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目光越過她,靜靜地落在睡得正香的孩子身上。

等了許久沒有得到回應的紅袖不敢抬頭,心如鼓槌,手腳冰涼,心頭閃過不詳的念頭。

“你很愛這個孩子?”

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聽到皇後平靜地問話。

“是是,奴婢不敢。世子是奴婢的小主子,奴婢不敢不盡心伺候。”

皇後看了看她,突然笑起來:“很好。”

然後從後頭出來兩個身強力壯的宮人,一把將她架起來就走。

“娘娘?娘娘?”盡管心中充滿了不解,疑惑和恐懼,她還是因為害怕吵到了孩子的睡眠,不敢放開聲音喊,隻能盡量輕柔地問。

“把世子也帶出去。”

這是間極為陰沉昏暗的小屋子,沒有掌燈,唯一的光亮是透過窗欞灑入的幾縷輕薄的月光。

皇後坐在月光無法映到的陰影裏,整個人像是被濃厚的黑布層層裹了起來,隻有她頭上的鳳釵會隨著身體的動作偶爾輕晃反射~出一兩道刺目的亮光,讓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雖然看不到,但她能感覺得出來,皇後此刻懷裏正抱著安然酣睡的孩子,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撫著包著孩子的繈褓,那一下一下像是直接拍在她的心髒上,讓她恐懼地縮成了一團。

“紅袖,出身於真定府衛家三房,祖上三代都是衛家的家奴,年十六時,隨福慧郡主入宜王府,後一年,被你主子開了臉伺候了宜王,其間流~產了數回,直到世子出生,宜王妃才抬了你做姨娘,專門照顧世子。”

皇後的身前半步站著一個眉目冷厲的嬤嬤,語氣平板冷硬,腰板挺得筆直,自上而下盯著紅袖:“是不是?”

紅袖的腦子裏亂哄哄的,她不明白為什麽皇後要將她和世子帶來這裏,這屋子裏的顏色,氣氛,味道,光線,都透出對她的不善,仿佛就在那黑暗的深處,有隻惡獸正張著血盆大口,等著要將她吞進去一般。

這時候她什麽也顧不上,一雙眼睛隻緊緊地盯著皇後懷裏抱著的那隻銀黃色的繈褓,那是寶兒,是世子,是她這輩子唯一的火苗兒,是她全心全意掏心挖肺好不容易一點點養大的孩子。

“問你話呢!”那嬤嬤見她久不作聲,不悅地又問了一回。

“是,是奴婢。”紅袖咽了口唾沫,眼巴巴地看著孩子,“娘娘,世子還小,這樣睡不踏實。您有什麽要問奴婢的隻管問,隻是,能不能先將世子送回他屋裏睡?”

“放肆!”

“你倒真心疼他。”皇後打斷了宮人訓斥的聲音,溫和地問,“本宮有話問你,答的好,便早早兒放了你們回去,答不好……”她笑了兩聲。

“你是打小就伺候宜王妃的貼身丫鬟吧,來與本宮聊聊你的主子,衛明蘭。”

紅袖猛地抬頭,正見著皇後微微向前傾了傾,月光映在她雖已生細紋卻依舊美麗的眼睛上,眸光冰冷,與語氣的溫和相比,全無感情。

紅袖並不知道皇後想了解衛明蘭哪些事,隻是眼下的情勢詭異,她再蠢也知道這情形絕對不是皇後釋放出來的對衛明蘭的善意。隻怕是宜王妃哪裏得罪了皇後,引得皇後發怒,便將這怒氣發作在她們這些王妃的身邊人上了。

想到此,紅袖倒冷靜了下來。

她很老實,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隻是說來說去,無非是衛明蘭以前在真定府的吃穿用行,興趣喜好之類的事。

直到皇後突然打斷了她:“衛家明明還有一位小姐,為什麽你口中從來沒有提起過她?”

紅袖身體輕~顫,巨大的恐懼如潮水般將她包圍起來。

“她叫衛明珠,聽說是衛明蘭的同胞妹妹。”

“不不,王妃沒有妹妹!”紅袖尖著嗓子叫出來,“她怎麽可能有妹妹?”

