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子勒的身材遠比蕭謹高大,於是他站在門前,就似乎有種威懾感,筆直地朝蕭謹身上壓下來。

蕭謹垂手立著,靜了半晌,不堪忍受般頹然坐下:“叫胡哲他們幾個進來,商量降表怎麽寫。”幸存的官員,品級最高的也不過從二品。

黃明德應聲而去,烏子勒微笑出帳。

胡哲等人進來跪拜了蕭謹,聽聞萬歲要寫降表,不由得麵麵相覷。

胡哲踏上一步:“萬萬不可!”

蕭謹垂淚:“若是不寫,他們隻怕便會將你們一個個殺盡。”

有幾人倒抽了口氣。

胡哲慷慨激昂:“我等不過數十條性命,殺了也就殺了,哪及得了蒼生社稷之重!這降表寫了,卻置天朝顏麵、百姓生死於何地?”

旁邊翰林學士唐悅文急上前一步,跪道:“臣願一死!”

剩下幾人不答話,隻是相互看一看,胡哲回過頭怒道:“你們這是貪生怕死了嗎?”

工部侍郎時煌之答道:“這不是我們死了便了的事情,陛下萬金之軀陷入敵營,卻怎麽辦?”

胡哲大怒:“好個推托之詞。”

兩人立刻爭辯起來,很快便是麵紅耳赤,蕭謹呆愣坐著看著兩人,黃明德叫了他幾聲,全無反應。

時煌之叫道:“這時候你裝什麽忠臣,為了那點清高之名,分明是打算連萬歲性命也不要了!”蕭謹一震。

胡哲氣得胡子直抖,猛地一拳砸在時煌之額頭上,時煌之暴跳起來。

帳外匈奴人聽到聲音,見裏頭鬧得一團糟,趕緊進來拖人。

胡哲被那兵士架著雙臂倒拖出去,心中大急,帳中縱然還有唐悅文是有點骨頭的,卻是個不善言辭之輩,哪裏壓得住其他人伶牙俐齒。想到此,不禁大叫:“萬歲,萬歲!臣等食君俸祿,便該忠君之事,死又何懼?那降表萬萬寫不得啊!!萬歲切勿信奸人之言,一失足將成千古恨啊!!”

他邊叫邊掙紮,居然掙脫了身旁兵士的鉗製,慌張之中,瞅見帳旁有塊大石,彎下腰一頭猛撞了上去。

蕭謹從簾角下望見這一撞,忍不住大聲驚呼起來,卻哪裏還來得及。

隻聽得一聲響,悶得讓人心中發疼,胡哲緩緩趴倒,鮮血瞬間便流成一攤赤色水窪,染紅了他花白的須發,那腦後碎發便如同凋零的枯草在風中微微抖動。

眾人都靜了,兩名兵士麵麵相覷,卻又有些敬佩之色。

隔了片刻,唐悅文衝出去,撫屍大哭,時煌之等人麵帶訕色,低頭不敢再說。

蕭謹眼前一黑,險些昏了過去,哪怕是江中震今日僥幸不亡,卻到底還是死了位老臣。

烏子勒遠遠看著,知道今天必定是無法得逞了,下令兵士將胡哲的屍體拖出去,扔到荒野。

律延聽說這事,卻讓人把這位禦史中丞的遺體找了回來,弄了副薄木棺材草草下葬,也算是入土為安。

可憐胡哲父子兩代為官,到他這一輩官至二品,可謂是一生富貴,終了卻如此淒慘,可比起那些死在亂馬蹄下、追兵刀前的同僚,這老臣子卻又還是幸運很多。

到了夜間,蕭謹輾轉難眠,黃明德聽得聲響,起身看他。

蕭謹淚流滿麵,將做枕頭的衣服也淋濕了大片:“朕隻盼這夜晚再漫長些,永遠不要天明,若是天明了,又該輪到誰死呢?”

黃明德歎道:“萬歲……老奴無知……也許,要不先上了降表,讓匈奴人放了大家,回到朝中再謀應變之策。”

蕭謹沉默良久。

等這封降表傳回京都,朝廷中聽宣眾臣嘩然。

眾人一時都不敢言語,隻是彼此以目相示,杜進澹詢問意見的時候,整間大殿鴉雀無聲,無一人肯出頭作答。

杜進澹隻得歎息一聲,要眾人繼續商定議和使臣。

“萬萬不可!”有人揚聲道。

眾臣都鬆了口氣,轉頭看過去,第一個跳出來的卻是刑部侍郎周子才。

周子才道:“這樣的條件,莫說是不能答應,就是答應了,那些金銀一時間如何籌得出來?重鎮一旦歸了匈奴,以後他們說打便打,天朝無關可防,更無還手之力,這樣的條件不過是飲鴆止渴,明明知道對方狼子野心,又怎麽能答應?”

