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就站在帝後的身邊不遠處。

雖然放了火,警告了那些藏在暗處心懷不軌的人,但誰也不知道那裏頭是不是還有固執的瘋子,會不惜冒著暴露自身,對方已有戒備的風險而選擇在這一天發動攻擊。所幸朱雀門城樓巍巍高聳,沒有如明殊這樣過人的臂力和四石以上的弓,休想將箭射上城樓,而且還要精確地射中皇帝的致命部位。

最大的殺器已經被禁衛運出京城,暫存於離京最近,地方最大的大相國寺,外頭更是派了重兵重重把守。有了前不久疏散百姓的經驗,再加上將混跡於人群中那些暗地煽動,行跡可疑之人都悄悄抓捕回去,這一晚的上元燈會雖然不算熱鬧,卻也是安然地度過了。

並沒有發生什麽令人驚歎、憤怒、或是悲痛的事。

隻是盡管安全無虞,整個皇宮還是呈現出了外鬆內緊的態度,皇帝發了很大的火,更是直接將皇城內外十六衛統統交給了昭王宇文泰。朝中上下,似乎能得到皇帝全盤信任的重臣,已經沒有剩下幾人了。

大理寺,刑部,京兆府,五城兵馬司都有各自審訊關押罪犯之處,然而那些在街上借著爆炸起火之勢被秘密抓捕的人此刻都關在距皇宮不遠處一間荒僻的院子裏。如果轉到院子的南麵,你會發現威風凜凜的正門朱匾上以金漆塗寫著三個鬥大的字——“昭王府”。

負責看守,審訊犯人的人,既非三司的人員,亦非地方上負責治安的那兩個衙門,而是一半出自內宮的宦官,一半是隨昭王從雲州來的軍中心腹。

未央宮裏,氣氛沉滯,借上元節之名入宮見貴妃的蔣家三兄弟麵色凝重地坐在一臉輕鬆的宜王對麵,貴妃左看看父親叔伯,右看看親生兒子,緊握的雙手已經濕透,說不出一句話來。

蔣紀的麵色極為難看,若不是因為麵前坐著的是自己的親外孫,隻怕他已翻臉要揍人。

“殿下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殿中除了這一家幾口,空無一人,貴妃手裏攥著帕子捂著胸口,一副就快提不上氣來的模樣,見父親指摘,又想替兒子說幾句。

“父親,此事怪不得阿峻。”

“你閉嘴!”蔣紀冷眼打斷女兒的話,完全不因對麵坐著的是執掌一宮的貴妃而客氣半點,“男人家說話,你個不懂事的婦人插什麽嘴。”

父親威勢凜然,貴妃嘴張了張,有些委屈卻又懼怕地收了聲。

宜王卻好像沒看到也沒聽到一樣,慢悠悠地為自己的空杯續茶:“外祖父動這麽大的火做什麽,您幾位進宮來,總不會隻是為了訓斥本王與貴妃娘娘的吧。”

蔣惟捋著長須,閉目端坐,一言不發。還是性情暴躁的蔣彥沒撐住,站起來說:“我說阿峻,你也太莽撞了。你~大~爺爺平素是怎麽教的你。要麽不出手,出手就必要成功,不留半點把柄予人。何況你現在最大的敵人不是宇文泰那小子。即便你讓人弄死了他,你父皇盛怒之下難道就不會疑心到你頭上去?成年的皇子總共就這麽幾個,動了昭王,誰能得利?就算沒有證據,以你父皇寧折不彎的個性,隻怕你們兄弟幾個沒一個人能入主東宮。”蔣彥冷笑一聲,“別忘了,皇後娘娘此刻肚子裏還揣著一個,誰知道會不會再生一個昭王出來。便生出來是位公主,這宮裏未成年的皇子也不止一個兩個吧。”

宜王依舊紋風不動,隻是眉梢微微一挑,麵上帶著點笑,看著他三叔公:“所以您幾位覺著,還是父皇直接去了的好?當然,若是趁著亂,順手將太子與昭王除了就更妙了。也不用等太久時間,更不必擔心我那些皇弟們日漸長大,成為我的威脅?”

蔣彥胡子動了動,冷哼了一聲,甩袖道:“你胡說什麽!”