皇後笑起來:“聽見沒,這麽大反應,果然是個知情的。我旁的不想聽了,你就說說這位衛明珠,再說說那年真定府城外莫名的那一場大火,和火裏燒絕了戶的那幾十戶人家吧。”

紅袖身如秋葉,伏在地上久久沒有發出聲音。

“怎麽?說不出來?那就先說說為什麽衛明蘭肩膀上會有一塊疤痕?是什麽時候弄出來的?衛明珠身上有沒有?約摸也是一樣的形狀吧。”

這一連串的問題砸下來,紅袖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為什麽皇家會知道衛家已經抹幹淨的事兒?是誰捅上來的?又怎麽會告到皇後這兒?

一忽兒又想到,這事情一旦敗露,衛家自然不可能有好下場,她們這些衛家的家仆也都別想逃過去。祖父,父母,兄弟姐妹,就算不會陪著一起掉腦袋,也會再次發賣做苦役,做劣奴,生不如死。更重要的是,世子怎麽辦?這樣的醜聞傳出來,母親是害了真正的皇家玉葉頂替冒名的贗品,世子還有活路嗎,還能有錦衣玉食的未來嗎?

她可以不要命,但那孩子不能有事!

紅袖咬緊了牙,一個字不說。審了大半夜,她居然鐵了心再不開口。

唯一的回應隻有四個字:“奴婢不知。”

之後的審問,皇後並不在場,她如今是有雙身子的人,受不得熬夜的辛苦,隻剩下幾個嚴厲的嬤嬤,幾乎是用盡了手段,輪番地問訊。也就是紅袖意誌夠堅強,換個人或許早就崩潰了。

她是舍得出命的人。當初若不是衛明蘭將世子交給她,讓她重新看到了一點希望,抓到了一線光明,她或許早就心灰意冷鬱鬱而終,連多喘口氣都覺得痛苦。如今為了這個孩子,她再度咬緊了牙,繃緊了弦。她的忠誠並非為衛明蘭,更不是為了衛家,而是為了那個什麽也不懂,隻會對她笑,對她有著無盡依賴的暖暖的小孩子。

直到天明時,負責審問的女官來向皇後覆命,頗覺為難。

“這丫頭生就一張鐵嘴,怎麽也撬不開,奴婢無能。”

“不怪你們,這丫頭看著就長了一身倔骨頭。”皇後隻挽了個素髻,慢條斯理地用粥,“宜王世子怎麽樣了?”

“那孩子睡的倒安穩,隻是剛剛醒了沒找著人,這會子正哭呢。”

“哭的好。”皇後笑了起來。

煎熬了整整一夜,紅袖精神萎靡地癱在地上。宮裏的訊問並不血腥,但問的手段比直接用刑還令人受不了。經過一夜的折磨,身體原本就不怎麽好的紅袖頭發蓬亂,目光呆滯,形容枯槁,看起來竟像是奄奄一息了一樣。

這時一陣嬰兒哭聲傳來,她身體一動,再一動,隨後猛地抬起頭來叫了一聲:“寶兒!”

這時屋外的哭聲更大了,撕心裂肺一般。

紅袖拚命掙紮著衝到門口,屋門被人從外麵鎖著,怎麽拉也拉不開。那哭聲近在咫尺卻又似遠在天涯,再堅硬的心也受不得這個,何況是被折磨了整整一夜瀕臨崩潰的她?

“隻要你說實話,本宮可以保證,你和他都能安然地過完下半輩子。”

遠在宜王府的衛明蘭,並不知道這一夜在昭陽宮裏發生的事。按捺著內心的不安,她找人給敬國公府送信,敲定了第二日接衛明蕊上門的時辰,又安排好府裏的雜事,這才歇下。

到了早上,一乘粉色的小轎悄無聲息地從宜王府側門抬了進去,同時抬進去的還有三十二抬敬國公府送的陪嫁。

敬國公世子沒有出現,陪著衛明蕊的,是世子夫人,她的繼母兼小~姨。

坐在粉飾一新的屋子裏,世子夫人拉著繼女的手,不住地抹淚:“總是委屈了你。”

衛明蕊拿著扇子半遮著臉,表情淡漠。她進宜王府,不是正妃,也不是側妃,而是個不能上玉牒的姨娘,是個妾。這與當初宜王

妃和唐國夫人承諾的有出入。隻是唐國夫人一臉為難地向她們表示,這一切都是皇後娘娘的意思,還話裏話外拿當初她在雲州的所做所為惹怒了皇後為由,讓她們說不出半個字來。

可是這時候想反悔卻也不成了,宜王妃已經稟明了皇後,將一切做實,狠狠地扇了敬國公府一記響亮的耳光,讓他們有苦難言。

誰叫宜王妃就是從敬國公府出去的呢?

