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王府正院上房十分安靜,服侍的侍從都貼著牆根站著,目送那五個來曆“非凡”的年輕男人堂而皇之地走進院子,仿佛看見的是五把出了鞘的鋒利鋼刀,劈過的風中帶著淡淡的鐵鏽腥氣,讓人忍不住雙~腿打戰,隻恨今天自己這麽倒黴當值,要留下來看到一幕宮闈慘事的發生,說不定事後為了滅口,他們這些在當場的人都不能留口氣。
不過這樣的恐懼並不能傳到那間死寂的院落。收到前院傳來的消息,宜王妃興奮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急切地說:“快來給我梳妝。一定是太後她老人家想起我了,派人來傳話叫我進宮去。”
“你們這是怎麽了?有什麽好怕的?我是太後娘娘的親外孫女,皇上的親外侄女,是一家子的骨肉親眷,前兒那樣冷待著我,不過是心疼宜王,不滿意我不肯隨他去南詔罷了。日子久了,這股氣勁過去,自然還是疼著我的。”
“我那件新做的蜀繡穿花百蝶牡丹裙呢?快拿出來,太後娘娘賜的料子,她說我穿這個一定好看的。”
“新羅進的鵝蛋粉在哪裏?不不,那個會顯得臉黃枯黯。”
“對了,拿那套去年皇後娘娘賞下的嵌紅寶如意頭麵來。”
“去,把綠珠叫來,讓她帶上世子的小披風,說不定這回能把寶兒從宮裏接回來。這麽多天不見,寶兒該認不得親娘了。”
宜王妃神采奕奕,滿麵紅光,口中不停地支使著屋裏的奴婢們,整個人容光煥發,仿佛再次鮮活了過來。卻不知道她這副模樣,在貼身的婢女們眼中有多可怕,多無常。
借口要為她找羅裙的婢女們退出內室,來到一旁的碧紗櫥,有個膽子小,新近提拔上來的婢女已經嚇出了眼淚。
“娘娘這是怎麽了?綠珠姐姐不是兩個月前就被她尋了個由頭活活打死了嗎?怎麽這會子又叫咱們去喊她?”
“噓,小點兒聲!”年歲長些的婢女一把捂住她的嘴,壓低了聲音道,“你不要命了!給她聽見了可怎麽得了!”
小婢女流著淚拚命點頭。
“你記著,娘娘說什麽便是什麽,你隻管應了,別觸她逆鱗,能混一日是一日,能混一時是一時。”那侍女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來。就看如今宜王妃這樣瘋瘋顛顛,喜怒無常的樣子,即便宮裏真的想起了她,等見了麵隻怕更會厭棄。
若太後真如王妃所說,對她疼愛到骨子裏,又怎麽會下令將她軟禁在宜王府裏,整整三個月不許見人,更不許外人見?不止太後,這麽久的日子,皇上,皇後,甚至是她親婆婆淑貴妃也沒派一個人來瞧過她。
別說隻是外孫女,便是親生的兒子女兒,上頭若不待見時,或囚或殺也未見得有過心軟。宮裏的人生來緣薄且無情,與尋常百姓家哪裏可比得的?
宜王妃到底是在外頭養大的,以為自己不管犯了多大的事兒,長輩們都能睜隻眼閉隻眼得過且過呢!
沒娘沒爹沒依仗的孩子,到底是哪裏來的這樣底氣!
兩個婢女在碧紗櫥裏磨蹭了半晌,隱隱聽著前院裏有響動,這才攜手走了出來。正瞧見院子當中背負重劍,眉目清朗怡然的年少將軍。
陽光映在他的臉上,仿佛給他的臉上也鍍上了一層光,整個人像是浸浴於陽光之中,光明而又強大。
侍女們的心髒不受控地砰砰跳動起來,看著他年輕光潔的額頭,英挺的雙眉和鼻梁,以及唇角始終似有若
無的微笑,真是讓人忍不住麵紅心跳呢。
“王妃可在?”不止相貌漂亮,連聲音也十分清朗柔和,如沐春風一般讓人周身舒泰。
年小些的侍女微紅著雙頰,雙目放光,對他行了一禮:“王妃在,請問這位將軍,您是?”
落後少年將軍一步的禁衛裝扮的青年向前一步,說道:“這位是雲麾將軍,領禁衛副指揮使,明大人。”
年長些的侍女麵上一驚,道:“雲麾將軍?禁衛副指揮使大人不是是慶平侯顧侯爺嗎?”
青年揚眉一笑:“慶平侯去年便升了驍騎左將軍,統領雲州防務,明將軍是陛下新封副指揮使大人。”
啊!這樣說來,姓明的少年將軍好像聽起來有些耳熟呢!
“啊,是您?”年長的侍女終於想了起來。曾經有一年,宜王邀了一群軍漢來梅園賞雪,其中便有一位身材纖弱,眉清目秀的小少年,當年還隻是王妃陪嫁的紅袖因為不小心撞到他懷裏,回來被眾多姐妹私底下說笑了很久。隻是不久前才是一個小小的校尉,是怎麽在這短短二三年裏,直上青雲,成為正三品的實職雲麾將軍,成為朝堂上握有一定權力的上層官員的?