“我雖然不是特別聰明,大概也沒多少本事,但在各司安插幾個眼線的能力還是有的。”宜王悠悠然道,“所以今天早上昭王的人在街上查到了什麽駭人聽聞的物事,我也略有所聞

。”

貴妃怔怔坐在椅上,看著兒子和父輩們打著機鋒,卻聽不明白他們具體在說什麽。隻大概聽懂了個意思,好似是父親他們在批評宜王派人要殺昭王,而宜王在嘲笑他們有什麽巨大的舉動卻被昭王給揭破了。

貴妃的心撲咚撲咚亂跳,隻能緊~咬了牙,生怕一開口那顆心就不受控地跳出腔子去。

“行刺昭王的事真不是我做的。”宜王特別坦****地說,“不過是就略推了一把,指點了一下,試試我那能幹的弟弟到底有多大本事,身邊有多少能人而已!”

“若知道爺爺們你們早有安排,本王也就不必好心幫他們指那條路了。”宜王搖著頭,一臉的惋惜,看起來遺憾的很,“可惜啊,可惜,大~爺爺三爺爺沒對我說過,連外祖父您也沒露過一絲口風,誰知道您幾位在朱雀門那裏還有那樣大的手筆呢。”

蔣惟聽的出來,宜王這是對他們瞞著他行~事有所不滿。心裏不覺冷笑了數聲。

他懂個屁。

自閉門丁憂起,他就一直在謀劃這件事,動用了不知多少銀錢,力量,才攢下那麽多家底。蔣惟眸光一黯,偏偏時運不濟,會在最後的最後,被一出不成功的行刺揭了蓋,令他們前功盡棄。

蔣惟微微蹙起雙眉,斜眼看了看貴妃的肚子。

皇帝年過四十,正當壯年,眼下最好的時機已去,近期他們是別想有什麽舉動了。也多虧他反應快,及時切斷了一切聯係,銷毀了一切證據,否則以昭王那麽迅速的反應和追查的手段,難免不會查到蔣家頭上來。

宜王年歲大了,自己的主意也拿得定,或許早在他成年開府之後,蔣家對他的影響已經變得不再那麽重要,蔣家不過是他用來爭權奪勢的籌碼之一。

蔣惟沉思著。貴妃嫁過去已經二十餘年,隻除生了宜王和福寧公主,近二十年沒有再生育過。若她此時再能生個皇子,或許蔣家的選擇能再大些,立場也可搖擺。

但是……隻看看近年來皇帝暗中的動作,貴妃的肚子是指望不上的。或許是時候要再從蔣家挑一個年輕美貌,聰慧又乖順的女孩子送進宮裏去。

最好能一舉得男。

這樣有朝一日皇上殯天,蔣氏再扶持幼主登基,這天下約摸過幾年,也就能姓蔣了。不像這個太有主見的宜王……

蔣惟眯著眼,在心底已將親侄女和宜王冷漠地掃了出去。

而在另一處,鄭夫人緊緊拉著安陽長公主的手,泣不成聲,雙膝微彎,擺出一副將跪不跪的姿勢。安陽長公主也撐不住鄭夫人全部的重量,隻得叫了宮人來一邊一個將人架住,攙到了偏殿無人處,扶她坐下來。

“去打點熱水來給夫人淨麵。”長公主將人支喚走,才說,“有什麽話不能等到明日,非要在宮裏頭說?”宮裏人多眼雜,誰知道哪處會藏個人,說不準這會子兩人說的話,轉臉就傳的到處都是。

鄭夫人抹了抹淚,形容憔悴,一臉感激地說:“正是要感謝長公主,我是一刻也等不得的。好叫長公主知曉,今早若不是有宣威將軍,我們一家人都怕要沒了性命。”

安陽長公主額角突突地跳:“那你要謝去謝宣威將軍,說到本宮這裏所謂何來。”

“正是要求長公主殿下。”鄭夫人麵上一紅,“宣威將軍是個極好的,這人啊,不能單論出身,還要是要看孩子的人品脾性。拙夫與妾身都極愛宣威將軍人品,他又於我家有大恩。這門親事,我們是再願意不過的。明將軍失怙失恃沒有長輩,他與慶平侯情同手足,長公主您又待他如子侄般,我們也就托了大,想請您作主,幫這對小兒女將親事定下來。趁著我們夫妻都在京城裏,盡快就將這事給辦妥。”

長公主還在揉太陽穴的手指一頓,驚訝地看著一臉渴切的鄭夫人。

鄭經素有眼光,子女教養也好。隻是這位鄭夫人出身世家,門第觀念頗重。之前她令鄭瑩與明殊

在太後麵前相見,雖然鄭夫人從未說過什麽,也表現出對明殊的欣賞,但安陽長公主也還是能覺察出鄭夫人欣賞中帶著的一絲猶豫。

雖然對明殊的相貌言行都很滿意,這位夫人隻怕對他寒門子弟的出身還心懷介蒂,今日卻不知為何,如此熱切地要將女兒嫁給他,倒好似錯過就再找不到這樣好的女婿一般。

有大恩於鄭家!