再說了幾句,隻聽他聲色越發激昂,眾臣的議論之聲也是越來越大,有反對有讚成,吵成一團。

杜進澹做出為難的樣子:“可萬歲在匈奴人手中,一國無君,群龍無首啊……”

隻聽一個聲音冷道:“可以立敬王為帝,將陛下尊為太上皇,掣肘之勢迎刃而解。”

杜進澹瞪著說話的楊如欽:“你是要不顧萬歲性命了?匈奴人嗜血凶殘,萬歲落在他們手中如此凶險之時,你居然棄之如敝屣,這可是為臣之道?”

楊如欽隻得低頭:“不敢,隻是君王一人之身與祖宗社稷比起來,顯然還是祖宗社稷更重些。”

眾人都這樣想,可如此大不敬的言語也就他一個人敢說出口。

杜進澹指著他,萬分惱怒,待要叫衛士進來拿了他出去,可看大臣們群情憤湧,到底還是怕激起眾怒,隻得拂袖命楊如欽退回班列。

退朝時,陳則銘心事重重,走到朝華門前,被人擋住,抬頭一看來人卻是楊如欽。

楊如欽見他臉色不好,詢問了兩句,陳則銘答是頭痛舊症犯了。

楊如欽道:“魏王太過操勞,其實凡事想太多,未必就能做得圓滿……要不我送個方子給魏王吧。”

陳則銘直覺他話中有話,卻隻是笑著搖頭,他兩人再度同僚,心中都早有罅隙,能這麽講話已經很難得。

楊如欽並不勉強,讓開道讓陳則銘過去。

到了夜間,顧伯送來封信,說是有人從門縫下塞進來的,上麵寫著要魏王親啟。

陳則銘好生奇怪,接過一看,那信封上的字跡似乎很是陌生,看著心頭隻覺得有哪裏不對,仔細瞧瞧才發覺,那字似乎是用左手寫的,是以架構雖然極好,可筆力生疏,兩廂加起來便讓人感覺很古怪了。

拆開仔細一瞧,陳則銘隻覺得眼前一黑,險些昏了過去。

陳府多年來人丁不旺,入了夜後素來寂靜。

院外燈火闌珊,院內卻依稀帶有幾分地闊人稀的蕭條之態,偶然有影影綽綽的響動,也是從下人居住的房舍那邊傳過來的。

陳則銘木立燈下,半晌沒有出聲。

抬手的時候衣袖拂過,忙亂中他將桌上一方古硯拖翻在地,稠成一團的沉默中驟然而起的玉碎之響,似乎是利劍破空,往他身上猛地刺了一記。

陳則銘驚痛著回頭,瞪視青磚地上已摔成兩半的傳家之物和滿地正蔓延開來的墨汁,不能反應。

那漆黑墨汁如蛇般在方磚上蜿蜒,漸漸流到他腳下,足上雙履慢慢被汙,終於不潔。

陳則銘這才清醒了些,移開視線環顧左右,牆上龐大的燈影搖曳跳動,和著外頭的風聲,如魑魅魍魎,呼之欲出。

陳則銘怔怔想了片刻,茫然將信箋再湊到燈下,這一次竟然怎麽也瞧不清那箋上的字句。此情此景,恍如置身夢中。

陳則銘努力睜眼,隻是無濟於事,直到無意中伸手擦拭,才覺出原來是額上的汗流入眼中,阻擋了視線,他擦去汗珠,定了定神,再往信上掃了一遍。

每看一句,臉色就灰敗一分,看到最末早已經是麵白如紙。

他猶不死心,再從頭看過,唯恐自己是看岔了,如此反複。

那信上落款處端端正正寫著一個名字—平濤,朝野上下都知道杜丞相的字便是上平下濤,而信是寫給匈奴右賢王的,信中,杜進澹杜老大人稱匈奴右賢王為兄。

陳則銘隻覺得好笑,杜進澹大了律延十歲不止,居然自甘為弟。

然而他笑不出來,他此刻便如同身處冰窟中,滿身發冷,卻又有塊烙鐵沿著咽喉往下一處處地慢慢烙,一熱一冷,交織煎熬,幾乎要將他五髒六腑全部燒灼洞穿。

杜進澹的口吻敬畏中帶著些熟絡,似乎是往來已久,書信最後請對方盡快將蕭謹的降書逼出來,以謀大計。

什麽大計?