誰會知道這個當初看著柔順溫婉,聰明和善的女兒會變成這樣一個翻臉無情的白眼兒狼?

敬國公世子是不肯送女兒給宜王做姨娘的,這說出去太難聽了,堂堂國公府的嫡出小姐,給人做了妾!哪怕是側妃呢?上了皇家玉牒,也是個有體麵的事。可現在這樣……

可偏偏衛明蕊鐵了心,就算隻是過去做姨娘,她也要進宜王府。

“不委屈的,娘。”衛明蕊移開遮麵的團扇,蒼白的麵頰被厚厚的脂粉遮蓋,一雙眼睛亮得嚇人,“您有什麽可擔心的?論容貌,論才學,我哪點比不上她?出身算得了什麽?”她冷笑一聲,“不過是個父母皆亡,隻留個虛名兒的空架子,對王爺能有什麽助力?更別說她生產傷了身子,整日病歪歪的,哪個男人能喜歡能長情?”

“噓!”世子夫人嚇得連忙捂她的嘴,“你又混說,這兒不比府裏頭,謹慎著些。”

衛明蕊不耐煩地推開她的手:“當咱們是傻~子呢。就她那性子,若是但凡王爺心裏還有她,她能容得下旁人來占她的寵?巴巴兒把我弄到府裏來,無非是想給她做個幫手。娘,您瞅著,等我在王爺身邊站穩了,再生下兒子,她衛明蘭也就隻能剩個正妃的虛名在了!”

還有一句話她沒說出口。

宜王世子生下來就體弱多病,萬一哪天沒福氣這麽走了,衛明蘭又再生不了孩子,那以後宜王府的一切不就都是她跟她的兒子的?

以她的家世,哪天衛明蘭也死了,這宜王正妃的位子未必不能讓她坐上。

衛明蕊心中暗暗冷笑:“衛明蘭啊衛明蘭,你這是自作孽不可活。你既然這樣算計了我,也怪不得我將來要怎麽算計回來。”

正所謂人不為已,天誅地滅。別說衛明蘭不是真正的衛家女兒,這種情勢下,就算衛明蘭是她嫡親的姐妹,她也不會心慈手軟。

因為宜王不在京中,抬姨娘的儀式也就變得簡單而敷衍。衛明蕊覺得自己追求的是光明的未來,眼下的這點子屈辱和怠慢又算得了什麽?她分外柔順地給衛明蘭跪下奉茶,聽她假惺惺地拉著自己的手說了好一會子體已話,又分外和氣地見了幾個留在府裏的宜王以前收房的那幾個姨娘通房,並不以為恥地同這些身份遠不及自己的賤婢姐妹相稱。

一時間,宜王府裏暖意融融,一派和諧美滿。

衛明蕊隻是個姨娘,不是側妃,所以她沒資格進宮拜見淑貴妃,而是剛行完禮,就收到了來自未央宮的催促。讓宜王府新來的衛姨娘趕緊上路,趕到南詔去服侍王爺起居。

世子夫人一聽就懵了。

原本說好是要衛明蕊做宜王側妃的,結果變成了不上牒譜的姨娘。

原本說好是要等宜王回京述職時與她圓房再帶她去封地的,現在連宜王府的一個晚上都沒待,就立刻要趕著去遙遠的南詔。

衛明蕊卻是冷笑了一聲,毫無異議地應了,然後上了宜王府早早就備好的馬車。

“明蕊!”世子夫人一臉驚駭,扶著馬車,“這要叫我如何同你父親說?”

“母親別擔心,我一定會過得好好兒的。”衛明蕊聲音也有些哽咽,“我以後不能在您二老身邊盡孝,隻願您二位身體康泰,事事遂心。”

世子夫人哭的不能自己,但當她回到府中,突然又發覺,衛明蕊這樣匆匆離開京城,其實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