要受累。
顧昀將明殊放到床~上,幫她脫了靴,拿被子給她蓋上。
“叫廚房備一碗醒酒湯來。”顧昀吩咐。
身邊隻有白~虎玄武二人,這命令自然要他們出去傳。
“你也出去。”
“可是爺。”玄武看了看床~上睡得人事不醒的明殊,又看看微蹙雙眉,神情有些莫測的顧昀,一時之間,竟然有些挪不動步子。
“怎麽,連我的話也不聽了?”顧昀的臉冷了下來。
玄武咽了口唾沫,小心地向後退了兩步。雖然覺得哪裏都不對勁,但顧昀沒說過什麽,更沒做過什麽,他若開口相勸,實在是沒有憑據。
“侯爺,夜深了。”他思之再三,隻能極委婉地說,“讓明殊好好睡一覺,我叫人過來伺候著茶水。”
顧昀揮了揮手,依舊坐在床邊桌旁的椅子上,雙目炯炯看著床~上雙頰酡~紅的明殊。
玄武不敢走得太遠,將門帶上後就緊貼著門旁,豎著耳邊聽裏頭的動靜。
不一時,白~虎小跑著回來,見他這樣子,心裏一拎,忙也躡足潛蹤地湊過去,作賊一般貼了一隻耳朵。
“裏頭……”白~虎對玄武打了個手勢,做個口型相詢。
玄武搖了搖頭,什麽動靜也沒有。
還好,沒動靜就好。白~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二人無奈,又不敢走,索性往門口一坐,就守著了。
顧昀的手指伸向明殊的鬢邊,伸了三回,都縮了回來。
他已經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對這個人的情意,心中的疑惑隻要一伸手便能解答,但在此時,顧昀卻有些退縮。真~相隻有一導薄薄的紙,捅破容易,再糊成原樣卻是不可能的。
不管自己的猜測是真是假,是實是虛,他未來的路都不會好走。
“我會守著你,不叫你出任何差錯。”直到最後,顧昀也沒有動手去揭破那層覆於真~相之上的麵紗,“我不會叫你出事。你是男是女都不要緊。”顧昀的聲音低沉微啞,帶著百折不回的決心。
“我既已認定了你,便是你這個人,是誰又有什麽重要的呢?”顧昀這話是對明殊說的,更是對自己所言。
就像他剛強固執的母親,認準了一個人,便是生生世世,不離不悔。
就像他正直執拗的父親,認準了一個理,便是死死生生,不屈不撓。
“此生心意,昀不會改。”顧昀說完此話,站起身來,吹熄了案頭的燭火,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門。
白~虎和玄武聽見門響,齊齊跳起來,看著走出來的顧昀大鬆了一口氣。
室內幽暗無聲,明殊睜開雙目。麵上身上還滾燙著,頭腦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明。
初時是心驚欲死,之後是沸沸揚揚。
她在顧昀抱起她,與外頭的玄武白~虎說話時便已經回複了意識。那些字字句句都聽在耳中,隻是手酸
足軟,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被顧昀抱著,感受著他懷裏的溫度和有力的心跳聲,隻覺得周身上下如墜雲端,軟~綿綿暖乎乎舒服極了,她一時犯懶,又一時貪戀,索性就裝睡,一路裝到被顧昀送回屋裏。
顧昀的聲音很低,卻十分清晰,那一聲聲一句句穿透耳膜直入心底。
他知道了她的秘密?是什麽時候?怎麽知道的?難不成那次受傷,他已有所察覺?他會生我的氣,怪我瞞著他嗎?他會告發我嗎?
可是,那句話,怎麽聽怎麽像與戀慕之人的表白。
顧昀這是……
明殊大睜著雙眼,怔怔地看著黑漆漆的床頂,因酒醉而不能動彈的身體僵如鐵木,身體的溫度卻在一點點的攀升。
如果她沒有聽錯,顧昀應該是喜歡上了她。
不管她的身份來曆,哪怕一生無法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他也會護她一生周全,一世平康。
滾燙的淚順著圓睜的眼角滾落下來,浸入她披散的鬢發中。
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喜悅,又是難過,又是擔憂。
多年的相處,她與顧昀之間默契十足,彼此欣賞,又怎麽會不動心?隻是她女扮男裝混入軍營裏,又領軍功,升武職,位列朝堂,已是不折不扣的欺君大罪。將來一旦事發,此身未必得保。
顧昀出身顯赫,未來前程不可限量。京中想嫁給他的名門貴女不知凡幾,以他的身份權勢和可以看得見的光燦未來,想挑誰不行?怎麽會看上她?
明殊躺在床~上,腦中如一團亂麻,忽喜忽悲,忽憂忽忿,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竟不覺睡著了。
左思右想,心如亂麻的人今夜不止她一人,相隔不遠的兩個院子裏,都有不能成寐,漏夜輾轉之人。
以至第二日大年初一,所有人都起晚了。
安陽長公主用了厚厚一層粉才勉強蓋住眼底的烏青和浮腫的眼瞼,用過午膳,眼見著時辰不早,本來還想叫來兒子說話的,卻是來不及了。她隻好心情沉重地換了宮服正裝,因寡居,首飾隻撿了一套素銀的簪釵,身上的金玉之飾也都沒戴,便要帶著兒子入宮給太後和皇後拜年。
宮裏卻來了人,讓她將寓居慶平侯府的宣威將軍也一並帶到宮裏頭去。
安陽長公主心中疑惑,但這是太後的懿令,問來傳信的黃門也問不出所以然來。長公主隻得又命人去明殊的院子裏,催她起來,快些換裝,好一道進宮去。
明殊迷迷糊糊地被人叫起來,淨麵漱口,換了禮部年前才送來的新官服,跟著下人走到了前院。
顧昀已經等著了,過午的陽光正豔,淡金色的光芒投在他的發梢眉間,映得他容光華采,灼灼耀目。顧昀已經襲了慶平侯的爵位,身上穿著緋色繡金線的一品侯服,更襯得烏發如墨,膚瑩如雪,煌煌然不可直視。
府中的侍婢們,大半的目光都含~著愛慕欽羨地投在當家主人的身上,顧昀卻是渾然未覺般負手而立,身姿的頎長,腰背挺拔。
見明殊來了,他於陽光下燦然一笑,對她伸出了手。
“走吧。”
“啊?”還有些分不清狀況的明殊下意識地將手伸過去,被他一把握住。
站在一旁的安陽長公主,臉色徹底黑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