陳則銘腦中微微發蒙,這書信大概是前陣子寫的,不知道被誰半路劫了下來,他甚至想得到,得知這樣隱秘的信件被劫,杜相該驚慌失措了,他又想到這樣來曆不明的書信,也許是偽造的,是居心叵測的人想用來離間天朝將相。

這個想法很合理,於是他激動了片刻。

然而,信中熟悉的筆跡,讓他終究騙不過自己。

杜相科舉出身,寫得一手端正漂亮的小楷,這字蕭定當年也誇過,說是實中帶虛,小中見大,已成大家。人都說字如其人,這封信便是個完全的反證。

信中還告知了一些朝事,甚至隻言片語地帶出了陳則銘被蕭謹冷落的原因,這些外人都是不知道的,隻幾個重臣和近侍曉得。

若說筆跡還可以臨摹,那這些朝中機要又如何捏造呢?

陳則銘退了幾步,跌坐在椅子裏。

他想起當初,杜進澹從密室中取出聖旨時那副大義凜然磊落光明的樣子,突然後知後覺地想到,一個要謀逆的臣子,怎麽還能有那樣理直氣壯的嘴臉呢?

當初的蕭定對他戒備得很,於是他與杜進澹私下見麵也不過一兩次,就是在那麽短的時間中,自己下定了決心,要反了這個暴君。

那裏頭不能說沒有私心,正是因為有了這份不能為外人道的私心,他從與杜進澹謀定的那天起,便再沒輕鬆過—他唯恐自己錯了。

所以他兢兢業業,輔佐蕭謹,期望能國泰民安,希望能集君臣之力,比被自己掀下馬的蕭定能更有一番作為。

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到頭來,蕭謹奪權之後莽撞出征,剛愎自用導致兵敗被俘。消息傳來後,他心中惶惑不已,擔憂的背後,錯還是沒錯的念頭如同梭織交錯,不能散去。當臣子們為言和之事義憤填膺的時候,他卻因為心虛而難以出聲。

就在這樣忐忑的時刻,這樣一封信出現了。

它告訴他,他不但是錯了,而且是從頭到尾徹底錯了,錯得自作自受,代價慘不忍睹。

他震撼而驚恐,是自己的錯嗎?

因為自己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麵?那累累屍骨,都是自己的錯嗎?所有這一切都是源自自己的私欲嗎?

他滿背冷汗,僵坐著無法動彈,呼吸中所有的黑影全化成壓力朝他劈麵而來。

屋外突然傳來叩門聲,有人道:“王爺?!”

陳則銘渾身一震,那種夢魘般的感覺猛然退散,它退到燈影之下,伏在所有的暗影裏,默默地等待,不時地窺視著他。

他聽出外頭是管家顧伯的聲音,卻不作答。

顧伯有些急迫,提高了聲音:“杜大人派人來請王爺即刻入宮商議要事,王爺您……去不去?”

陳則銘轉過頭,燭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表情似乎是整個人漸漸從夢中清醒,有些恍然又有些茫然。

顧伯拍著門:“王爺……王爺?”

陳則銘緩緩站起身來,神色突然變得凝重而警惕了。

快亥時,太醫便到了,一同來的還有杜相派來的宣令官。太醫在頭痛病再犯的魏王榻前仔細為他斷了脈,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這是舊疾,由來已久,隻能調養。

魏王躺在**,臉色與常人相比異常地白,這使得他原本英俊的麵龐顯得有些缺少生氣,他的聲音也顯出虛弱感來,與平日的持重威嚴大相徑庭。

顧伯道:“我家王爺這病也調了很久了,為什麽總是不見好?”說著這老人家便抬袖子,有些要拭淚的樣子,眼圈發紅。

太醫隨口安慰幾句,提筆寫了方子,不外乎是安神之類的藥材。

宣令官見魏王果然真是病了,隻得道:“那魏王明日還能上朝嗎?如今朝綱不穩,大事紛雜,杜大人那裏心急呀!”

太醫正要答話,陳則銘支起上半身,道:“這是老毛病,痛過一宿便沒事了,請轉告杜大人,明早我必定會趕去。”

宣令官大喜,告謝而去。

待眾人退下,顧伯卻不走,站在屋子裏猶豫了片刻,陳則銘看他神色古怪,追問何事,顧伯道之前太醫到來時,自己往府外看了看,感覺有些怪異,似乎有不少人深夜還在府外走動。

“這樣晚了,平日可沒這麽多人,也沒燈會什麽的……”老人家嘟囔幾句。

陳則銘笑了笑:“大概是路人也說不定。”