安陽長公主回憶起鄭夫人之前話,敏銳地抓到了關鍵的一句。

其實說起來也簡單,早上明殊看出了鄭家的異樣,將他們放行之後,又派人跟蹤,鄭家車隊果然走著走著便偏離了正途,圍著京城繞了兩圈便要出城。

然後明殊將他們堵在了甕城之中,真正意義上的甕中捉鱉。快速、果斷而隱秘,甚至沒有驚動到城門口等待入城的百姓。

隻是可惜,她抓到的那些人一樣是死士,因為要保護車中鄭夫人母女二人,她來不及出手活捉一兩個,禁衛軍手執弓弩現身圍上來時,明殊已躍上馬車車頂,將車架上立著的車夫和兩個假侍女踢下了車。那些假扮成鄭家家丁的刺客見勢不妙竟然直接拔刀互刺,立於車旁的鄭家管家也被刺一刀,幸虧明殊拿刀鞘擋了一下,那刀隻削掉了管家的帽子和半邊頭發,將他嚇厥了過去,總算死裏逃生,沒丟了性命。

明殊的行動迅速果決,絲毫不拖泥帶水。解決了這些劫持鄭家的殺手,她也隻是恭敬地請鄭夫人略撩起車簾,讓她看了一眼車廂內的情況。確認車中並無刺客存留之後,她便派人護送母女二人回家,再之後,被那些殺手殺害的鄭家家仆的屍體,被清查整條街道的軍卒從臨街一間食肆的柴房裏找了出來。

若明殊沒有盯著出口發覺鄭家車隊的異樣,若沒有明殊帶人暗地追蹤,又於甕城中突襲,沒有給殺手留下多餘的時間,此刻鄭氏母女二人早已同那些熟悉親近的仆人侍女一般,莫名無辜地死在京城的某一處。

壓在鄭夫人心頭最後一重顧慮也被她拋開,經此事,她算是看清了這位年少將軍的品性,絕對是個可以托付的良人。

因為明殊跟著慶平侯一直在忙著查案,追捕餘孽,鄭夫人想找也找不著人,她這滿腔子感激無處渲泄,自然尋了個在她眼中與宣威將軍最為親近的人來傾訴。這人,別無旁貸,就隻有安陽長公主了。

聽著鄭夫人斷斷續續地將經過說了一遍,安陽長公主心頭震驚,她是沒想到隻是去看個燈,竟然會惹出這麽大的禍事來。

好在昭王和福柔公主都沒事,否則便是顧昀身上也逃不得幹係。

聽得鄭夫人的描述,這明殊倒當真是智勇雙全,心細如發,又知進退周張。此人若能死心塌地為顧昀效命,那於慶平侯府來說,無異如虎添翼。

隻是想到兒子對她說的那些話,想到自己這麽優秀出眾的獨子,竟然會對一個乳臭未幹的男子心生愛慕,還在她麵前立下誓言,此生此世隻認準這一人。她就覺得嘴裏發苦,眼前發黑。

若明殊是女子,無論她是什麽出身,隻要兒子喜歡,她都能為之爭取,替他周全。

可是女子能入軍營,能揮刀舞劍,上陣殺敵,能決絕冷酷地下令屠了一個部族的青壯,不留活口嗎?

不能。

但不是那樣的明殊,又怎麽能入了顧昀的眼,烙上心頭的印,叫他一條道跑到黑,死不悔改呢?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可安陽長公主感覺不到疼痛,既要斷了兒子的念想,又想讓明殊繼續留在他身邊效命,世間安得兩全之法?

長公主自嘲地笑了一聲,果然,在自己孩子麵前,所有深愛子女的父母都成了自私自利護短盲目的人。

她也不例外。

“如此說來,這真是天作之合,老天爺也覺著他們是相配的一對呢!”

聽著長公主的話,鄭夫人一張圓臉愣是笑得如一朵盛放的菊~花,擠出了一臉的褶子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