雖然正三品在朝中並不算什麽,武職也比文臣見麵也要低半級。但這位正三品的武將同時是禁衛副指揮使,身上所代表的意義又將不同。
禁軍十六衛,掌管著京城內外的安全,禁衛副指揮使雖然頭頂個副字,但手中所管禁衛從屬不同,在聖人天子心中的分量自然也不同。隻是不管輕重有何差別,能成為天子親衛,都是皇帝看重並信任的人。
少年英姿,前程遠大,這大概就是這位雲麾將軍帶給人的第一印象了吧。
想到這位與宜王府曾經的淵源,侍女們想當然地將他歸於與宜王府親近的人之中,或許正因有這段緣分,宮裏才會指派他進王府見王妃的吧。
“王妃正等著將軍,容婢子們先稟報一聲。”
少年將軍不置可否,隻微微頷首以致禮。
一直等待,等到從欣喜到焦灼的衛明蘭聽到侍女的稟報,神色激動地走出來:“是太後要宣我進宮嗎?還是皇後娘娘派的人?”
“奴婢不知。”侍女垂著頭,“來者是雲麾將軍,禦前禁衛副指揮使大人。想來應是皇上命他來的。”
“是皇上啊!”衛明蘭心中不知是失落還是歡喜,抑或是緊張,撣了撣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繃緊了麵上的神情,帶著屋裏的幾個常侍走出了房門。
還沒出門,她就見著那個立於陽光下,麵容有幾分熟悉,神情卻十分陌生的青年。
腳步一頓,她有些慌張地望向剛才給她通傳的那名侍女:“你不是說來的人是雲麾將軍?怎麽會是他?”
那侍女伸長脖子向外瞥了一眼,恭敬地回答道:“是的,這位就是雲麾將軍。”
“不不不,雲麾將軍應該是安陽姑姑的兒子,慶平侯顧昀!”
“慶平侯去年已經做了驍騎左將軍,現如今的雲麾將軍是明將軍。”
“明將軍……”衛明蘭的麵色有些難看,眼前這人再三確認了不會是那個早就死掉的人,但不知為何,每回見著他,都像有根尖刺插在她的心窩裏攪,又痛又癢讓人難以忍受。越不想聽見這人的名字,越不想見到這人的臉,這人卻偏偏時不時出現在她的耳中,出現在她的眼前。
陰魂不散!
就像現在,明明已經看見了她,卻隻是腰板挺直地站在那裏,也不上前跪拜,也不上前見禮,成何體統?不知儀禮!讓人看著眼睛疼。
宜王妃麵色沉鬱,放緩了腳步,高傲且輕慢地站在殿前石階上,由上而下冷冷看著他:“雲麾將軍嗎?”
明殊看著她,慢慢地,慢慢地彎起了雙目,輕輕點了點頭:“是我。”
“大膽!”宜王妃杏目圓睜,一臉的怒氣,“小小三品武將,竟敢直闖王府內院,見本王妃也不行禮,眼中還有沒有尊卑上下?朝廷沒教你禮儀嗎?”
明殊微微一笑,將手一抬,身後四名禁衛已經上前,將宜王妃身後的內侍婢女全都驅開。
“你!你你這是做什麽?想造反嗎?”
衛明蘭再怎麽也沒想到在自己家的院子裏,居然還會有人做出這樣粗~魯無禮的事。
“來人、來人、來人啊!”她放聲高喊,隻是王府的那些侍衛都像聾子、瞎子,剛剛還在院門口外偶見的身影,此時全都消失不見,隻剩下院中十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和不能稱為男人的內侍。
便是有膀子力氣的,見到那四個眉目間帶著騰騰煞氣,一推一點之下就叫他們全身上下都不像自己了似的人,也隻剩下驚恐懼怕的份了。
“你們反了,我是宜王正妃,一品王妃,你們誰敢動我?”衛明蘭緊緊抓~住了身邊女官的胳膊,卻被人在手肘上輕輕一敲,半邊身子都酸麻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貼身的侍女們全被趕鴨子一樣驅到了院門處。
“你們想做什麽?侍衛呢?侍衛何在?林遠!蔣大!”她高聲地叫著宜王府侍衛總管和外務總管的名字,可是沒有一個人回應她。
“王妃,陛下讓我送幾樣東西給您看。因為不方便示人,所以請您現在進屋裏。”眼神明亮的少年將軍言語有禮,但神情和動作完全不給人以拒絕的餘地。強勢、淡漠、沒有奉承,也沒有敬畏,說話的語氣仿佛麵前隻是個路上隨意遇見的路人,或是某一個相處平平的下屬。這種漫不經心,比桀驁不馴,比目下無塵更令人難以接受。
“你算什麽東西!也敢與本王妃這樣說話!”衛明蘭還要發作時,一個侍衛已經舉起了手中的木匣。
上麵清清楚楚印著皇家的標記。
“誰知道你們是從哪裏弄來的……”衛明蘭下意識裏感到了害怕,她向後退了半步,才發現在這幾個極為強勢的軍人麵前,失去了王府侍衛和仆役保護的自己有多麽孱弱。她一點不懷疑,隻要自己不如了他們的意,下一刻,那人背後背著的那把恐怖的寬闊重劍就會毫不留情,毫不猶豫地劈向自己。
在京城,在自己的王府裏卻偏偏遇到這樣混不吝的,不以身份為意的人讓人無法想象。
要麽這幾個人是真的不在乎身份的高低貴賤,壓根不知道自己要對上的是什麽樣的人……
要麽就是自己的身份已經不能成為壓製住他們的理由……
“請王妃進屋裏說話。”這可惡的渾人向前走了兩步,目光如冰如刃,讓她渾身上下從骨頭縫裏往外冒寒氣。那是上~位者極端的威勢,帶著不可一世的傲氣,視她如螻蟻。
衛明蘭氣得渾身發抖,也怕得渾身發抖。
這一瞬間,某種冥冥之中早就高懸在她頭頂之上的利刃終於刺破了被她層層裹上的麵紗,露出崢嶸鋒利,冰冷無情的鋒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