顧伯聽主人這樣說,才安心退下去。

陳則銘低頭思忖片刻,起身到下人房外摸了套仆人衣服,趁無人時,繞到後院,撥開小門,推出一條門縫,往外瞥去,果然見不遠處街頭巷口有人影閃閃爍爍,往來不斷。

陳則銘看了片刻,心中不禁更加低落。

他低頭想一想,悄聲將門合上,抬頭望望屋簷,突然躍起,那一瞬間手已經鉤到了簷邊,五指強用力,身體順勢翻越而上,如魚般無聲地滑入暗影之中。

話說肖攀雲做國丈也有兩年多了。

在蕭謹還是容王的時候,他親閨女是容王妃。

如今容王妃成為皇後這樣久了,可國丈大人肖攀雲在京城各路權貴眼中,還是什麽也不算。

肖國丈異常氣惱,可也沒法,京中達官望族雲集,想讓人仰慕尊敬,要麽你出身高貴,要麽你才華驚人,總之沒兩把刷子是不行的。

肖攀雲出身商賈,他父親壯年經商,四下遊曆,最後靠做木材生意發了家。大凡有了錢的人,便會想以錢易權,於是肖攀雲成年後,父親為他捐了功名,肖家這才有人步入仕途。

肖攀雲前半輩子混得一直平平,自從機緣巧合把女兒嫁入容王府,才真正算是一步登天,好生享受了一把做高官外戚的滋味。

蕭謹出征前,擔憂京中權力爭鬥,將他封為殿帥,將京中全部兵力交由自己的嶽丈管理,這才能安心出兵。

可蕭謹沒想到一點,軍中武將不同殿上文臣,大部分人的功名是靠賣命殺敵得來的,換句話說,殿前司與馬軍司、步軍司這三衙才是朝中上下最講實力的地方,要管束這樣一群人,單憑文書印綬實在難以服眾。

肖攀雲身為國丈,裙帶之實早已經不言自明,於是肖殿帥走馬上任之後,雖然身旁不乏巴結獻媚的屬下,可大部分將領那種貌似恭敬其實不以為意的態度,深深刺傷了已經習慣做高官被奉承的肖國丈。

正在肖國丈在殿前司待得渾身難受滿心傷痕的時候,杜相朝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杜進澹調來的三名將領都曾在殿前司待過,協助他打理軍政。

肖攀雲少年時候也是個擅武的人,捐的也是武科,但後來做了蕭謹的嶽丈,便大有可以功成身退的想法,從此再沒從軍打過仗。這三人來之前,他麵對諸將的不服管製,隻有焦頭爛額的感覺,等三人到了,才大大鬆了口氣,從此做起甩手掌櫃,每日裏呼朋喚友小酌賞伎,偶爾才去軍營小坐一會兒,算是到了場。

這樣的日子愜意難言,於是肖攀雲對杜進澹生出了莫大的好感,覺得朝中有這麽個能人實在是江山社稷之福。

然而到了今夜,肖攀雲無法繼續享受這樣簡單幸福的人生了。

他突然弄懂了杜進澹派人協助自己這一舉動背後的真相,並為之冷汗淋漓,驚慌失措。

陳則銘與肖攀雲隔幾而坐,默默注視著國丈大人瑟瑟直抖的手指。

薄薄的信箋因為這個難以自持的動作而不斷顫動,讓人不禁想到正欲展翅的粉蝶。

杜進澹做了許多事情,在旁人看來,都不過是爭權奪利之舉,可此刻回頭一看,這老狐狸原來在不動聲色中,已經暗中掌控了整個京都的局勢。

陳則銘心中怦怦直跳,刀鋒已經逼到眼前了,自己卻渾然不覺,猛然驚醒的一刻,那股寒意真是讓人心驚肉跳。

府外的伏兵和意圖未明的夜間招宣,多少印證了信中的事件,匈奴已經得到蕭謹的降書,接下來杜進澹想幹什麽?他還會讓蕭謹回來嗎?

這些陳則銘都不能確定,他能確定的是,這樣的情況下,杜進澹第一個要對付的便是在地位人望上還能牽製他的自己。

生死懸於一線了。

很多人的生死!

奇怪的是,越到這樣的時刻陳則銘越是冷靜,每每危機在前,他身體中便會被彈壓出一股如劍般的銳氣。

這來自戰場的多年磨礪,勝負未定前他從不想生死。

肖攀雲見信早亂了陣腳,再一想發覺自己眼前的富貴隻怕要成過眼雲煙,心中大感難過,腦中隻如一團糨糊般理不清楚頭緒:“完了完了,這下陛下肯定是回不來了,老細作巴不得他死在外頭,這,這,皇後隻怕也做不成了……”歎了幾句,才發覺自己說漏了嘴,急忙又抬頭看。

卻一眼見到陳則銘正自顧起身,似乎並沒聽到他的囈語。

陳則銘在屋中踱步走了兩周,待回過身來,隻見一雙眼目光炯炯,在暗中如獸般隱約發光,肖攀雲看出他身上止不住的殺氣騰騰,不禁大駭。

夜這樣深了,卻有十數騎急往殿前司軍營而來。

片刻後,營中鼓聲雷動,驚起眾軍士,這是殿帥急令升帳的號令,鮮少使用,一旦擂起,卻是遲者重罰,眾將哪裏敢怠慢,都是立刻起身著甲。

很快大帳內燈火通明,隨著鼓聲落定,眾將齊聚。

肖攀雲從帳後踱入,待眾人見禮後,突然呼喝,命人將驍騎軍正副都指揮使劉至弘、屠餘兩人拿下,眾將都是訝然。

劉至弘、屠餘兩人大聲呼冤。

卻見一人突然從帳外走入,道:“就是此二人擅扣軍餉,數目巨大,被人匿名告發,樞密院已暗中查證屬實,論律當斬。”

眾人定睛一看,卻是不久前剛因病而退的魏王。

魏王曾任三衙最高統帥,位高權重,又是當朝名將,說出來的話旁人哪裏敢隨便質疑,隻聽著那兩人一路求救告饒聲不絕,卻還是硬被拖了下去。

縱然有人覺察這行徑有些不甚合法度,也不好此刻提及。

待那兩顆頭顱送上來,肖攀雲命人去兩人帳內搜查,錢財沒找出什麽,卻找出幾封密信,陳則銘拆開一看,果然兩人與杜進澹暗通款曲已久。

肖攀雲道:“那杜進澹的親信還有一人,名喚龐大勇,是這三人之首,今夜正在宮中領兵宿值。”

陳則銘點頭,將幾名曾相熟信得過的將領叫了進來,將杜進澹的信及方才收繳的密信傳遞相示,眾人都大驚。

其中言青是陳則銘的老部下,看信道:“魏王千歲接下來打算怎麽做?”

陳則銘在空中虛畫了幾畫,道:“皇宮共分東西南北四門,內有高牆,外有護城河,守衛森嚴,宮門緊閉之後,無異於一座小型城池,這個時候,舉兵攻打,一來難保後宮妃嬪的安全,二來一攻一防之間,難免耗時。宮變這樣的事情,一旦拖起來最難掌控,此乃下策,行之隻怕勞師動眾之餘身家性命難保。”他這番話掰得極細,其實是說給肖攀雲聽的。

這位殿帥的女兒就在深宮,自身又是個半吊子的軍人,他得事先除掉肖國丈的後顧之憂,才能確保這位殿帥在這次宮變裏不會橫生枝節。

肖攀雲連連點頭,陳則銘繼續道:“既然此刻宮門已閉,也就意味著消息完全閉塞,那我們隻需立刻下令,今夜營中不許一人外出,違令者立斬,則杜賊無從知曉這兩人死訊,更談不上應對,而我們靜待明日宮門一開,再以換防為名,製造混亂,趁機行事,豈不比強行攻城快捷輕易許多?”

待眾人將第二天的行動細節一一商定,各自回營整兵了,陳則銘才微微鬆了口氣,顧不上連夜奔波的辛苦,立刻趁夜色潛回府。

他對肖攀雲其實不甚放心,倒不是擔心這國丈大人臨時反水,而是這個人似乎能力有限,但為了不打草驚蛇,他卻又不能不回,好在有言青在殿前司,才有暇分身。

五鼓初起,陳則銘坐轎而出,暗中撩起轎簾往四下看,伏兵散了不少,陳則銘拋下簾子,微微後靠。

入宮時,他左右觀望,一切井然有序,但計劃中該領兵前來的言青尚未到來,陳則銘心中微沉,卻不得不一步步走進去。

到了朝房,見門前一人不住張望,見他過來很是驚喜:“魏王?”

定睛看卻是昨日那宣令官。

那人上前見過禮:“杜相請魏王先到殿前,有要事相商。”

陳則銘暗中皺眉,那人先行又回頭看,他隻得跟了上去。

此刻天邊已有一線朦朧的白,再過一刻,該是百官執笏進入朝華門的時間了,殿前司的人卻還沒來。行至朝華門下,才聽得宮門方向有些喧鬧。

那宣令官感到奇怪,回頭看,陳則銘淡然道:“是侍衛換值吧。”

宣令官怔了怔,嘟囔道:“怎麽此刻換值?”也不曾多想,徑直往裏麵去了。到了大殿玉階前,回身對陳則銘道:“勞魏王等上片刻。”

陳則銘眉尖微微跳了跳:“杜大人呢?”

那人一步步退後:“杜大人……稍後便到。”

陳則銘心中一驚,猛地回頭。

適時一陣呼嘯聲起,玉石階後跳出眾多兵士將他團團圍住,將雪亮槍尖指著他。

一將站在眾兵士身後,大聲道:“陳則銘謀逆叛國,將他給我拿下!”眾兵士都應,其聲震天。

遠處朝房已有官員聽到動靜奔出來張望,看到此景驚奇不已,立刻有兵士從側旁衝出,將要衝過來的人一一擋了回去。

陳則銘聽到那欲加之辭,已經心知肚明。

杜進澹既然選在此處伏擊,分明毫不避諱,除了罪名罪證早擬得光明正大,大概還有些殺雞儆猴震懾眾臣的想法。

宮門外的喧嘩似乎又靜了下去。

不待他想完,眼前一亮,幾支槍朝他疾刺過來。

陳則銘翻身避過尖刃,從槍杆上一路滑過去,正落到一名兵士身側,順手將他腰間長刀抄入手中。

那將領大喝:“陳則銘還不棄刃就擒,家人的性命還要不要?”

陳則銘不禁手中一抖,卻就勢挽了個刀花,讓過胸前刀尖,搶上一步,將利刃悄無聲息送入一人腹部,那人慘叫,揮舞著長槍倒下,鋼槍落地,鏗鏘有聲。

兵士見他殺人之舉如行雲流水,似乎順手拈來全不費力,都是咋舌。

陳則銘足尖微挑,將那槍挑起握在手中。

他隻有一刀時,已經無人敢近身,加上這杆槍更是勇猛無敵,刀槍過處,都是紛紛避之不及,立刻將包圍圈掃大了一圈。

那將領大恨,躍了出來:“他隻有一個人,怕他作甚?給我車輪戰上!”

那兵士立刻分為兩隊,也不近身,輪著上前舉槍刺擊,待他攻來,又趕緊退後,他們也不急著拚命,隻是消耗他體力。

陳則銘知道這樣下去必將力竭而亡,卻也無法可施,漸漸地,便感覺汗流浹背。

他心中驚駭,奮勇而上,趁隙擊殺了幾人。

兵士們紛亂退後,卻始終圍著他不放。

百官都出了朝房,目瞪口呆地看這場毫無來由的惡戰。

獨孤航走到保和殿,依稀聽到一種不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響動,他仔細側耳傾聽,那種若有若無的金鐵之聲讓他的身體如弓弦般緊繃了起來。

即將走到大殿時,他終於看到殿前廣場上聚集著不少的兵士,他們圍成一團,似乎中間困著什麽人,拚殺聲就從那裏麵傳出來。

獨孤航昨夜宿值,是以他從後宮走向前朝時候,並不需要經過朝房,也遇不著那些早已經驚慌失措的同僚。

他有些詫異,由於無人可問,他隻能以自己看到的畫麵來判斷所發生的一切。

兵士們的刀閃過之後,眾人的身體之間露出了一個空當。

在那個狹窄的間隙中,一張他異常熟悉的麵容一閃而過。

獨孤航微怔,在他反應過來的瞬間,他已經點地而起,疾步往包圍圈中衝了進去。

陳則銘不明白言青為什麽至今沒趕來,這個失誤足可以斷送陳則銘的性命,也可能是所有參與者的性命。

他在刀光劍影中回憶這項策劃的漏洞何在,然而刀槍上傳來的越來越沉重的壓力導致他的思考難以持續。

玉階上的將領看出他的疲意,大喜道:“取頭顱者,連升三級。”

兵士們哄然應聲,不要命地往前擠壓,包圍圈頓時小了幾分。

陳則銘的呼吸漸漸粗重,額上的汗珠滾到他眼眶之中,他也無暇去擦,隻能用眨眼的方式清晰視野,分神的一瞬間,天邊漸盛的晨光閃花了他的眼,他有些昏眩。

那個刹那,他聽到身後右方傳來利刃破空的聲音,帶著死亡的氣息往他脊背上襲來。

他的腳急忙閃躲,退路上卻有幾支荊棘一樣的長槍等著他,如同等待飛鳥投林,厄運似乎如影隨形,再也逃不過。

最後一刻,一支劍從斜裏陡地劃出,擊在那刀刃上,那聲極脆極清亮的撞擊,將原本致命的一招擋了出去。

陳則銘轉過頭,看見獨孤航一雙少年人獨有的犀利銳氣的眸子,兩人目光交匯之處,陳則銘那種孤立無援無路可退的焦躁突然緩解了。

伏擊的將官指著獨孤航:“獨孤將軍,這人如今是朝廷重犯了,你還要與他同流合汙嗎?”

獨孤航直直盯著那將領,他眼中有疑問卻並不答話。

那將領抬手,掌中握著一張紙:“杜相著刑部查證陳則銘謀逆一案的手令在此,你敢抗令?!”

獨孤航看看那紙令,片刻後將視線重移到那將領麵上。

那將領怒道:“大膽!你是朝中大臣,可不是陳府家將!還不趕緊退下!”

獨孤航緊緊抿著唇,置若罔聞。

那將見他麵色陰冷,顯然無動於衷,忍不住嘲弄般笑了幾聲,揚手道:“將這兩名共犯一同拿下!”獨孤航將背靠上陳則銘,警惕地環顧。

正當此時,朝華門外突然喧嘩聲震天,金戈之響如銀瓶乍破般驟然而起。

眾官大驚,紛紛回首張望。

玉階上那將疑惑地往宮門處遠眺,居然遠遠見到有大隊人馬,黑壓壓一片,聲勢浩大直往朝華門下疾奔而來。

看了片刻,不禁色變,急聲大呼:“有兵變,緊閉朝華門!”

眼見皇城中居然起了兵事,朝華門外的百官頓時炸鍋。

有見勢不對,掉頭想退回朝房中,卻被眼前一掠而過的奔馬嚇倒,連滾帶爬奔了回來的,也有想往朝華門內闖,被攔阻的兵士用刀砍倒的。

一時間,衝鋒的騎兵和無頭蒼蠅般四散奔逃的朝臣攪成一團,衝勢被阻慢了。

朝華門的守衛趕緊推動那兩張釘著九路鎏金門釘的沉重宮門。

卻見數十名身法馴熟的殿前司精騎衝在最前端,避過了諸多朝臣,風馳電掣般朝緩緩閉合的門頁間直衝而入,一入門內,舉刀回身便砍。

守衛們不敵,抱頭鼠竄,棄門而逃。

緊隨其後不斷到達的殿前司騎兵立刻占領了此門。

大殿前,圍攻陳則銘的軍士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大軍驚得猝然住手,那將領站在階上更是目瞪口呆。陳則銘兩人頓覺壓力驟減。

而遠處,馬蹄重重如同奔雷,瞬間便由遠及近,已至眼前。

待眾軍喧囂聲稍定,那階上將領及麾下兵士已經被重重包圍,堵在大殿之上。

肖攀雲一身雪亮戎甲,立馬於旗下,得意地指著那將道:“龐大勇,你這百多人如何對付我三千兵馬!”

龐大勇大驚:“殿帥大人,你這是……這是要做什麽?”

陳則銘心中連稱大幸,若不是安全起見,南門西門各安排了一路人馬,此刻自己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可原本該以換值的名義先行入宮的言青諸人為什麽至今未至?他陡地生了些不祥之感,心中惴惴不安,一時間卻又無從追問。

正狐疑難定,抬頭見大殿中走出一個人,蟒袍玉帶,白須飄飄,卻是杜進澹。

見眼前刀劍寒光閃閃,杜進澹居然很是鎮定。

“攀雲兄,這是幹什麽?萬歲危難之際,你我同朝為臣,該齊心合力才是,有什麽事情不能坐下談,動刀動槍的豈不傷了和氣?”他哈哈笑了兩聲,卻將這大軍視若不見,對肖攀雲此舉也無絲毫不悅之色,言行之間似乎兩人多年好友,熟絡至極。

一時間場內氣氛便有些微妙,肖攀雲趕緊冷冷哼了一聲,道:“杜進澹!你通敵叛國罪無可赦,亂攀什麽兄弟,趕緊給我閉嘴就擒。”

杜進澹大惑:“這話怎麽講?”

他看看階下的陳則銘,突然露出了然於心的神情:“攀雲兄……攀雲兄是聽了什麽小人挑撥吧,難怪搬兵入宮,我就說……不是非常時期,殿帥又怎麽會有如此的非常之舉。”他這話說得巧妙,立刻便將肖攀雲名下無端舉兵之罪名給洗清了。

“老朽已經位極人臣,享不盡的富貴榮華,怎麽可能冒奇險做那種可滅九族的忤逆之舉?攀雲兄要仔細思量,可別上了小人挑撥離間的當,耽擱了機會,救不出陛下,你我做臣子的就是死一萬次也抵不了這個罪啊。”

陳則銘聽他這話的意思,卻是含沙射影地說自己居心叵測,不由大為憤恨,若非此人,自己又怎麽會陷入此刻這種進退兩難的絕境。

肖攀雲聽這話也不無道理,神情間不禁遲疑起來。

陳則銘出聲冷笑:“杜進澹你蠱惑萬歲禦駕親征,萬歲被俘,你早已經罪該論死,如今被我們得了你通敵的書信,鐵證如山,你居然還敢栽贓狡辯,果然是老奸巨猾。”

杜進澹微微怔住,隨即笑道:“什麽書信,老夫不知情!書信大可以偽造,天下能仿字的人多不勝數。倒是陳將軍你,謀逆之罪罪證確鑿,那可都在刑部放著呢,你覺察危急,居然想了這麽個招來求生,好不歹毒!”

肖攀雲一聽各自的說法都有道理,不禁更加糊塗。

陳則銘被他潑這一身汙水,突然間哪有時間慢慢打口水戰,忍不住惱怒難抑,突然抬手將掌中長槍朝杜進澹猛擲了出去。

那槍呼嘯似風,勢猛難擋。

杜進澹大驚,隻見那槍頭巍巍而顫,直逼眼前,似乎無論怎麽躲都會將自己穿心而過,不禁大駭。

待到龐大勇挺身而上,橫地往那槍杆上狠砍了一刀,才險險使這杆槍斜了方向。

長槍餘勢未盡,“噗”的一聲,槍頭全部沒入杜進澹身旁殿門之中。

杜進澹與那槍擦肩而過,蟒袍上被劃出偌長一個口子,嚇出滿身冷汗,僵立如石。

陳則銘回頭猛呼:“肖殿帥,開弓沒有回頭箭!那書信都在你手中了,試問杜進澹將來怎麽能饒得過你!”

杜進澹本來驚魂未定,聞言情不自禁地抬頭望了肖攀雲一眼。

肖攀雲暗自嘀咕,那書信分明你自己貼身收著,關我什麽事,這茬還沒想完,就瞧見了杜進澹突然瞥向自己的視線。

杜進澹麵上慌張之色未退,神情不穩之時卻另有一種狠絕的殺機和恨意隱隱一閃而過。

肖攀雲手下功夫不行,眼神卻是極好,把那稍縱即逝的變化看得清清楚楚,禁不住駭了一跳,呆愣了片刻。

幸好試了這麽一試!

肖攀雲心中怦然,立刻掉頭大呼道:“杜進澹通敵叛國,給我殺—”

眾將士聽令齊聲呼喝。

杜進澹見肖攀雲先前神色,知道自己驚駭之下,神情中露了端倪,也不等肖攀雲命令出口,便往殿中急退。

龐大勇領兵護衛斷後,這樣的不棄不舍,也不知道杜進澹許了他多少好處。

陳則銘見狀,拎刀追了上去,在殿門前被龐大勇擋住,兩人廝殺糾纏。

杜進澹待要入殿閉門,卻被獨孤航從身後趕上,被那支寒劍逼得繞門亂轉,好生狼狽,殿前司眾將士也趕將上來。

丹陛玉階上,殺聲一片。

龐大勇再神勇到底差陳則銘甚多,陳則銘眼見便可將此人斃於刀下,宮變將成,心中大喜。

正逢此刻,聽到身後一聲悠長的哨響,陳則銘急避,突然眼前一花,那哨聲伴著一支箭破空而來,竟然將龐大勇從胸至背射了個透心涼。

哨聲隨即戛然而止。

龐大勇難以置信地看著胸前箭羽,麵孔猙獰地舉刀踉蹌走了幾步,跌倒在地。

陳則銘訝然回首,那箭居然是從二百步外的朝華門下射出來的,勁道準頭都讓人驚駭難當。

殿前司眾人紛紛轉頭去望,這一看,都是大驚失色。

朝華門下站著一群人。

為首的正是早該到場卻遲遲不來的言青。

言將軍一身亮甲,身後兵將如羽翼般左右排開。

其後,見八名軍士扛著一頂肩輿,肩輿左側站著的青年文臣正是楊如欽,肩輿右邊一名少年軍士正垂臂收弓,顯然那箭便是他射出來的。

箭上帶著響哨,一箭中的,為的都是吸引眾人目光。

而朝華門門樓上,弓箭手一字排開,引弓指著場中。

肖攀雲驚慌地掉轉馬頭,四顧張望,卻發覺門內之人都已成甕中之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陳則銘耳旁的哨聲似乎仍未停息,那種尖銳刺得他的心狂跳不已,似乎要將他刺出血來,他的頭如同要炸開一樣的痛。

他覺察出生命中最大的危機不知何時悄然而至,卻已經沒有絲毫改變的餘地。

他臉色蒼白,往前踏了兩步,凝目望去。

肩輿上坐著的人並沒直起身體,那個人微帶慵懶地靠著,似乎在觀望掂量眼前的局勢。

其實,一切已在他掌控之中。

他雖然沒有頭戴冠冕,身披龍袍,可那種無形中高人一等的神情姿態,陳則銘實在太熟悉。

那是蕭定。